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4 21:14:02

好的文字

不久前,小鹿网友在博客中留言希望我谈谈好的文字,并且希望我能谈的长一点。自从读过《失去爱》以后,她一直读我的博客,现在她的留言不禁勾起了我对于我的那些关于很久以前在我还上中学时的那些青少年时代阅读经历的温馨又尘封的往事的回忆,而对于这样的往事如今这样的回忆总是不免会让我陷于一种美好但不无复杂的心情。或许是怅惘,如一人独驻山岗之上。不过,这里我们只谈好的文字。

我在上初中时算是个问题少年。那时我不喜欢所有的课程,包括体育课。因为,体育课上也有老师,也有规矩。不过可能连我的那些做恶多端无法无天的小伙伴们也不会相信,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多时候那是在夜晚的家中,我会把语文课本上我喜欢的文字反反复复的读。当然有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读了,可是有时又恰恰是心情不好时想一个人读一读那些文字。读的时候非常慢。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后来的阅读,因为阅读速度太慢,所以如果文字不能吸引我,我根本无法忍受读完一本小说。好在通常我对故事不感兴趣,所以也极少读小说。缓慢而挑剔的阅读或许曾让我受益。那时最喜欢的当然是鲁迅了。到了大学我又把学校图书馆中的鲁迅全集借出来全部通读了一遍,那套鲁迅全集是精装本,黑色硬皮布面,布面已经陈旧,但只有轻微磨损,看的人似乎并不多。当然,许多文章仍然读了很多遍。说来有意思,在我上中学期间最喜欢的文字还有毛泽东的文章。我觉得毛的散文是中国最好的文字之一了,他的散文有一种特别的气度,是一般文学家所无法模拟的,既恢宏又平易,既汪洋奔涌又从容不迫。反复阅读不是因为这些文字的思想,大部分时候仅仅是因为它们是好的文字。现在想来真有意思,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并且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但那些我喜欢的文字却给我一种无法替代的满足感。我相信好的文字中都有着美好的思想和美好的情感。是的,我至今仍然能够记得阅读鲁迅的文字给我内心带来的幸福和感动。之后我读过很多著名作家的随笔、杂文,但再一次产生这种内心的幸福感是很久以后阅读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好的文字也不少,但能带来这种内心幸福的文字就少之又少了。说到这里,我不妨说说张爱玲和金庸。高中时我读过一阵子张爱玲,那时听说她的文字最好,开始的确非常喜欢,可后来越来越不喜欢了,最后扔下就再也不读了。直到几年前,我在一位朋友家里看到他书架上有一本小团圆,抽出来发现装帧和封面设计非常精美,于是翻开读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张的文是刻意的精致,她境界不大,但很聪明。可惜聪明总是有利有弊的。而金庸有知识,有格局,金庸非常善于讲故事,他的那些武侠小说仅人物的出场就设计得极为讲究各具特色,这是一种学问,也可以说是门手艺。但是他,我觉得,甚至不能算上一位真正的文学家。好的文字或许需要个性、智慧、境界和内在的激情。张爱玲的文字境界不够,金庸的文字缺乏内在的冲动。他的文字挑不出毛病,似乎非常好,但这只是一种学养,金庸的文字总是缺乏一种触及我的内心的东西。他的写作总是像一个按照字数和阅读量挣钱的写手的工作,而不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即便是他的我最喜欢的《鹿鼎记》写得精彩有趣,我如此喜欢这部厚厚的小说,我把它读了四、五遍,但它给我带来的只是快乐,却缺乏一种打动我的力量。

当茶坛讨论好的文字时我很想谈谈,可又不敢谈。因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很难说清楚。我不太喜欢过多谈论没有标准的东西。好的文字,什么是好的文字呢?自从开始写作,我一直在写一些诗歌翻译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写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因为疫情停了下来。在这些文章中,每篇只谈一首诗的翻译,写的既细碎又罗嗦,每篇都很长,在文章最后给出我自己的翻译。我写这样文章的目的不在于诗歌,也不在于翻译,而是探讨好的中文。所以,当小鹿想让我写的长一点时,我想不妨把这些文章整理一下放在一起,贴在博客里,它们可以达到小鹿要长一点的要求,放在一起今后也方便查找。但准确来说,这些文章更多的是在探讨什么样的中文不好,为什么我说那些译者甚至是专业的大翻译家,他们的翻译不好。这既不是狂妄,也没有什么谦虚,就是按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去写。然而,什么是好的中文,我仍然无法说清。我知道它们确实是存在的,因为它们曾真实的触及到我的内心,给我带来幸福感,我当时在阅读时几乎要把这些文字一个一个都吃下去了。这些文章如今已有14多万字,它们足够长了。可是,当初土豆网友初来我的博客,读到了我写的一篇关于策兰诗歌翻译的文章后留言说,这样的文章今天还会有人有耐心看完吗?我至今也没有回复他的留言。因为,我不知道。

不过,我相信,如果未来仍然有人需要好的文字,那么,今天我们写下好的文字对于未来的孩子们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未来的人们不需要好的文字,那么我们今天写下好的文字对于我们自己和在阅读这些文字时感到慰籍和幸福的少数读者就是有意义的。所以,好的文字总是与热闹无关,而是关乎人们的美好情感和内心的真实的感触。好的文字永远是内在的自我的伴侣,是一种心灵的滋养。所以,怎么会没有人喜爱好的文字了呢,即便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将来,即便我们只是很少数的一些人。

 


2020/12/2

 

 

糟糕的浪漫

——略谈艾略特的《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两个著名的译本

*

最近读到王佐良《读诗随笔》中对艾略特的介绍。王先生说:“针对浪漫派的优美音调,他选择了无韵的自由诗作为主要形式,其风格特点是散文化、口语化。针对浪漫派的黄昏、月亮、玫瑰之类,他用新的形象去震惊读者。”这样概括艾略特的诗歌我认为是没有问题的,但接下来他引用了查良镛先生的翻译作为证明,这就很有问题了。因为读到查先生翻译的“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这样的句子,我很有些困惑。这样的诗句不正似乎是艾略特所反对的浪漫派的黄昏吗?它有着一种《青年文摘》或《少女之友》式的浪漫。尽管这样的浪漫今天充斥中文诗歌的创作和翻译,并总能引发像伤风一样广泛而轻易的感动和喜爱。于是,我找来艾略特的原诗和查先生的完整译文对照研究了一下。因为这首诗比较长,所以我们只分析第一段的翻译吧。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
Of insidious intent
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Oh, do not ask, “What is it?”
Let us go and make our visit.

查译: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
带着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唉,不要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快点去作客。

 

*

仅就第一段来看,艾略特的原文的确像王佐良先生介绍的那样。比如第一句,它很优美,但不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优美,而是一种非常现代的感觉。究其原因在于艾略特所选用的词汇,这里的词不仅都简单,完全口语化,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形容词。所以自然不会有查先生的所谓的“慢慢铺展着黄昏”这样的浪漫了。在我看来甚至我们都不应该选用有着形容色彩的“黄昏”一词来翻译“evening”,如果我们真正的理解了艾略特的诗意的秘密。但这还不是全部。想要获得艾略特的这种现代的诗意仅仅简单是远远不够的。在艾略特貌似简单的句子里其实是很有技巧的。首先,他以一种呼唤的语气开始:Let us go then,随即接着补充:you and I,虽然非常简单但具有了一种亲切甚至是伤感的情感。这两个分句都非常简洁,但简洁中又有着长短错落的节奏。而这里选用的词的声音都比较短。接下来他又用了一个舒缓的长句,“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用词虽然仍然是最普通的,但声音较为长而平静。所以,这样就产生出诗的节奏和声音,那是一种冷清平静中透露出伤感的诗意。而这又是另一个著名翻译裘小龙的译本没有能够体现出来的。

裘译:

那么让我们走吧,我和你,
当暮色蔓延在天际
象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
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
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
撤入只宿一宵的便宜旅店,
以及满地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
紧随的一条条街象一场用心险恶的
冗长的争执,
把你带向一个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
噢,别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走,让我们去作客。

裘小龙接下来的一句翻译的太短了,是语气的短促。这使得裘译的这两句诗显得有些潦草而缺乏感情,和艾略特原诗的气质相去甚远。“evening”译成“暮色”过于文雅。evening是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口语的词。而且,把evening翻译成暮色恐怕也不甚准确。“天际”的翻译存在同样的问题。

艾略特随后用了一个非常突兀、冷硬的手术台上已经麻醉的病人的意象与诗歌的起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裘小龙这一句的翻译不仅比较罗嗦,甚至显得不伦不类。乙醚是吸入麻醉的,而不是“上药”。“etherized”的准确翻译应该是“被麻醉了的”。同样,在前面艾略特特说的是:you and I,那么,为什么?凭什么?有什么必要要把它翻译成“我和你”呢?

为了研究这一段的翻译我特地买了裘小龙的译作《四个四重奏》。然而,对着原文一读这首诗的翻译,我就颇为后悔买下这本书了。像这样的“象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让我们去作客”的翻译网上找找就可以了。而且我又对照看了一下四个四重奏的第一段的翻译,也是让人不满意的。可是,他的这个翻译好像已经成为了今天这首诗的标准译本。在王先生的同一篇文章里也被引用。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裘译:

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
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
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
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
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

我的翻译:

时间的现在和时间的过去
都是也许存在于时间的未来
而时间的未来包容着时间的过去。
假若全部的时间是永恒的现在
全部的时间便无法救赎。
 

 

*

我们再看第三行的“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和最后一行“Let us go and make our visit”“let us go”的结构变化了。这种变化在查先生的译本中消失了,而裘小龙注意到这里有一个逐渐加强的催促的感觉,因此他做了这样的处理把第三行的“let us go”翻译成:“让我们走吧”,而最后的“let us go”翻译成“让我们走”。裘小龙的翻译在这里显示出中文独特的优势。英文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所以,裘的这个处理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两人把“half-deserted”翻译成“半清冷”和“半是冷落“则或许就属于对艾略特的理解的问题。并且,冷落似乎比冷清更不恰当。我认为这里应该翻译成“几近荒废”。因为艾略特认为现代文明是一片荒原。而查先生把“certain”翻译成“一些”是错译。同样,第四、五行查先生也译错了。这两行非常值得深入的讨论一下。

 

*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我认为这一句的结构是:The muttering Of restless nights retrea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裘小龙意识到了这种结构的变化,于是在翻译中把语序调整过来了。可是在翻译中仍然出错了。裘小龙的翻译是: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The muttering Of restless nights似乎应该是夜晚的喃喃声retreats进了廉价旅馆。意指随着夜幕降临城市街道的喧嚣变成了屋子里的喃喃声。

“Retreat”这里不应该翻译成“撤退”。我过去在研究所时,国外的研究所每年都会组织一次retreat。就是暂时停下工作,去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好吃好玩,修整放松一下。可是,在好吃好玩的同时还要开组会,报告你的工作进展,描述你的工作的未来的美好前景。西方人对于科学思想文化艺术的追求其实是非常执着的。所以这里“retreat”翻译成撤退是不太合适的,此处的本意就是“退入”。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艾略特这里创造了一个特殊的结构,而我们的翻译中这种把这种特殊的立体结构给撸顺了。它变成了一根顺溜的棍子的结构了。而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在我们的翻译中屡屡的发生着。好像我们只有把西方诗歌的复杂结构都给撸成一根根棍子才开心,那才是诗歌。可是,这样我们就永远不能体会出那些伟大诗人们所创造的这种美妙的叙事结构。我们只能醉心于一根根光溜溜的棍子了。

其实,我们的祖先在唐朝就已经开始了这种非线性的表达结构的尝试。在杜审言之前唐朝诗歌的叙述结构多是线性的,而杜审言在极为简短的五言之中,发展出一种非线性的回复式的叙述结构。他的孙子杜甫又把这种非线性的叙述结构进一步完善,并且扩展到七律。比如这一句:“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就改变了线性叙述结构,而且还使它具有了歧义性,可以说是“柔嫩的绿枝如缠绕的烟雾”,也可以说是清烟似的云雾缠绕着的绿枝使绿色的嫩枝显得更加柔弱。同样在短短的结构中,“攒石当轩倚,悬泉度牖飞”出现了多重的动词,达到一种独特的效果。于是,如果我们仅仅从叙事的结构来考虑,像这一句“白露含明月”,就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的可能。我们可以改写为“露白明月含”,也可以说“白露含月明”。所以,杜甫虽然性格非常温厚,活着的时候不仅官运糟透了还一直只是一个二流的诗人,但说过一句非常牛的话,他说,唐朝的诗歌是他们老杜家的事情。这要在今天肯定会让许多人嘲笑或不屑了。而且,在西方的诗歌中还经常会有一些更突兀的结构,或者更复杂的表达,即便是英美读者在读到时一下子也想不明白,他们要停下来想一想。而如果我们把这些难以理解的句子都翻成了容易理解的句子,那么我们翻译的就不再是西方的诗歌,而是消除西方的诗歌。所以,这里我试着保留艾略特的原来的结构,尽管可能会让习惯了欣赏棍子的读者感到别扭可笑。

嘟囔的声音退进了
发自那些躁动的夜晚廉价夜宿的旅店

随后的一行两个译者的理解有所不同。“Streets that follow”。查译:“街连着街”;裘译:“紧随的一条条街”。查良镛的理解似乎是错的。而倒数第二行中的“overwhelming question”,裘小龙译为“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怎么会有不知所措的含义呢?如果是使人不知所措,那么与下一句就有了矛盾。既然不知所措,就不会急着喝止不让回答。查良镛译为“重大的问题”倒有些道理,可是与接下来一句的情急中的制止也缺乏内在合理性。所以,我认为这里的“overwhelming question”是指迎面而来、压倒性的问题,即“无法回避的问题”。

 

*

我的翻译:

那让我们走吧,你和我,
当傍晚沿着天空开始散开
像麻醉的病人在手术台上;
让我们走,穿过某些几近荒废的街巷
嘟囔的声音退进了
发自那些躁动的夜晚廉价的夜宿旅店
和满地锯末的餐馆到处散落着牡蛎壳
街巷尾随其后像冗长烦人的争论
带着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噢,别问,“这是什么?”
让我们走且去完成我们的造访。

 

*

关于“sawdust restaurant”这个词,我们可能会觉得有些奇怪。英文中还有一个词组,spit-and- sawdust ,形容脏乱的环境。所以,这样你可能就容易理解,sawdust restaurant指的是脏乱的小酒馆。

实际上,早先大约在19世纪末,美国许多餐馆还有肉铺都流行在地上铺撒木屑。当时有专门的商人出售木屑给这些地方。那时美国的餐馆主要是男人用餐。屋子里烟雾弥漫,灯光刺眼,地上铺着脏兮兮的锯末,墙上桌子上都油腻腻的。那些木屑容易着火,又滋生细菌。后来随着现代卫生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呼吁不要往地上撒木屑了。但是,积重难返。到了40年代美国出现了一些针对女性顾客的餐馆,那里采用了不撒木屑的清洁的地板和干净的墙面,柔和的光线,优雅的音乐,但这样的典雅的环境不曾想反倒刺激了传统餐馆坚持铺撒木屑以及在室内使用刺眼的强光和轰响的音乐,造成阳刚的风格和女性餐馆相区别以吸引男性顾客。结果这个明显不好的习惯却始终难以根除,屡禁不止最后竟然要FDA,即大名鼎鼎的美国药品、食品监督管理局,亲自出马,以法律形式禁止餐饮业地面铺撒木屑的做法。这真令人吃惊,而且这一禁令竟然是在1976年才颁布的。我在读这首诗时对这个词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在美国也生活过几年,而且可以拍着我的良心说,那几年出去吃饭我去的地方可都是下等的小餐馆,但也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时代变化真是越来越快。人们越来越忙着向前看而模糊了历史。许多以前习以为常的东西新一代人就会完全不知道了。我总觉得未来的机器人可能不会对考古和研究历史有什么兴趣。几年前在悉尼时,我曾遇到过一个医科院的大男孩。美澳医科院的孩子可都是层层选拔高智商超勤奋的人才。可是,这个头脑简单的大男孩听到我每天晚上要洗许多碗时感到很困惑。因为,这个傻孩子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新石器时代起家家户户每天晚上大吃大喝之后就把杯子盘子碗碟子刀叉筷勺往洗碗机里一塞,然后一按开关就可以抱着可乐去看电视了。不过,当年美国男人就愿意去地上铺上脏兮兮木屑的餐厅,我倒也可以理解。男人嘛,都是很粗糙的。我自己就喜欢坐在油腻腻脏兮兮的小铺子里吃碗炒肝或者驴肉火烧,再来上一盘驴闷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驴杂汤,感觉驴真的很不幸,而生活真的太美好。总之,吃哪儿哪儿香。太干净的餐厅吃饭就没味道了。所以,穷有穷的乐趣,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这不是钱的事,要有足够的修养。

就像现在我又发展到自己用手洗衣服,觉得别有乐趣。时代在加速向前发展,而我在迈着平稳的步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回到过去,感觉超神奇。我并不喜欢与时俱进。和时代唱反调吗?这不是复古的情调。我不喜欢这两个太小资的词汇。我喜欢一个更粗旷的表达:这是倒行逆施的快乐。藐视庸俗的成功,追求失败的快乐。人固有一死。这也是一种人生的自由。当然啦,我承认我说的都是半玩笑。

 

*

So let us go now, just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让我们走吧,只有你和我,
当彩霞在天际开始燃烧,
让我们走,脚踏大地,
走进深夜的画幕,手拉手。
夜晚城市的灯火,曾像银河一样
在我们的周围闪烁。
 

 


2018/12/3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T. S. Eliot, 1888 - 1965

     S’io credesse che mia risposta fosse
     A persona che mai tornasse al mondo,
     Questa fiamma staria senza piu scosse.
     Ma perciocche giammai di questo fondo
     Non torno vivo alcun, s’i’odo il vero,
     Senza tema d’infamia ti rispondo.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
Of insidious intent
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Oh, do not ask, “What is it?”
Let us go and make our visit.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The yellow smoke that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
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
Lingered upon the pools that stand in drains,
Let fall upon its back the soot that falls from chimneys,
Slipped by the terrace, made a sudden leap,
And seeing that it was a soft October night,
Curled once about the house, and fell asleep.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For the yellow smoke that slides along the street,
Rubbing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There will be time, there will be time
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
There will be time to murder and create,
And time for all the works and days of hands
That lift and drop a question on your plate;
Time for you and time for me,
And time yet for a hundred indecisions,
And for a hundred visions and revisions,
Before the taking of a toast and tea.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To wonder, “Do I dare?” and, “Do I dare?”
Time to turn back and descend the stair,
With a bald spot in the middle of my hair—
[They will say: “How his hair is growing thin!”]
My morning coat, my collar mounting firmly to the chin,
My necktie rich and modest, but asserted by a simple pin—
[They will say: “But how his arms and legs are thin!”]
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
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
For decisions and revisions which a minute will reverse.

For I have known them all already, known them all—
Have known the evenings, mornings, afternoons,
I have measured out my life with coffee spoons;
I know the voices dying with a dying fall
Beneath the music from a farther room.
     So how should I presume?

And I have known the eyes already, known them all—
The eyes that fix you in a formulated phrase,
And when I am formulated, sprawling on a pin,
When I am pinned and wriggling on the wall,
Then how should I begin
To spit out all the butt-ends of my days and ways?
     And how should I presume?

And I have known the arms already, known them all—
Arms that are braceleted and white and bare
[But in the lamplight, downed with light brown hair!]
Is it perfume from a dress
That makes me so digress?
Arms that lie along a table, or wrap about a shawl.
     And should I then presume?
     And how should I begin?

          . . . . .

Shall I say, I have gone at dusk through narrow streets
And watched the smoke that rises from the pipes
Of lonely men in shirt-sleeves, leaning out of windows? …

I should have been a pair of ragged claws
Scuttling across the floors of silent seas.

          . . . . .

And the afternoon, the evening, sleeps so peacefully!
Smoothed by long fingers,
Asleep… tired… or it malingers,
Stretched on the floor, here beside you and me.
Should I, after tea and cakes and ices,
Have the strength to force the moment to its crisis?
But though I have wept and fasted, wept and prayed,
Though I have seen my head [grown slightly bald] brought in upon a platter,
I am no prophet—and here’s no great matter;
I have seen the moment of my greatness flicker,
And I have seen the eternal Footman hold my coat, and snicker,
And in short, I was afraid.

And would it have been worth it, after all,
After the cups, the marmalade, the tea,
Among the porcelain, among some talk of you and me,
Would it have been worth while,
To have bitten off the matter with a smile,
To have squeezed the universe into a ball
To roll it toward some overwhelming question,
To say: “I am Lazarus, come from the dead,
Come back to tell you all, I shall tell you all”—
If one, settling a pillow by her head,
     Should say: “That is not what I meant at all.
     That is not it, at all.”

And would it have been worth it, after all,
Would it have been worth while,
After the sunsets and the dooryards and the sprinkled streets,
After the novels, after the teacups, after the skirts that trail along the floor—
And this, and so much more?—
It is impossible to say just what I mean!
But as if a magic lantern threw the nerves in patterns on a screen:
Would it have been worth while
If one, settling a pillow or throwing off a shawl,
And turning toward the window, should say:
     “That is not it at all,
     That is not what I meant, at all.”

          . . . . .

No! I am not Prince Hamlet, nor was meant to be;
Am an attendant lord, one that will do
To swell a progress, start a scene or two,
Advise the prince; no doubt, an easy tool,
Deferential, glad to be of use,
Politic, cautious, and meticulous;
Full of high sentence, but a bit obtuse;
At times, indeed, almost ridiculous—
Almost, at times, the Fool.

I grow old… I grow old…
I shall wear the bottoms of my trousers rolled.

Shall I part my hair behind? Do I dare to eat a peach?
I shall wear white flannel trousers, and walk upon the beach.
I ha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each to each.

I do not think that they will sing to me.

I have seen them riding seaward on the waves
Combing the white hair of the waves blown back
When the wind blows the water white and black.

We have lingered in the chambers of the sea
By sea-girls wreathed with seaweed red and brown
Till human voices wake us, and we drown.

 

 

 

重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

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e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

最近找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的原文,对照研究了一下这首诗的翻译。这首著名的诗作有过众多译本,许多译文似乎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次研究是有益的。同时看到这么多译本,使我忽然领悟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翻译在翻译时并不是致力于如何再现一首诗,而是要把一首外文诗变成一首好诗。可惜,所谓的好的标准却总是符合他们传统的审美习惯。追求神似,结果是从海上贝壳中诞生了杨贵妃。经过神似的翻译,她已经不再是维纳斯,但也绝非那个“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李唐时光里的杨家女。比如,梁宗岱的“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戴镏龄的“五月的娇蕾有暴风震颠,夏季的寿命很短就渡过”;屠岸的“狂风会吹落五月里开的好花儿,夏季租出的日子又未免太短暂”;高健“狂风会把五月芳菲肆意摧残,那些美好夏日也常时间太短”;等等等等。这些抒情的文字,从中国传统的美学来看都是做作,而缺乏神韵。

“雨暗苍江晚未晴,井梧翻叶动秋声。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这是宋朝的诗歌,这是我们古典文字的美。

 

*

另一个问题是,这些译者似乎普遍的不重视细节。随意的篡改,并没有极力保留并展现原诗的形。比如这首诗的第一句,莎士比亚写的是:“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但几乎所有的译者都没有忠实的把“a summer’s day”这个莎士比亚写出的简单词组准确的翻译出来。我不认为“夏季里的一天”可以对等于“夏天”或者“夏日”。而在这首诗里莎士比亚写的是:“夏季里的一天”。 “我可否将你比做夏日里的一天”与“我可否将你比作夏日”的大意相似,但神是不同的。那么,这里莎士比亚为什么要用“夏季里的一天”呢?这是一个细节。

忽略细节,或许穆旦的一段关于翻译的解释,(或曰心得,)颇具代表性。据说,穆旦认为在译诗时,“为了保留主要的东西,在细节上就可以自由些。这里要求大胆。……译者不是八哥儿;好的译诗中,应该是既看得见原诗人的风格,也看得出译者的特点。”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种狂妄。诗不是主要的内容,诗是由细节堆砌出来的。没有了细节,诗歌还哪里会存在!

而当相信了“好的译诗中,应该是既看得见原诗人的风格,也看得出译者的特点”时,我们就开始在雅典娜的身影里看到了“穆旦的特点”;在海伦的身影里看到了“穆旦的特点”;在加利利的抹大拉的身影里看到了“穆旦的特点”;甚至在爱伦坡悼念亡妻的《安娜贝李》的身影里看到了“穆旦的特点”。但是,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的“穆旦的特点” 吗?翻译应该尽量抹去自己的特点。或许,留下自己的特点的最好的方式并不是把原作大胆的翻译一番,而是选择一首与自己特点相符合的诗。

第八句: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Untrimmed,在英文中的含义就是未经修剪。Trim的含义非常限定,指修剪花园,通常是在夏天。这里是全诗唯一一处在一行之中用逗号进行了三次断句,又在最后用了一个分号。这又是一个细节。可是我们众多的中文译本没有一个忠实保留了这种莎士比亚的断句方式。诗歌离开了细节,神似从何而谈呢?

在翻译莎翁“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这一句时,几乎所有的译者都想当然的把狂风翻译成摧残戕害生命的形象,而忽略了shake一词的准确含义。在这里“shanke”只是摇动,震动,并没有吹落、折断之意。而这也显示出译者们对于莎士比亚的理解上的偏差。这首诗里,夏天的形象并不是邪恶,而是严厉。此句只是以狂风和娇柔的花蕾展现夏日的严厉,进而透露时光的无情,生命的易逝。夏日虽百花怒放,但转眼就进入到肃杀的秋季。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这首诗要把“你”比喻成夏天而不是春天。

这里所有的译者也都没有把莎士比亚这一首诗中,第六、七,第九、十,第十三、十四行处的排比结构表达出来。尤其最后两句。在这两句中,他们消除了莎士比亚的排比结构,而代之以一种貌似装庄严的,虚大的语气。然而,莎士比亚在这里用的并不是永恒、永生或不朽这样的碑铭式的词语。他用的是life、live这样的日常、普通,但却是有血有肉的词汇。在这里莎士比亚所表达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感。它不是神圣、庄严的宗教情感,而是世俗的,是对日常生活中真实、温存、柔软的生命的尘世里的眷恋。所以,他在诗的起始将你比作的不是抽象的夏日,而是更具体,琐碎,而且,亲切的夏日里的一天。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我的翻译:

我可否将你比作夏日里的一天?
你更加可爱而且更加温柔:
狂风确会吹打五月娇美的花蕾,
而夏日的承诺又总是为期太短:
有时天堂之眼的闪耀过于炙热,
于是常常模糊了他黄金的面容,
于是所有的美有一天都将从美中凋落,
出于意外,或自然的进展,未经修剪:
但你永恒的夏日不会褪色,
你曾拥有的神采也不会消亡;
死神不能夸口说你在他的阴影里游荡,
当留在永恒的诗行你便与时间一同生长,
只要人们尚能呼吸或眼睛仍能看见,
只要这首诗还活着,这首诗就会给你生命。

在这个翻译里我放弃了对十四行诗的音韵的模仿。因为,我既不懂英文诗的音韵又不懂中文诗的音韵。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成熟的诗歌的音韵绝不仅仅存在于限定的韵律模式里,它是有机的溶于整首诗的选字用字的声音和节律之中的。而中文和西方文字的构成与声音太不同了,即使百灵鸟的鸣叫也无法模仿出老虎长啸。

总的来说,我认为西方的诗歌不宜用规整的中国古代格律诗来翻译。中文的方块字太规整了,如果用传统的格律诗来翻译,和西方诗歌的感觉相差太大而必将失其神韵。而且,许多现代的情感,其实是难以用古典的方式所表达的。就像艾略特的《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即便是杜甫、白居易或李商隐都没有能力用长篇的格律诗来完成。它必须用一种艾略特式的散文体去表达,这也是诗歌完美性的内在逻辑的必然。即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同样,虽然鲁迅、陈寅恪、钱锺书的古诗都写的非常好,但他们所表达的情感都是古典的,而非现代的。

 

*

中文一直有着从文言向白话发展的趋势。

这里我们涉及到了一个非常重要但少被提及的问题。即语言表达形式的变化以及人类书写工具与媒介的变化与人类的思维意识间复杂的相互关联。刀刻,笔写和键盘输入所完成文字的气韵是不同的。刀刻的时代,书写和文字的传播越是非常困难的,从那时形成了重视文字简洁的美学标准。但是,当思想只能简洁的表达时,就很难造就复杂的思想体系。当人类使用笔和纸之后,书写与文字传播变得越来越便捷、快速和有效后,人类开始写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这又反过来促进了人类思想与情感的复杂与深化。然而,书写与文字传播的困难也造就了经典,清除了垃圾,这形成了人类的以感悟、想象、转述与诠释为基础的阅读文明。这种写作与阅读体系的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时间的延迟性,作品的完成与被阅读之间存在着时间上的延迟,有时延迟历经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构成了时空上的连结。在这种文明中,作者总是远远少于读者,而诠释总是远远多于原著。但是,当现代技术越来越有效的清除了书写与文字传播的困难之后,阅读越来越变成一种即时性的反应,瞬间的快感,持续的更新的刺激,不仅成为读者,也成为作者的追求,同时,获取知识与信息,替代了审美。而今天的人类寻求的是,知道就是快乐。审美的过程是一种感受和体验,审美是一种创造的过程,而快感是直接即时的过程。当审美消亡时,传统的阅读文明就消亡了。

孤独中的冥想已经如此的遥远和陌生。延迟性使人感到孤独。今天不是一个自慰的时代,而是一个精神互撸的互慰时代。每个人都在网络的端口大睁着不眠的眼睛,等待着被撸上一下,刷屏冲动像毒瘾,更像发情。未来我们是否还会有傅雷家书或梵高写给弟弟的那样感人至深的书信?而今天我们微信一代们的屏幕上不断闪烁跳出的是一个个让人难以言喻的微表情,它们正变成我们新的语言。

难以言喻,是对这个时代最恰当不过的描述语言。

 

*

然而,莎士比亚的这首诗究竟是在写些什么?他又是写给谁的呢?

我以为莎士比亚的这首诗是写给他自己的。这是一首自恋之作。或许那时的莎士比亚想到了死亡,想到自己死后的虚无与苍凉,于是顾影自怜,对着水中的水仙花的影子以一个极为钟情的口吻在纸上写出了这首诗的第一行不凡的文字。随着字句的延伸,纸面上的水仙花的影子渐渐变成了在诗行中诗人自己的面容。或许那时还真的是一个夏天呢。莎士比亚相信他将活在他的永恒的文字中,而到这时他写下的诗句就已经充满了对于生的眷恋,这既不陌生也无原创,倒让我想起狄金森的第六百二十七首的结尾:

Until the Cheated Eye
Shuts arrogantly — in the Grave —
Another way — to see —

直到受骗的眼睛
高傲地闭起——在坟墓里——
以另一种方式——去看——

而我尤其喜欢“死神不能夸口说你在它的阴影里游荡”一句,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那时沉浸在创作中的莎士比亚没有意识到,或许他的鹅毛笔的笔尖上流淌下的墨水,在纸上展开的一行行花枝影曳的字句,正是死亡投下的阴影。当他,当莎士比亚,写下了他的不朽的诗章时,就永远的留在了些死亡墨迹之中,在这片死神辽阔的疆域里永久的游荡了。那么,这时“死神不能夸口说你在它的阴影里游荡”也就不无反讽的意味了。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几度木兰舟中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

我认为愤世嫉俗不好。愤世嫉俗仍然属于激情,是一种爱,而非理性。如果你连我这样卑微的文字都不喜欢,那就是愤世嫉俗了。这会让人产生一种可笑的孤独感。孤芳自赏其实是相当痛苦的。而一旦当绝大多数人都喜欢上不好的东西,就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相信真正美好的事物了。所以,面对如此众多译本,一种积极的态度是它让我们相信:真正的好诗,既是不可翻译的,也是不可被翻译所完全毁灭的。

这样,我们就仍然可以相信:即便是阅读这样的莎士比亚的翻译仍然是有益的。这源于伟大作品的原创性、陌生性和真实性。

这样,我们就也仍然可以相信:好的文字的意义在于,它可以对抗我们日复一日的毁灭。这也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所在。而我们生活中的神性是不可被毁灭的。

 

*

尼采说:“我们总是为心中已死之物寻找词语。”
生不过是一种假象。
我们在这样的假象里
不停的在寻找着语言的阴影,
庇护其中,游荡其内。
尝试以另一种眼光观看吧
那时,毁灭或许将意味着
——又一次重生。

然而,我们究竟是什么呢?

 

*

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2019/2/5

附:

孙梁译文:

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
你却比夏季更可爱温存;
狂风摧残五月花蕊娇妍,
夏天匆匆离去毫不停顿。
苍天明眸有时过于灼热,
金色面容往往蒙上阴翳;
一切优美形象不免褪色,
偶然摧折或自然地老去。
而你如仲夏繁茂不凋谢,
秀雅风姿将永远翩翩;
死神无法逼你气息奄奄,
你将永生与不朽诗篇。
只要人能呼吸眼不盲,
这诗和你将千秋流芳!

朱湘译文:

我来比你作夏天,好不好?
不,你比他更可爱、更温和:
暮春的娇花有暴风侵扰,
夏住在人间的时日不多:
有时天之目亮得太凌人,
他的金容常被云霾掩蔽,
有时因了意外,四季周行,
今天的美明天已不美丽:
你的永存之夏却不黄萎,
你的美丽也将长寿万年,
你不会死,死神无法夸嘴,
因为你的名字入了诗篇:
一天还有人活着,有眼睛,
你的名字便将与此常新。

屠岸译文:

能不能让我来把你比作夏日?
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会吹落五月里开的好花儿。
夏季租出的日子又未免太短暂:
有时候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
他那金彩的脸色也会被遮暗;
每一种美呀,总会离开美而凋落,
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枯,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相;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踯躅,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生命绵延。

虞尔昌译文:

我应否把你和夏天比美?
你比夏日更其美好温和:
强风诚有吹撼五月可爱的花蕾,
夏之为期全太短暂匆匆忽过:
天上日照有时又何炎炽,
太阳的黄金脸色也复常被阴翡掩没:
美丽的事物终有一天会失去它们的美丽,
只因它们遭遇不测或者自然之变的剥夺。
但是你的常住之夏将要永不消退,
那为你所有之美也将无改观,
当你已在不朽的诗篇中和时间合一
死神便休再夸口你正在他的阴影中盘桓:
斯世尚有人视息,我诗长存予君生命至无极。

梁实秋译文:

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
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狂风会把五月的花苞吹落地
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过。
有时太阳照得太热,
常常又遮暗他的金色的脸;
美的事物总不免要凋落,
偶然的,或是随自然变化而流转。
但是你的永恒之夏不会褪色,
你不会失去你的俊美的仪容;
死神不能夸说你在它的阴影里面走着,
如果你在这不朽的诗句里获得了永生;
只要人们能呼吸,眼睛能看东西,
此诗就会不朽,使你永久生存下去。

戴镏龄译文:

我怎样能把你比做夏天?
你比她更可爱也更温和。
五月的娇蕾有暴风震颠,
夏季的寿命很短就渡过。
有时候当空照耀着烈日,
有往往它的光彩转阴淡;
凡是美艳终把美艳消失,
遭受运数和时序的摧残。
你永恒的夏季永不凋零,
而且长把你的美艳保存;
死神难夸你踏他的阴影,
只因永恒的诗和你同春。
天地间能有人鉴赏文采,
这诗就流传就教你永在。

梁宗岱译文: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娇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娇艳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它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诗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杨熙龄译文:

我可否把你来比拟作美丽的夏天?
你比夏天更可爱,也更加温善。
粗暴的风有时会摇落五月的金蕾,
而夏天借与人的,匆匆地就要收回。
时常那苍穹的眼睛炎热地瞅人,
而往往他黄金的脸颜又躲进愁云。
凡美的总要失去其美,无论是偶然,
或者是造物变易的规律,不可避免。
但是你永恒的长夏将永不消逝,
你也永不会把你美的宝藏丧失,
死神不能夸口,说你在他阴影下飘零,
因为你已在不朽的诗篇中永生。
只要世间还有人能阅读,还有人生存,
这篇章将活着,它活着就给你以生命。

杜承南、罗义蕴译文:

我怎能把你和夏天相比,
你比夏天更加娇艳温婉,
五月的鲜花在风雨中化作尘泥,
夏天的日子未免过于短暂;
有时上天的明眸照耀地实在酷烈,
它那金色的容颜也常被云遮雾掩;
美总会因受到摧残而转瞬凋谢,
或由于机遇,或源于自然的变幻。
但你永恒的夏天不会逝去,
你具有的千娇百媚也永不凋残,
死神也无法夸口说你徘徊在它的阴影里。
有这不朽的诗篇永远为你作伴,
只要人类两眼能看——一息尚存,
我的诗就长在,使你得到永生。

蔡元鑫译文:

我怎么可以将你比作明媚夏季的白昼?
你比夏季更婉丽动人而又更亲切温存:
狂风老是把五月心爱的花蕾摇落了,
而夏令的租期始终又是短短的一瞬;
有时天空那只巨眼照得大地灼热逼人,
他金灿灿面色也常给云雾弄成灰蒙蒙;
每一种美呀终有一朝离开美而衰退,
是由于偶然或是由于自然界改变行程;
不过,你终古不息的夏天决不会消失掉,
你决不会失去你所拥有的倾国倾城,
“死神”也决不会自夸你在他幽影下蹀躞,
要是你生长在这些不朽诗行里与时间同春;
只要人类啊能够呼吸或眼睛能够看,
这诗能存多久,你就能享受多久的韶光。

高健译文:

我啊多想把你比作明朗夏天!
但是你比夏天更加温柔娇艳:
狂风会把五月芳菲肆意摧残,
那些美好夏日也常时间太短:
有时那天上的晴光过于焦炙,
有时它那辉煌却又黯无颜色;
美的容貌总有一天会要消逝,
暮去朝来她的明艳必遭剥夺:
但是你的滔滔长夏却不衰歇;
你的美丽却将长在,永葆青春;
死神难夸你在他的荫下蹀躞,
一旦你在不朽诗篇获得永存:
只要一天眼能观看,人能呼吸,
这诗就将不死,并赋生命予你。

张梦井译文:

我可否把你与夏日相比?
你比夏日更美丽、温和有节制。
五月的狂风会吹落可爱的花蕾,
夏日的时间倏忽就过多么短促。
有时天空的火眼照得太明,
但它金色的脸盘常常阴沉朦胧,
有时美中之也要凋零,
机遇或自然之进程会使它杂乱无形。
而你的永恒之夏却永不凋零,
你那天仙的面容也永葆青春,
死神也不敢夸口你会进入它的阴影,
在我永恒的诗行中你将与时间永存。
只要人的呼吸尚存,眼睛也能看清,
只要这样存在,我的诗行将给你生命无穷。

孙大雨译文;

我可要将你比作初夏的清晖?
你却焕耀得更可爱,也更温婉;
狂风震撼五月天眷宠的嫩蕊,
孟夏的良时便会变得太短暂。
晴空里赤日有时光照得过亮,
它那赫奕的金容会转成阴晦;
被机运或被造化变迁所跌宕,
任何美妙的形象会显得不美。
但你这丰华的永夏不会衰颓,
你不会丧失你这无比的修好;
死亡不会夸,你在它影下低回,
有这些诗行将你的韶光永葆:
只要人们还活着,眼睛还能看,
这首诗便能栩栩赋与你霞丹。

丰华瞻译文:

可否把你比作明媚的夏天?
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婉:
夏日会起狂风,把五月的苞蕾摧残;
好景能有几时,转眼花事阑珊。
有时天神的眼睛,照地炎热逼人;
他那金黄色的颜面也常蒙上层云。
纵然花卉鲜妍,终于落入泥尘,
不堪摧折凋残,无奈时序转运。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消亡;
你的神采风韵,必将恒久如常。
死神不敢夸说:你在他的阴影中徜徉;
因为我把你写入诗句,使你的丰姿永放光芒。
只要人们能呼吸,眼睛能发亮光,
这首诗便能永存,使你的生命万古辉煌。

顾子欣译文:

我不知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你比夏天更温和也更可爱。
狂风有时将五月的娇蕾摧残,
而夏天的尽期很快就会到来。
有时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热,
有时他金色的脸庞又黯淡无光;
每一种美都会凋零,或夭折,
或随着时叙代谢自然衰亡。
但你的夏天永远不会消陨,
永远不会丧失你赋有的美貌,
死亡也不能夸耀你徘徊其影,
你将我诗中与时间共存不老;
只要还有人呼吸,眼睛能看见,
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生命绵延。

黄杲昕译文:

我可能够拿你同夏天作比较?
但是夏天不像你温和又亲切:
狂风会让五月的娇蕾抖又摇,
而夏天又是过于短促的季节,
有时候天上那眼睛照得太热,
它金色的面庞又常黯淡无光,
任哪种美色都难以永葆美色——
意外或自然变化剥去其盛装。
可是你永恒的夏天不会凋零,
不会丧失你所拥有的那种美——
一旦你在不朽的诗中获永生,
死神难吹嘘你在它影中徘徊:
只要世上有看书的人在呼吸,
这诗就存活并把生命给予你。

辜正坤译文:

或许我可用夏日将你作比方,
但你比夏日更可爱也更温良。
夏风狂作常会摧落五月的娇蕊,
夏季的期限也未免还不太长。
有时候天眼如炬人间酷热难当,
但转瞬又金面如晦常惹云遮雾障。
每一种美都终究会凋残零落,
或见弃于机缘,或受挫于天道无常。
然而你永恒的夏季却不会终止,
你优美的形象也永远不会消亡,
死神难夸口说你在它罗网中游荡,
只因你借我的诗行便可长寿无疆。
只要人口能呼吸,人眼看得清,
我这诗就长存,使你万世流芳。

施颖洲译文:

让我来把你与夏日比拟?
你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会摇撼五月的娇蕊,
夏天租借的时日也太短;
有时苍天明眸照耀太热,
他的金容也常常被遮暗;
美中之美也各有时消没,
因意外或天道变化紊乱。
但你永恒的夏不会朦胧,
也不失去你拥有的美丽;
死神难夸你徘徊他影中,
你在永恒诗中与时并滋:
只要有人呼吸,有眼看明,
此诗便将长存,予你永生。

蒲度戎译文:

我能否把你同夏日相比?
你啊是更加温柔美丽。
五月会有狂风吹落花朵,
整个夏季又匆匆而过;
有时天上的太阳分外酷热,
那灿烂的容颜又常常被遮;
每一种美呀到时终究凋枯,
时间剥掉它华丽的装束;
但是,你的长夏永在,
你永远拥有你的芳颜,
死神不敢夸口能将你捉走,
穿过悠悠岁月,你在诗中不朽。
只要人能呼吸,眼睛不失明,
我的诗就流传,赐予你永生。

何功杰译文:

是否把你比作夏季的美?
可你比夏季更温和可爱:
狂风会吹落五月的花蕾,
夏季赁期太短结束太快,
天眼的光焰有时会太强,
金面孔上常有阴云出现:
一切美好事物难免消亡,
或因偶然,或因自然变迁;
但你的长夏将永不消逝,
你的美也将会永远存在:
当你进入与时共存的诗,
死神难夸口,阴影难覆盖:
只要人能呼吸,眼能看见,
这诗行就会让你生命重现。

林文淇 译文

夏日怎能与妳譬喻比拟
妳的可爱温和夏日难及
五月花蕾恶风吹袭落地
夏日租约倏忽转瞬到期
有时天眼高灼炎炎难耐
更见乌云常蔽金色面容
古今红顏难逃红顏色衰
命运无常季候欺凌作弄
妳的永恆夏日却将长存
美貌红顏必也永世不减
死神难夸妳為地府美人
因妳芳名已成不朽诗篇
除非人世已经灭绝无生
此诗必将永传与汝永恆

 

 

 

不要靠近玫瑰的花房
——狄金森的几首小诗

441

This is my letter to the World
That never wrote to Me —
The simple News that Nature told —
With tender Majesty

Her Message is committed
To Hands I cannot see —
For love of Her — Sweet — countrymen —
Judge tenderly — of Me

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
世界从来没有写给——
大自然讲的简单的新闻——
带着温柔的庄重

她的短信传给了
那些我看不见的手
她所钟爱的——甜心——乡下佬——
温柔的评论着——

关于441,人们已做过许多复杂的诠释,我更愿意把它简单地解读成,狄金森的一种渴望和畅想。狄金森写下这首诗的时间大约是1862年,在她32岁的年纪。那时她刚开始了从外部世界退回她带着花园、温室和院门的家中封闭隐私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再有内心的渴望和冲动,渴望与世界的交流,渴望自己的诗流传并被世人理解和喜爱。1861年到1865年是狄金森创作的高峰时期。在这一时期,狄金森的诗充满活力与激情。1861年她创造了86首诗,1862年366首,1863年141首,1864年174首。这一时期,狄金森充分表达了“永生和死亡”这一主题。

1732

MY life closed twice before its close;
It yet remains to see
If Immortality unveil
A third event to me,

So huge, so hopeless to conceive,
As these that twice befell.
Parting is all we know of heaven,
And all we need of hell.

我的生命闭合过两次在她闭合之前;
她还在等着要看
永恒是否向我展开
那第三个事件,

那样巨大,那样绝望的想象,
像前两次的降临。
分离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天堂的全部,
和全部我们在地狱所需求的。

等到写1732时,这种渴望仍然没有消失,但诗中这时传来了死亡清晰的声音,诗歌的情绪也变得强烈。1732的写作时间不详,但是我们可以相信它是狄金森生命晚期最后的作品。它与早年狄金森在441中流露出的优美从容近似童话般的口吻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狄金森写下的那些优美的童话,成为了后来的预言。今天我们这些乡巴佬正手里捧着她的诗选,我们听到的是来自于天空,来自于花园,来自于大自然的山川河流中温柔的评论。关于狄金森。而当年她在她的封闭孤寂的家中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感受比起那些在外面世界中每日奔波忙碌从生活中获得更大的财富和权力的芸芸众生相比可一点也不少,实际上要远远的更为丰富,远远的更为细致,远远的更为深刻。

1243

Safe Despair it is that raves --
Agony is frugal.
Puts itself severe away
For its own perusal.

Garrisoned no Soul can be
In the Front of Trouble --
Love is one, not aggregate --
Nor is Dying double --

绝望就不再会受伤,它一个劲儿的说着:
痛苦是脆弱的表现。
把自己狠心推走
只与自己密谈。

柔软的守望者可以
挡在麻烦的面前——
爱是一个,不用聚集——
不用死亡帮忙——

或许理解了绝望才能理解现代文学;而要想理解现代文学就要理解人类的绝望。绝望产生于理性,而非感性。它是一种现代的情感而非古典,它以抒情否定抒情,绝望是一种矛盾,甚至是种种矛盾的混合体。现代性中有着种种难以解决的矛盾,最终它把我们引向关于死亡的冥想,关于存在的虚无。当狄金森在1234中直接写到绝望时,她流露出了温情和希望;当她轻盈在文字间跳跃时,流露的却是绝望的气息,投下的是死亡的阴影。

1222

The Riddle we can guess
We speedily despise --
Not anything is stale so long
As Yesterday's surprise --

谜我们一旦猜中
我们马上就不以为然——
还有什么这样陈腐老调
就如昨日的惊奇和喜悦。

1434

Go not too near a House of Rose —
The depredation of a Breeze —
Or inundation of a Dew
Alarms its walls away —

Nor try to tie the Butterfly,
Nor climb the Bars of Ecstasy,
In insecurity to lie
Is Joy's insuring quality.

不要靠近玫瑰的花房——
那为清风所损坏——
或被一颗露珠淹没
当心她的墙壁剥落——

不要试图拴住一只蝴蝶,
不要攀援狂喜的门槛,
不安中说出的谎言
正是内心喜悦的表现。

我极为喜爱狄金森的这首小诗,愿意以我的一支金笔交换。不过算了吧,我的金笔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1434,她是那么轻盈,那富于弹性的舞步,那么优美,充满内心的喜悦。这时的狄金森就不再是费解的谜了,不再有绝望,她与希望与绝望无关,与虚无与死亡无关。“不安中说出的谎言”,那么这首诗中的这些话就都是谎言了,都是她在匆忙中说出的不安的谎言。而原因只是内心的喜悦。

只是内心的喜悦。

 


2019/07

 

狄金森和卡夫卡

狄金森

狄金森属于顶尖诗人中最好的,而且是最独特的。有些诗人像大力士,你也可以模仿他的那两下子,但你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狄金森更像一位绝世的瑜伽大师,她轻松摆出一个姿势,你可做不来。狄金森的诗的陌生性给我们极大的惊奇,但往往也将我们距之千里之外。大力士诗人让我们在惊奇中有一种亲切感,而狄金森我们在崇拜她时常常带着一丝畏惧。当然,狄金森也有让我们熟悉、感动的诗,但那时的狄金森就不那么独特了。

与其他诗人相比,狄金森的诗普遍很短,而让我尤其喜欢的是她的短诗中的短诗。这些诗像钻石,常?

Futurus_CA2021-02-21 21:20:16
非常喜欢您的这篇文章,虽然我还只是读了一半,但确实想着一定要赶紧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