2018-08-24 21:08:36

我来翻译一下雷蒙德·卡佛的几首诗

 

一、我的老婆不见了
 

*

我知道,失望可以在一部书的开始,也可以在一部书的结束,还可以在一部书的中间。可以在任何地方。

我是在网上读到一组舒丹丹翻译的雷蒙德·卡佛的诗。对其中《我的妻子》这首很感兴趣,但舒未给出原文,而我在网上居然没有找到这首诗的原文。这让我非常惊讶。诗的第一句,舒丹丹的翻译是:

“我的妻子已经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我当然不是那种每天都充满希望的人,浑身正能量。绝对不是的。像秋天果园里压弯树枝的苹果,焕发出一种接近腐烂的光彩?呵呵。

*

“你又在‘呵呵’了。”

于是,我只好在英文亚马逊上订了一本卡佛的诗集。

All of Us.

THE CELLECTED POEMS
RAYMOND CARVER.

为一首诗而买一本书,不能算是疯狂吧?不管怎么说吧,这算是对得起今天的文化啦。

*

在订书的同时,我又顺手给自己订了一盘巴伦博伊姆弹奏的探戈曲的CD。TANGOS AMONG FRIENDS Mi Buenog Aires guerido。算是给自己订的吧。可是,那样书又是给谁订的呢?给舒丹丹?或许把书寄给舒丹丹是个不太坏的好主意。

不久,书到了。CD并没有一起来。那是当然的。我翻看目录,一会儿就找到了这首诗。我说过,失望可以在一部书的开始,也可以在一部书的结束,还可以在一部书的中间。可以在任何地方,每一个字里。

不久,我订的CD也到了。结果我发现这盘CD我已经订过一张了。于是我找出那张,发现那张还我没有拆封呢。我怎么能这样啊!最近我可真有不少发现。呵呵。或许可以把这张CD也寄给舒丹丹,和书一起。可寄那张CD呢?这我可犯了难。

更糟糕的是,在我翻来覆去犹豫不决时,我发现我已经搞不清哪张CD是哪张CD了。两张都一样。显然,把两张CD都寄给舒丹丹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些CD公司也真是的,每张CD上也不做出一些区分的标记。

还是说说我的失望吧。没有人爱听一个人诉说他的失望。可是,没有一个失望的人能不诉说他的失望啊。

 

*

首先,在这本诗集的开始或结束我看到的和我看到过的其他英文诗集一样,都有着非常详尽的各种不同的索引目录和附录。而我手头的所有的中文诗集的目录,相比之下简陋的让人心里不舒服。只有一个目录。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其实,从编制目录,你可以看出东西方的思维的不同。而且,我们对于一个诗人的研究和整理,显然不如西方人那么认真细致。当然也可能是我们的诗人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地方。但有时候,当一个民族没有人去用心研究诗人,也就不会有好的诗人了。这叙述其实并不像它读起来那么的悖论。

其次,我读完这首诗,就对舒丹丹的翻译也感到失望了。过去一直还是比较喜欢她翻译的英文诗的。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有义务要对她翻译的诗抱有希望。其实我也不认识舒丹丹,而且我对任何人的翻译都没有预先抱什么希望。但我仍然经常会对翻译失望。这并不是我对翻译抱有偏见。事实上,我会对任何事物都会感到失望。可见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许多无缘无故的失望。

*

有人说,这是一种疾病。但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它说明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对未来小蟑螂般清除不净的希望,无论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一个人要想真的绝望,是非常非常难的。

也经常有人对我表示失望。这让我很沮丧。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有人对你失望正是说明有人曾经爱过你啊!于是,我几乎要哭了。可然后呢?然后我发现就没有人再对我表示失望了。

好吧,说说这首诗的翻译吧。哦,对了。还有一点我要说的是:那些小蟑螂虽然清除不尽,但很少能长成庞然大物,无论你费尽多少的心血喂给它们多少的好东西吃。这也让我失望。好吧,说说这首诗的翻译吧。

 

*

My Wife
By Raymond Carver

My wife has disappeared along with her clothes.
She left behind two nylon stockings, and
a hairbrush overlooked behind the bed.
I should like to call your attention
to these shapely nylons, and to the strong
dark hair caught in the bristles of the brush.
I drop the nylons into the garbage sack; the brush
I’ll keep and use. It is only the bed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1. My wife has disappeared along with her clothes.

舒译:

我的妻子已经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诗很短。但品味之后就会发现,卡佛的叙述是非常讲究的。

首先,第一句舒丹丹的翻译就不好。原文一上来是直接说出“我的妻子的消失”,然后说出“她的衣服一同也消失了”。两部分内容是分开的,后者是补充。如果中文把它翻译成连贯的叙述,感觉就很不一样了,没有味道了。而那个“has”,在中文里我看未必需要机械的翻译出来。

“disappear”,在英文里既是非常口语化的,也经常用于书面。那么在中文中其实有很多选择:消失了,不见了,没了,没有了,不在了。中文的各种表达,语感,使用习惯,和内涵,都有微妙的不同。值得考虑。妻子消失了,我感觉并不是最好的翻译。

我的翻译是:

我的妻子不见了还有她的那些衣服。
 

“clothes”,原文衣服用的是复数,我认为非常值得在中文中体现出来。那里曾经有过她的那么多的衣服。

  1. She left behind two nylon stockings, and
    a hairbrush overlooked behind the bed.
     
  2.  
  3.  
  4.  

 

而第二、三句,同样很关键。

我认为卡佛在这首小诗中用三次生硬的断句造成了一种叙事上的不连贯,欲言又止的语气。而在舒丹丹的翻译中把断句改变,从而把这种语气给译丢了。比如,在第二句中,卡佛用了一个逗号,然后一个“and”,就停顿下来;接下来在第五句中用了一个逗号,然后将strong dark突兀的断开;而第七句,逗号后的the brush 再次停顿下来。而且这个“the”我感觉似乎也应该翻出来才更好。

two stockings 应该是两只长袜吧。

我的翻译是:

她留下两只尼龙长袜,和
一把落在了床后面的刷子。
 

  1. I should like to call your attention
    to these shapely nylons, and to the strong
    dark hair caught in the bristles of the brush.
     
  2.  
  3.  
  4.  
  5.  

 

在这三句中,英文的call your attention用一个to就自然的把后面的句子连接起来了。而中文翻译成:我得提醒你注意,就很不自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舒要把“shapely”翻译成均匀的。同时,原文第五句的断句是在“strong”上,我认为是非常有考虑的,而舒变成断在“缠在”上,英文中的那种“and to the strong/dark”的感觉就完全没有了。

另一处细节是,卡佛在这里用的是“nylons”,而前面是“nylon stockings”。如果不在乎细节,就没有必要写诗,也没有必要翻译了。

那应该是尼龙。为什么?嘿,因为,卡佛说:I drop the nylons into the garbage sack

我的翻译是:

我想让你知道
这些好看的尼龙,还有那粗硬
乌黑缠在刷子鬃毛之间的头发。
 

  1. I drop the nylons into the garbage sack; the brush
    I’ll keep and use. It is only the bed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  
  •  

  • 看着奇怪,难以解决。

 

我认为最后一句应该是错译。“难以理解”难以理解。而且,也没有表达出卡佛想要表达的东西。“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是说他无法说清楚他感觉那张床的怪异的原因,即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和不适。

我的翻译是:

我把尼龙丢进了垃圾袋;那把刷子
我要留着自己用。只是这张床
显得奇怪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

我的翻译: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不见了还有她的那些衣服。
她留下两只尼龙长袜,和
一把落在了床后面的刷子。
我想让你知道
这些好看的尼龙,还有那粗硬
乌黑缠在刷子鬃毛之间的头发。
我把尼龙丢进了垃圾袋;那把刷子
我要留着自己用。只是这张床
显得奇怪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

唐朝李白有一首诗《长相思》,说“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思绪很简单,清澈。李商隐也有一首,《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李商隐的这首诗是悼亡妻子之作。李商隐和他的妻子感情很深。这首诗写的就比李白的痛彻一些。但思绪仍然是简单的。李商隐诗中的伤感有时写的很飘渺,可也并没有特别的矛盾和纠结。对比之下,古诗好像很难表达出卡佛诗中的那种复杂的感觉。甚至让我觉得它们太像是一首诗了。

古诗也有难解之处,但和现代诗不同。总的来说,古诗的写作是要把东西说清楚,文学也只不过是要用一种含蓄、婉转、优美的方式把事情说明白。它很少会有现代诗歌和小说中的那种难言的复杂性和歧义性。而且,现代文学中往往有着更丰富的隐喻性。这些都是古诗所不及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文字很美,也很精彩,但不存在理解上的问题。所以,你看唐朝,甚至整个中国的古代,好像很少有难以理解的诗人。古诗的难以理解只是你的知识含量不够。可能只有李商隐的某些《无题》是一个例外。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和古诗对比,卡佛的诗又似乎不像是诗了。在我的生活里,突然涌上心头的诗句,往往是一、两句对仗工整音韵叮当的古诗,而夜晚在灯下细细品味的又多是现代诗。可能是小时候没有背过什么现代诗,所以到成年就不会自然而然的记起。

*

今天我们现代人的情感其实和古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可能古人并不能够太理解卡佛的这种冷淡的似乎毫无感情的叙述,最后发现了一张床的某种奇怪,但又无法解释。古人也有痛苦,但他们可能不会理解我们现代人的那种深深的荒诞感,那种可怕的目的完全丧失的虚无,还有那种孤独的距离感,以及那种现代人的个体的自由与我们的社会性间的冲突所带来的矛盾。所以,他们不会像卡佛,对着一张床感到的不是生离死别的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到,“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

我曾让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把诗给她的小女儿读。小女孩读过后说:这首诗不好;说,叔叔为什么不去读一些真正的好诗呢?

想起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想起了我小的时候,街道上站着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总是对我说,他们有多么的羡慕我,他们的个子都是那样的高,从高处向下俯视我,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只想快快长得和他们一样的高大,精神,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个时候我是站在他们的前方的某个地方,骄傲的站在他们想要到达但已经再也无法到达的前方,让他们羡慕不已,我仍然站在那里,我仍然是那个孩子,那个一无所有知对这个世界有着许多好奇和不解的小男孩,留在我也再也无法回到的地方,留在今夜鄜州的月光中。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些诗歌?什么才是真正的诗?怎样的诗又才是一首真正的好诗呢?但你不要回答我。任何的回答都只是一种

傲慢。

 

*

你知道,一首很久以前的诗,突然涌上心头,那真是一种美妙的经历。但是,我不知道我们今天写下的这些文字,是否在很久以后还会不时的涌上我们的后人的心间,被他们一次次念起。或许,什么也不会留下。那样,我们的这个时代,就像卡佛看到的那张床。而我们留下的只是那张床。

 

*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

特雷弗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小说,《钢琴师的妻子们》。写一位钢琴师,但或许是一位钢琴调音师,如果是这样,那小说就很可能是叫《钢琴调音师的妻子们》了,随便那条路吧,anyway威廉·特雷弗的小说你一定也知道,细腻缠绵得总是让我很难记住,的妻子死了。总之,那个男人在妻子死后,但在和新的女人,又结婚了,的生活中,很快两个人就都发现,那个死去的女人仍然是无处不在的,好像仍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无声的影响着两人的情感和他们的生活。这就可以是现代小说中的一个隐喻。关于文化和我们的文字语言的隐喻。

有时候,一个人从生活中消失的确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所有的人最终都要从某张床上奇怪的消失掉。冯志写过一首诗《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诗歌之一了。但是,不是的,绝对不仅仅是几条小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片湿地,当有人走过后,就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足迹。它们是不会消失的,我们的生命总是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就像此刻,卡佛又从我们内心的湿地上又走过去了,他仍然活着,踏下一串足迹。而我们也可能正走在别人的生命里,走过那些柔软潮湿的湿地,那些茂茂密密的原始森林,然后,我们就留在了那里,变成一种声音,气味,或者,或鲜明,或非常非常淡漠的影子,但仍然顽固的存在着,直到我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们的那些声音,气味,和影子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活在某些仍然温热,鲜活,搏动着,变化着的生命里。但愿我们能让那些生命更鲜活,更丰富,更温暖一点点吧。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而一个人的生活只是一连串趋向解离的连续的变化。有一天,你可能会明白,我们最终要习惯于我们的生活。爱,或恨,最终都要变成一种习惯。

 

*

 

习惯

我们是各种习惯的总和。
被习惯扭曲的小肉体。
每天习惯驾驭着我们,
从一种习惯,我们慢慢变成了另一种。

但是,我们有时候也会不习惯。
甚至,有时候会非常的不习惯。
不习惯时,我们就会感到痛苦;
但习惯之后,我们,有时候,会
更痛苦。

 

*

一双尼龙长袜,一把梳子,一张床,CD,一台音响,还有一本书。

失望可以在一部书的开始,也可以在一部书的结束,还可以在一部书的中间。可以在任何地方。但是,你至少要先有一本书啊。

ARGECTINA TANGOS from MY BELOVED BUENOS AIRESDaniel Barenboim

all of us.

all of us.

 

*

你知道,我在美国时,每一次当我和一个美国人,I mean those native speakers,说到“poem”这个单词时,他们总是听不懂。然后,皱起眉头。于是我就解释,可他们似乎仍然很困惑。我于是只好把这个单词拼出来,p,o,e,m,poem。他们专注的看着我的嘴,这时候突然像从梦中惊醒活了过来,连忙点头,微笑,说:O,poem,poem。我听不出他们说的poem和我说的有任何不同,但我总算是被他们理解了。于是,也忙笑着点头,不停的说着:yes, poem. yes, poem.

这听着像是一篇小说。

 

 

二、揭示事物的神秘

失望可以在一部书的开始,也可以在一部书的结束,还可以在一部书的中间。可以在任何地方。但是,你至少要先有一本书啊。

——《我的老婆不见了》

今天

今天,我想
把一篇小说
改写一首诗。
我想那将是
一件很酷的事情。
可我没有小说。
但我今天
真的很想
能写出一首诗。
我是否可以
为一首诗,而
写一篇小说呢?
如果可以,
那似乎就可以
为了一首诗,
开始一段生活。
结识一个女孩,
开始一段
美好的爱情。
这一切似乎都
太浪漫了。
而我今天
不过是想
把一篇小说改写成一首诗。

 

*

我回到家时,发现我的床上有两双袜子。一双袜子,很明显,不是我的;另一双,也不是我的。它们是两双,一个或两个,女人的袜子。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我注意到这张床。我发现这张床看着很奇怪,也不像是我的那张床。这里不是我的家吗?难道我走错了地方?走进了一家和我家有着样子一样可以用同一把钥匙打开房门的住宅里?这时,我听见外面有人开门。我紧张起来。我发现现在我已无处可藏。我将无法解释清楚这件事情。那扇门已经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于是,我只好从窗户跳了下去,逃回家。

当我来到我家的楼下时,我看见一群人正围在那里,都低着头看着地上指指点点的。当他们看见我走来时,就都停止了指指点点和交谈,警觉的看着我走向他们。我走到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站住了,他们却向我围拢过来然后也站住。我看见我的周围的空中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我。这时,一个女人走上前告诉我,刚才有人从我家的窗户跳了下来。说完她就安详的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似乎在安慰我。我感觉她的手像一块冰一样的凉。回家吧。她说。仿佛不想让我去看那个还躺在地上的人。那女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向家走。周围所有的人都跟在我身旁一起走。

我突然发现这些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这是在哪儿?

*

世界上有一些有意思的错误,比如把“two nylon stockings”翻译成两双袜子。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译,但很有意思。因为,只有在读到这个错译时我才会意识到,如果是卡佛写下了在床上看到两双袜子,那么就一定不是随便写下的,而是蕴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将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关于这两双袜子。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呢?它会是两双什么样的袜子?同样的或者不同的,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款式?以及它们留在床上时的形状,是男人的袜子?还是女人的?或者,是一男一女的,它们是谁的袜子?这时,那两双袜子自己从床上站了起来,从我面前走出房门。这个错误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启示。

其实,世界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某一个过程遗留下的产物。这两双袜子是舒丹丹在翻译过程中偶然失误的产物,随后就在这个世界上演生出另一个故事,把我带入了一个神秘的空间里。

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两双舒丹丹的袜子,一个缺乏深思熟虑的过程遗留下的产物,并随后一双在我们自身的世界里另一双在我们不在场的其他人的世界里衍生变化出许多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是两双舒丹丹的袜子。

*

我经常会想着事一直走到家门前站住,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有时站在那里半天打不开门,机械的一把一把换着钥匙;有时手里的钥匙明明就是我家的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我只好不停地转动钥匙转动门的把手,一边使劲转着一边担心门锁可千万别坏了,那会非常麻烦,我家那扇防盗门太牢固了,那时我就完全忘记刚才思考的问题,只是一心急着要打开门进到屋里,但往往越急越不行,大门紧紧关闭纹丝不动。当然,有时随手拈出一把钥匙插进锁里一拧,门就开了。于是,我走进家中。

过去,我曾经是一个船长。常年在海上。大海对我有一种感情,可是,说来可笑,在海上时,我却总想着家。想念家里的妻子。只有回到家,过上一段时间,我才会想念大海。那是一种渴望。在海与家之间,是一段中间断掉的路,或者,突然在你面前升起的路。当然,想念妻子时,更多的是一种性欲。但当妻子变成了家的形象时,就又变成了一种爱。我那时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但在那时却应该说我已经很老了。可我的妻子很年轻。一次远航归来,我回到家,急匆匆的走进卧室,我看到的我的床上是,当然不是两双袜子,是我年轻美貌的妻子。她穿着很性感的内衣,带着花边的半透明的那种内裤,和需要从前面解开的乳罩,内裤细细的绷紧在大腿根部的内侧,形成一个三角,露出了大腿的根部,而我的妻子小巧的脚上,还穿着一双黑色的还没有触及到她纤细的脚踝的短丝袜。她正半倚在床上等我,乳房仿佛已经涨了起来,面颊红润。我那时依然强壮,肌肉隆起,而且坚硬,从镜子里看见,我的脸在海上晒得又黑又红。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于是我当下欣喜难耐,马上脱去外套,因为激动,有些气喘,动作变得笨拙。脸更红了,也更黑了。但是,就在我扔下外套的时候,我看见了床边桌子上的烟灰缸旁,仍然不是袜子,而是放着一只雪茄烟。我喜欢抽雪茄,我的妻子不抽烟。但是,那不是我的雪茄!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血在往上涌,像喷起的滚烫的水柱,我那时失去了理智。我狂怒的抓起那支粗大的雪茄,挥舞着,粗暴的质问我的娇柔像水仙花一样稚嫩的妻子:这支雪茄是哪儿来的?这支雪茄是哪儿来的?我问了很久,但我的妻子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出声。后来,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非常的累,好像要崩溃,我不想再问她了,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于是,我把雪茄赌气的狠狠扔在桌上。但就在这时,从壁橱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古巴。”

我是在这之后,才崩溃的。

我要对我的妻子说抱歉。我并不恨她,还有那个小子。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他长的还有几分像我。这不赖。但是,我仍然要说,他不应该说出“古巴”这个词。于是,那时我就开始想念大海了。是一种渴望。我告诉过你的。

*

古巴,袜子,那些词语里的神秘。

春天,播种下蒸熟的种子,到了秋天,树上结满了冒着热气的馒头。风躺在情人的额头上在变凉,清晨那些大理石的嘴唇上结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喜欢那些词语里的神秘。原因一如既往的说不清楚。你可以说是因为:馒头本身下水道激情猪头蜡烛废旧物资或者,塞拉利昂。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是一个名词。因为,事物所有的神秘都存在于名词之中,就像袜子。我们说古巴:“伟大的凯撒征服了罗马优雅的连裤袜子”时,除了凯撒罗马,和连裤袜子古巴具有真实的意义之外,还会有什么?难道古巴会是征服,伟大,或者所谓的优雅吗?古巴,那些可笑的形容词,还有愚昧极了的动词,琐碎的连词,和苍白无力的副词,古巴,连一个玩具车的轮子都搬不起来,难道它们会有具有,哪怕一丁点的意义吗?不,绝对不会的。即便是秤砣在回答这样的关于事物是否具有意义的问题时,除了回答古巴:意义,具有意义外,任何其它的回答古巴,不论是回答:是;还是回答:是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古巴,愚蠢得像是一个白痴的介词。古巴。是的,一定会是这样的!古巴!

*

回家吧。仿佛仍然不想让我看到那个还躺在地上的人。那女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向家走。周围所有的人都跟在我的身旁一起走。我突然发现这些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这是在哪儿?

现在,我应该说些什么呢?

翻译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对于译者,对于读者。

人生,也是一样的。

而所有的快乐,都只存在于事物的神秘里。所以,也都是不能被真正理解、描述和感知的。我的快乐。你的快乐。他们的快乐。快乐,只是一个名词。仅此而已。

 

三、酒驾
 

*

卡佛的小说并不像诗。这是说,卡佛的小说并不是那种富有诗意的小说。但卡佛的诗有时很像小说。所以,也可以说,卡佛的诗不是很像诗。但当卡佛的诗写的像小说时,是我最喜欢的。

我很喜欢现代诗歌中的叙事。诗歌叙事和小说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也说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二者是非常不同的。我不喜欢古典诗歌的叙事。那种严格的音韵和规整的句子,显得刻板机械。有时,卡佛的诗中有着很多的温情,有时,又很冷。当卡佛的诗很冷时,就是我最喜欢的。通常我觉得诗歌都有些过于抒情了。

*

Drinking While Driving

说说这首诗的翻译。这首诗在文字上没有太大理解上的难度,都是些很平常的讲述。但是困难的是这种叙述的语气。

这是卡佛的第一部诗集《fires》,《那些火》,中的第一首。我认为fires翻译成火,是一个错译。这部诗集是开篇引用了WILLIAM MATTHEWS《Flood》中的一段文字:

And isn’t the past inevitable,
now that we call the little
we remember of it “the past”?

如果说火,那么就不能反映出卡佛引用这段文字的那种情感。而这正是卡佛在文字上的用心之处。他写下的是:fires,那些火。如果在英文中一个诗人考虑的fire和fires,在我们中文里就都一样,差不多,没什么区别,那么,在英语世界的两维甚至三维的思维,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只有一维了。

*

Drinking While Driving
by Raymond Carver

It's August and I have not
read a book in six months
except something called The Retreat from Moscow
by Caulaincourt.
Nevertheless, I am happy
riding in a car with my brother
and drinking from a pint of Old Crow.
We do not have any place in mind to go,
we are just driving.
If I closed my eyes for a minute
I would be lost, yet
I could gladly lie down and sleep forever
beside this road.
My brother nudges me.
Any minute now, something will happen.

在他的第一部诗集的第一首中,卡佛就流露出了一种大师的叙述语气。这种声音预示着这必然是一个写小说的天才。

首先要注意的是,这首诗用的都是分段的长句,在截断处是不加逗号的。如果这不重要,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

而这句,“We do not have any place in mind to go, /we are just driving”,的叙述结构非常值得研究。我尝试了多种译法:

我们对要去哪儿一点想法也没有。

我们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要去哪儿。

我们一点想法也没有要去哪里。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想要去哪儿。

我们对要去哪儿没有什么想法。

我们对要去哪儿脑子里一点想法也没有。

我们对于要去哪里在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我感觉最好的结构是:

我们对于要去哪里在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而这一句还可以精简为:

我们对要去哪儿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I would be lost, yet”。这里,yet是不能忽略不译的。

而最后一句是全诗的关键,但它同时也是卡佛从一开始就慢慢的一步一步积累到这里才爆发的。在这首诗中,卡佛没有一点松懈的地方,也没有一点过度,失去了控制。一切都有条不紊,恰到好处。他一步一步把诗推到了一座悬崖峭壁的最边缘,然后,突然以一个神秘而富于张力的句子结束了。

于是,这个句子的翻译也就一定要非常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把整座悬崖峭壁化为平地。

*

我的翻译:

酒驾

那是八月,我已经有
六个月没有读过一本书了
除了一个叫什么莫斯科大撤退
柯内科写的。
但不管怎么说吧,我很快活
正和我的兄弟开着一辆车
而且一边开一边喝着一大听老鸦啤酒。
我们对要去哪儿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我们就是开呀。
如果我闭上眼一分钟
我就会走丢,嗯
我倒是很想躺下来就在路边
永远的睡过去。
我的兄弟在捅我。
现在任何一分钟里,有些事情将要发生。

*

你是一片遗失的土地,
月亮在这里的芦苇间变圆,
和我们一起冻僵,
你向周围散着热并且看见。

你看见,因为你是眼,
那明亮的土。
夜,夜,滤过的液。
你看见,那孩子的眼。

你看见,你看见,我们看见,
我看见你,你看见。
冰就要复活了,
在此刻闭合之前。

——策兰《冰,伊甸》

如果把卡佛的这首诗和策兰的这首《冰,伊甸》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他们的声音是多么的不同。策兰的声音也是冷的,神秘的,但是诗,不是小说。在冰的两极。于是我们就知道了,那些最好的诗的残酷的一面。她们总是残酷的拒绝掉一些极其优美的东西,用另一种优美。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的。You have to pay for everything you got or lost.既是得到的代价,也是失去的代价。

*

然而,酒驾是应该绝对禁止的。害人害己。但是,在文学中你完全可以这样做。这就是我喜欢文学的原因之一。在那个虚构的世界,我可以忽视物理定律。忽略法律。踢你的屁股。我可以他妈的就是不讲道理,胡作非为。而且,我还可以成为一个不起的大英雄,每个人都爱我,在那里,我也可以爱我自己,我就是他妈的要一边喝酒一边开车,然而,警察却把我拦下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在敲我的车的窗户,手里还拿着一只酒精检测仪,我并没有看他,降下车窗,他要我的驾照?我用一种阴郁的目光看着前方,思索了很久,难道这些警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然后,我,突然,倒车,然后,加速,向前直冲,一下子就把那个雷子给他妈的撞飞啦,这样我开始驾车逃跑,全速开过市中心,在热闹的街道上,左右超车,冲上小广场的台阶,把孩子和老人们都吓跑,一个被丢在推车里的婴儿吓的哇哇大叫,声嘶力竭,流了一脸的鼻涕,开进市场,撞飞货摊,鸡蛋,西红柿,猪肉,各种调料,女人的内衣,和芝麻酱,被撞的满天飞,一个老太太吓的转身爬上一颗老树,我的车顶贴着她的老屁股冲了过去,她吓的揪着树枝颤抖的像树叶一样哭了起来,许多树叶像老太太一样纷纷掉了下来,转弯,加速,刹车,再加速,刹车,倒车,再转弯,再加速,开上高速路,身后警笛哭丧般的尖叫,一群愚蠢的鸭子,跟在我的车后,像一群笨蛋警察,我的身边坐着我的性感女友的性感的小内衣,她很性感,像一勺冰激凌,嗯,衣服也很性感,像一勺就要溶化的奶油冰激凌上的坚果碎,她对我嗲嗲说:你真棒。我为你感到骄傲。噢,我喜欢她那种嗲嗲的声音,和说话时扭来扭去的样子。她化的妆很浓,像一堆黏糊糊的颜料,身上喷着浓浓的廉价香水,扭动时那些廉价香水就在我的车里跳起了狂欢节的桑巴。我的女友在溶化,我非常高兴,我说:噢,亲爱的,我好喜欢你,(我是在说我自己,那个你就是我,)我也好喜欢犯罪偶。她说:噢,亲爱的,我好喜欢你。(她是在说我,这个你就是我。)来。我说:什么?她说:来。我说:来什么?来例假吗?可五一刚过完啊。她说:来对我犯罪。噢,我想一边开车一边站起来。我想狠狠的打她的屁股,把她的雪白的屁股打得飘起来一片玫瑰大麻的烟雾,然后,狠狠的咬她,像咬开一个苹果,这里,嗯,那里,像咬一口冰淇淋,呵呵,还有那里,用嘴咬开一扇门,把一颗头颅咬碎,咬断颈动脉,我甚至能咬开一个核桃,真的,或者,把一整棵树吃掉。啊,我说:我不行啦。她说:怎么啦?我说:我要赞美犯罪。犯罪,像夏天的情妇。不。她说:不什么?不,我说:对不起,我说:是清风。她说:立,我爱你。像爱西北风。我说:立,我也爱你。像爱上了一场逻辑。我已经不能想说那时喝的可真不少了,因为已经喝的太多的了,多的像祖母绿,像M,像玛,像玛雅,像墨西哥的玛丽亚,我转过头,瞪着通红的眼珠看着她,就像当年耶稣在抹大什么的妈里看着玛利亚一样的慈祥,目光锐利:噢,她在溶化,我非常喜欢,我对她说:她说:她说:她说:我是在重复吗?我问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重复可不好,婆婆妈妈的,她说:“要是你现在相信,我是一个罐头,我敢保证,”我举起了一个人的右手:“噢,我亲爱的乖乖上帝玛丽亚啊,这将是,这将是,一个,绝对的,好故事”,我仍然扭头,毅然决然毅然决然的踩下了油门,然后,我就闭上了眼睛,睡觉了。

现在任何一分钟里,有些事情将要发生。

*

但或许,我们可以把策兰和卡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把两个人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或者,更正经些,像同时吃一只有两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蛋筒:

你是一片遗失的土地,
月亮在这里的芦苇间变圆,
那是八月,我已经有
六个月没有读过一本书了
除了一个叫什么莫斯科大撤退
柯内科写的。

和我们一起冻僵,
你向周围散着热并且看见。
但不管怎么说,我很快活
正和我的兄弟开着一辆车
而且一边开一边喝着一大听老鸦啤酒。

但你看见,因为你是眼,
那明亮的土。
夜,夜,滤过的液。
你看见,那孩子的眼。
我们对要去哪儿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我们就是开呀。开呀。开呀。

你看见,你看见,我们看见,
我看见你,你看见。
如果我闭上眼一分钟
我就会走丢,
我倒是很想躺下来就在路边
永远的睡过去。
冰就要复活了,
我感到我的兄弟在捅我。
在此刻闭合之前。

现在任何一分钟里,
有些事情将要发生。

*

好了。这样我们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什么也没有丢失。而且,我们已经付出了我们应该付出的。这很好。这就足够了。

 

四、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当看到《酒驾》里卡佛说他在半年里读到了一本叫莫斯科大撤退的书时,我突然震惊的想到,难道这会就是那本我曾写过的却并不存在的小说吗?关于一次大溃败,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了这样的一部小说,而卡佛读到了它?这不可能!那是一本无法被写出的书,它只能被谈论!

 

*

开车穿过林区时,我看见
这片森林里的树都是黑的,
剥光树皮,僵直的立着,
整座树林里没有一片叶子。
汽车一直行驶,像在
穿越一个无声的梦。
穿越一个句号,或者,是
正在逃离那场记忆中的火。
 

当林火已经开始的时候,
这些树没有逃跑的选择。
于是,它们用燃烧
使火势更大,直到,
无可挽回的——毁灭。
我知道,一切不过是
命运的安排,而且,
—— 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

两年前的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在悉尼hurstville的一家很大的超市里购物之后,到自动付款机前结了帐正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时,听见身后有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那时候我就猛的转过身来,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我在悉尼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市区里开车,就能看见从很远的山里飘起来的森林燃烧的黑烟,那些茂盛的森林会定期燃起林火,而汽车的广播里,主持人正说着这场正在燃烧的大火。街上车很多,排成队开开停停。那种感觉很怪异,好像世界既在蓬勃的发展着,又正在陷入末日。

然而,更怪异的是开车从刚刚燃烧过的林区穿行。那时我一个人开车去达尔文港。路途遥远。途中穿越一片森林,在森林里没有看见一辆车,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或者,动物,里面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四周的树远远近近都已经烧焦变得漆黑,没有树皮,像被剥光了衣服,整座森林里没有一片叶子,那些树木僵直的伸出光秃的枝杈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上的草全是黑色的,我就这样开了很久才意识到这里不久前烧过一场很大的林火。于是,眼前仿佛看见了周围熊熊的火光,到处都在燃烧,汽车在大火中穿越,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汽车行驶的声音,但是坐在隔音的车里,汽车行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微弱。

有许多人喜欢想象自己变成一棵树,对于我想象变成一颗树是极为痛苦的。但是,树的确以另一种模式展现了生命的可能。它们可以安然于生长的快乐和生命的痛苦之中,从不逃离,它们的生命漫长,但它们又可以平静的接受毁灭。在林火燃起的时候,林中的树就一棵接着一棵的燃烧,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让毁灭发出光,并成为一种壮丽的奇观。

但是,在悉尼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人认识我。是谁在叫我的名字?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叫我的名字,便猛然回转过身。

悉尼,是一座很大的城市。

 

*

我转过身时,看见是她。她似乎一点儿没有变化,正站在那里后。而我几乎把她都给忘记了。

 

*

是的,在那些年里,有许多事情我竟然都给忘记了。

这是后来我才意识到的。

 

*

十三年前,我们在协和的同一个实验室相处过大约一年的时间。那时,我是实验室里年龄最大的博士,她是实验室里年龄最小的八年制的学生。我们两个人的桌子并排放在一起靠着窗,实验室窗户的玻璃很厚,占据了整个墙壁,我们俩坐在那里就像是橱窗里的展品,但我们的楼非常高。外面正对着新东方大厦,几乎挡住了我们右侧全部的视线。窗户是封闭的,根本无法打开。我曾经使劲敲过那块玻璃,感觉即便我像子弹一样飞起来,撞到上面撞得粉身碎骨,那面玻璃也仍然不会有丝毫变化,只不过粘上了一片有着我的模糊样子的血肉,侧着头贴在上面双臂张开。实验室里总是很忙碌,时间过得飞快。偶尔闲下来,我坐在桌前透过那片结实的玻璃向外看,我看见下面新东方广场上布满了行人。行人显得很小,色彩也变得暗淡,缓慢的向各个方向移动。有那么一两次,整个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那是冬天,或者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的正午,我记不清时间了,但是那景象记忆的非常清晰,那样子显得很怪异。有时,在我出神的看着外面的时候,我的小师妹,就坐在我的身边。广场的地面是一块巨大的灰白色的水泥,在阴霾的天气时,就变成了一种深灰色,在强烈的阳光下,就变成了一种怪异的淡白。我认为这个记忆是真实的。但是,那时北京的天已经总是灰蒙蒙的了,空气里像隔着一层面纱,这使得广场的地面也变成了灰色,上面的人就都像走在一页巨大的灰色的书页里的文字,或者是走在灰色的记忆。只有我们走进实验室时,才变得真实并清晰起来。但有时我能看见更远处的东长安街,那里马路上的汽车也显得很小,而且同样的,行驶缓慢。我一时间有一种错觉,外面的世界时间仿佛很慢,而且更真实。还是在十年前,我从美国回北京,曾经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就要毕业了,论文已经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她也结婚了,准备毕业后回西安的一家医院工作。在那次见面,我送给她一只从美国带来的唇彩。因为,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后来,她对我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唇彩。她说那支唇彩没有颜色,但带有薄荷的味道。她最喜欢的味道。然后,她竟然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支唇彩。我看见那支唇彩已经显得非常陈旧了。……

 

*

几乎在一瞬间。她见到我好像非常兴奋。这种情绪可能在那个夜晚也传染了我。我突然变得异常兴奋,感觉看到她非常的开心。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话就已经一连串的说了出来。她那天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但是,后来在我们分手时刻,她的话语是平静的,语速舒缓,像一条缓缓流去的河水,但每个字同样是清清楚楚的。像是在我的记忆里刻字。在所有的夜晚。只是,那些字,有些过于清晰和,锐利了。她说她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像我,可不敢相信。因为听同学说我已经回国了。她又重复一遍,好像有些着急,说她真的是听到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对她说的。仿佛我不相信她的话。可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呢。所以,她不敢贸然上来拍一下我的肩膀,想要不就算了。她还在继续对我讲着,说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要等我结完帐她在后面试着叫我一声,看看到底是不是我,要是那个人没有回头,那就算了。结果真的是你。她讲完了,现在停了下来正激动的看着我。

我张开嘴笑笑,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间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恐怖。我发现我的头脑里一时间一片空白,我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了。那是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我看着她,还是觉得她一点变化都没有,她的面容正在我的眼前,清清楚楚。

*

关于遗忘。

我从上小学起就患有一种突发性的遗忘症。但也许并不真的是一种疾病。除非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紧张环境里,比如考试,或者在学校老师或教导主任严厉的目光下,或者在家里,在父母不信任的充满怀疑的目光前,站得笔直,双手下垂紧贴在大腿两侧,整个脊柱都向后背弓,在平时,有时我会突然的发生遗忘。在阅读或写作业的过程中,一些过去熟悉或者平时很常用的字,一时间突然不再认识,或者怎么也记不起来该如何写这些字。这样,我就一瞬间迷失在了文字的空间里。迷失其中。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脸上。那些容颜和名字。有时我会在一群面容中看到一张脸,或者在记忆里想到了一张脸,可一时间就是叫不出他或者她的名字,脑海里除了这张面庞,什么也没有了。

 

*

我依然记得在协和有一次快到新年的一天,下午她像一阵风一样跑进实验室,穿着一件很短的红棉袄,脸蛋通红,转眼那阵风已经吹到桌子前,她拉开了抽屉里找出了什么东西,拿着就蹦蹦跳跳的要走。我问她,你要到哪儿去?她停下来兴奋的说出去逛街。外面就是闹市。对于科研单位,这样的位置可不好。然后她已经跑出了实验室。但在这之前,我没有转身就冲着她的被影说:会冻着的。我听见一阵笑声:讨厌。我再转过身去看,看见实验室的大门敞开着。我们的实验室的门从来不关闭,你在任何时间走进去都会看见里面有人在埋头工作。她已经没影了。她的皮肤特别白,那天穿着一双黑色高腰的长筒靴,一条黑底暗红色小花儿的裙子,围着羊毛的纯白的围巾,头发盘在头顶,人显得更小了。我喜欢看女人把头发盘起来的样子。我回过身,在本子上随手写了一些字,然后又把它们划掉了。十三年的时间,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这不可能。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的老婆还站在我的身后呢。于是赶忙转身给她们两个人介绍。

 

*

从悉尼到达尔文港,路途非常遥远。开车要走很久。

 

*

后来,在北京一个冬天的清晨,外面有中到重度污染,我指的就是现在我坐在的书房里的窗外。但我很怀疑,我在指向哪里?是否真的有现在?Nuns stans。或者,我们是否能够感受到现在?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所有的感受告诉我们的都是关于过去。什么是现在?它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听到过、触摸过现在。于是,现在就像我从窗口看到窗外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样的神秘。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样的神秘。那时我正在目睹着远方的旭日徐徐东升,既舒缓又疾遽,阳光穿透雾霾,把饱含污染物的有毒的晨雾和对面模糊暗淡的楼宇映照出一种非常迷人的明亮的橘红色。让人有一种心动的感觉。很远很远的地方大火正在燃烧。火光因为遥远变得和煦而美丽。但那里火势凶猛,恐怖,在燃烧,塌陷,在毁灭。很快太阳就会升向天穹的顶点,窗外刚才迷人而明亮的色彩一下子又变成灰色的雾霾,和对面暗淡呆板的楼宇,那时幻象就消失了——你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东京?还是巴黎?在哪里?或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奇怪的文章,你又想起来了,现在,或者,早就忘记了,——不过是变成了另一种幻象罢了。我在纸上写了一些字,然后又把它们划掉了。接下来我陷入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里,有几百亿年,甚至会更久。

 

*

那天我给她们俩介绍。介绍时,我意识到她俩还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想这回她俩可真有很多可聊的了。这些女人啊。呵呵。于是,我告诉我的老婆,你们俩还是老乡呢。然后告诉她,我们俩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十年?我转身问我的小师妹。然后又对她俩说:你们自己聊吧,就不用我多介绍了。我的老婆是那种特爱交际的人,这很好。但有时我觉得她有些夸张,表现的过于热情,这经常会让我感觉不舒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属于那种不爱与人交往的人,这样不好,尽管有时候我其实很想与人交往。但这一次非常奇怪,两个人的反应都出人意料的冷淡。老乡见老乡?好像她们两个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对视了一下,或许点了点头?我不敢肯定。介绍过后就冷场了。一时间我不知所措。这时,我的老婆突然对我说话了。和我建议的正相反,她让我们俩在这里聊吧,她到外面等我。说完没有等我回话,转身就走了。我又是一时间不知所措。我有些生气,觉得很尴尬,她这样做让我很没有面子。于是,我只好又转回身来,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场面。可一转回身来,我的小师妹却突然又开始对我兴奋的讲了起来,仿佛她一直在没有间断的讲着,而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或者是我的错觉。一时间,我又是一阵恍惚。刚才发生的尴尬会不会真的只是我的一阵幻觉?这时她说还是在协和时,她去过一次美国,那是做交换生到的加州。那时她就打听我在哪,他们说我在巴尔的摩。巴尔的摩,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巴尔的摩。于是就买来一张美国地图,在上面一查,才知道,哇,那么远啊。而且,巴尔的摩是真的。于是,她就打消了去那里找我的念头,只是在邮件里告诉了我。然后,我给她回了一封邮件,然后就是许多年没有再联系,不,其实中间我又给你又发过两次邮件,你回复了,我隔几年就发一次邮件,你就回复,然后就中断了,一过就是许多年。后来,她要来澳洲,于是又一打听,他们说我在悉尼,于是又在邮件里告诉了我。但是她联系的实验室在阿德雷德,所以那时她就想,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碰到一起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后来,她竟然要来悉尼工作了,于是她又去打听了,可以一打听,他们说我已经回国了。我的小师妹看着我,说,真的!真的?我在渐渐的回忆起来,点了点头,仿佛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丢失了许多的记忆,或者是它们钻到了地下冬眠了,现在它们正渐渐苏醒。她还在说着,说她开始还不太相信,可问了好几个人,都十分肯定的说我已经回国了。你怎么没有回去呢?她这时在问我。我还处于轻度的恍惚和一种说不清的惆怅中。这时,回过神来。我说:一言难尽。又说:阴错阳差。本来是要回去的。单位都联系好了。于是,我的小师妹变得有些暗淡下来,说那时她就想:我们可能真的是无缘再遇到一起了。但马上又开心的接着说,所以她到了悉尼就一直以为我已经在北京了。结果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你,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在梦里。我于是就一直偷偷跟在你的后面,想这会不会是你啊,后来想要不就算了,可最后还是决定,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结完帐后,我大叫一声你的名字,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告诉我,其实她来悉尼都一年多了,就住在hurstville,老来这个超市,但过去很少会没有晚上来这里。我站在那里看着她,静静听她讲完,然后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去布里斯班了。她那时问我什么时候,我说两个月之后。

 

*

我记得那时我们就站在悉尼hurstville的一座购物中心,那个购物中心非常大,我很少去那里,每次去几乎都要跟着我老婆,因为我如果一个人去,每一次都会在里面迷路。那里面结构复杂,标识含混。我进去后不久就会彻底的晕了。既找不到我要找的地方,又找不到离开的路。我抱怨说,澳洲的标识系统太糟糕,混乱不清,不像美国那么明确。这时我听见不屑的笑声。很轻。是我的老婆在撇嘴。她提醒我这样的事实,说在美国我也总是迷路。但是有一次,我在这座超市里,看见墙壁上竟有人写下了一小段金斯堡的《加州超市》What thoughts I have of you tonight, Walt Whitman, for I walked down the sidestreets under the trees with a headache self-conscious looking at the full moon.我站在那里,惊讶的读着,不敢相信。但也许是我的记忆在这里再次出现差错,一小段错轨,然后就是失之千里,那里不是悉尼hurstville的购物中心,而是巴尔的摩的一条街道,那个时刻,我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只相机,游荡在巴尔的摩的每一条街上,在下午5点30分,走进一座废弃无人的居民楼,破败不堪,伤感冲淡了恐怖,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楼道,楼道里有些地方很暗,有些地方很亮但显得很远,我闻到了霉腐的气味,和一些说不出的味道,在一面阴影里的斑驳的墙上我读到一小条夕阳中手写的诗行;但也许那其实是在纽约曲折阴暗的地铁站,那里又脏又乱,充满危险,而我在写满字迹的墙壁上竟然意外的看见了A Supermarket in California,但或许是费马,是费马的那句神秘但令人怀疑的注脚: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这个猜想的证明,但这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把它写下来了,在我读的时候一列机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但也许,都不是,勿问对错,那里是加州超市:今夜想起你思绪万千,华尔特·惠特曼,那天我走过小巷从树下穿过带着心底的隐痛遥望浑圆的月亮。忍受饥饿的疲乏,购置意象,我走进霓虹水果市场,梦想着你一一数点过的一切,但所有的超市都太大了,大得都远远超过了我的生活的需要,占据空间,让人迷失,所有的欲望在这里聚集,复制,膨胀,交易着,而将我渐渐挤出了生活之外。

 

*

后来她开始向我介绍她的两个孩子。我大吃一惊。这才如梦方醒般蓦然注意到她脚边的两个小孩儿。我惊诧于那俩个孩子那么小,像放在脚边的玩具,大一些的那个男孩子一直仰着头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等我也注视他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变得有些不局促,立刻避开了我的眼睛,没有回应我,但又不是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窘迫的低下头,而竟然像一个诗人似的目光沉思把头徐徐转向了左边,眺望远方。

在回来的路上,老婆开车。我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感慨。我反复告诉她,我们过去那么熟悉,但刚才我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一晃时间过的真快啊。我开始感慨这些年的生活。当然,她的名字我已经想起来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在这次见面之后,我和小师妹一直没有再联系。两个月后,我要去布里斯班了。临行前的一天,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问我是否开车去布里斯班,嘱咐我路上小心,并祝我在布里斯班工作顺利。在海外的那些年里,我搬过许多家,开车跑过许多的长途。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没有注意到一路之上我的老婆一直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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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们的宇宙,我们的理解是,它始于130亿年以前的一次大爆炸,在此之前我们无法理解,那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我们的所有的物理定律在那里都是无效的。对于不可解释的解释,构成了不可解释性的本身。我们把它称为虚无,而虚无是什么呢?虚无既不是没有,也不是有,虚无就是虚无,即不可解释,对于它的任何提问都只能基于我们在现实世界里获得的经验,受局限于我们的感觉和思维系统,因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我们认为,我们的宇宙也会终结,那时时间和空间都将终结,变成虚无。但在终结之后的虚无里是否还会再次发生一次大爆炸化生万物?那么,在它之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另一些智慧生物必然再次产生。那时,他们将重新试图理解宇宙和时间,并相信在他们的宇宙产生之前的虚无是无法理解的。而我们现在就坐在他们所无法理解的虚无里。

 

*

后来,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喝酒。在酒吧里我说我来请客,她说她不喝啤酒,她说她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所以她要喝摩根船长。我说这很好我也喜欢郎姆。我又说我还以为她从来不喝酒,她说今晚她想喝点儿劲儿大的。我们开始喝酒。她端起杯子一口就把酒全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子上使劲一放,蛮横的要我也要一口喝干。我被她吓了一跳。她很漂亮,脾气也很大。但那天晚上她格外的漂亮,像屋外的月亮格外的格外的圆格外的亮。于是我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然后我告诉她,在月亮和蛮横之间选择,人类选择了野蛮,但我要选择月亮。蛮横的月亮。她笑了,说。突然她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那些闯入夜晚的野蛮人。我又被她吓到。野蛮时代。她总是出我的意料之外。那里在荡漾着。让我惊奇。水。闪闪发光。在冰天雪地里的溃败。在达尔文港我住的地方离海很近,步行15分钟就到了海边。那里有大海,海边的沙滩有一个很好听的法文的名字,Brighton Le Sands,好像是阳光沙滩的意思。是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很温柔的。在Brighton Le Sands沙子是白色的,那里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海湾,两边的海岸像合抱的双臂,但都很远,所以这里海面总是风平浪静,天空有时一碧如洗,有时满天浓厚的阴云。我经常一个人沿着海滩走出很远,直到走到某个完全僻静的地方,坐在沙丘上写作。尽管海面十分平静,但海滩上的风仍然很大。我坐在沙丘上,风吹得我的本子的纸页不断地翻起来,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和我捣乱,在月亮和蛮横之间,我选择月亮,或者野蛮,风中还带着极细小的沙粒,吹到脸上时你能感觉到它的并无伤害的尖锐,在月亮和蛮横之间,但达尔文港的阳光太亮了。于是,我最后收起笔,不再写了,抱着本子坐在风里,专心的去看海。风一直在吹。回到家总会把一些沙子带进家中。在很久之后,在北京的家里,一次偶然翻看那本笔记时,我竟然又看见了夹在笔记本里的风中的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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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悉尼到达尔文港,路途非常遥远。开车要走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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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已经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冷了。我小的时候这里冬天很冷。窗上会冻上厚厚的冰,那窗就怎么也打不开,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冬天了。我不喜欢在澳洲圣诞节街上有许多穿短裤的人。那样你很难还会相信神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在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你每天穿着大裤衩,你很难相信神圣的东西。现在回到北京终于又可以过冬天了。全球的气候在变暖。但是,有一些科学家认为,从地球的历史来看,在一个更大的时间尺度上,我们正走向下一个寒冷的周期。在高科技的时代,进入冰川纪。想起来简直令我神往。整个地球到处都是冰原。我喜欢很冷的冬天。在我家中的写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它的展开的叶片上,对称分布着两行淡灰色的点和竖线,很像毛笔写下的点和两撇。每一片叶子都相似,又都是完全不同的,它们既相互独立,又都连接在同一株植物的主干上。它们让我着迷。它们使相同与不同,你和我,这样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的谜。生命中每一件事物都是一个谜。就像这一小株绿色植物,它也是一个谜,摆在我的书桌的案头。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寂静的时候,我会听见它们在热烈的谈论着什么,我不知道它们谈论的是什么,一棵小小的绿色植物的叶片,它们会谈些什么呢?在我寂寞的深处。简直不可思议。那时,她就坐在那里,有时我们是在白天,有时是在夜晚,在闹市的酒吧,咖啡馆,或者街头的小广场,或者公园的长椅上,有时是在社区的图书馆,有时是在我的家中卧室的床头,有时开着灯,有时关上,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中,我注视着她的脸,她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听我倾诉,但也许那时我只是一个无言的倾听者,而在这些时刻我获得的幸福一点也不会少。有时她就离开我了。但是,总是在某个时刻又回到我的身边。我知道她是我挚爱的人,但也许那就是我自己,我在梦??

米可2018-08-28 20:26:06
很佩服自己看到了底
星光华逸2018-08-30 14:28:02
貌似读一遍还不够
舞女2018-08-31 19:00:23
文字深刻而富有诗意。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冷峻之笔。
92m2018-10-07 15:33:46
喜欢你的译笔,不过,Old Crow好像威士忌,而不是啤酒哦。一边开车一边喝啤酒和威士忌还是有小小区别的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