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房同,该扔的东西已扔掉了,房同里比平常显得整洁。墙上还挂著两副羽毛球拍,它们陪他在澳洲渡过了许多寂寞的岁月。当他女友离他而去时,他整日心神不定,做工、看书 都无法集中精力,这是他原先没有想到的,也许人一定要到失去之后才懂得应该要珍惜。那段日子,只有打球时他可以忘记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存在。但自从住院以後,他便没有再打过球。他取下球拍,发现上面已沾了一层灰尘,便找了块布,把它们擦净,望了一会儿,又随手挥了几下,然後挂回原处。来到悉尼之後,除了在住院养病期间,他一直住在这个房间,这就是他在澳洲的家。他早已离开国内的家,现在又要开这个新家,永远不再回来,不知不觉眼眶有点湿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带上门。房子里的其他住客上班还没回来,此时显得特别冷清。
半小时後,他已坐在一个中国餐馆里,吃著几样家乡风味的菜。刚过六点钟,还没有其他顾客。这样的菜让母亲来烧一定更美味。今早他本想给家里寄封信,但揉皱了几张纸後便放弃了,似乎怎度也写不清楚,又好象写任何文字都是多余的。父母辛劳一生,现在都已年过花甲了。在他出国前,母亲曾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到国外镀什麽金,受那份洋罪。要是早日设法弄个房子,不是已经结婚生子了? 你这样一走,小荷在家怎麽辨?" 是的,他到这受洋罪来了,後来又把小荷接出来受洋罪来了,再後来不孩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假如女友出来後他便和她同居,结果会是怎样呢? 不是很多留学生都这么做麽? 不是很多朋友都劝他这么做么?但他住的房间实在太小,而且当时厂里活很忙,经常加班,没空去找房子。他总想多赚点钱,有了第一笔资金,去买股票,挣到钱,他就可以专心去写作,那可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想。他一直在做准备,觉得自己已有心得了。再说那时心里也拾不得放弃那个房间,既安静又便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她没有底,有时觉得两人不太适合,他们在一起已三年多了,出国前已谈婚论嫁,但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虽然他在言语方面不乏风趣,但行为上有些拘束。即使有时她主动把头靠在他肩膀,或手挽著他的手,他也从未有过越轨的举止。他想到手的桃子,迟吃早吃都一样。他们在一起时没有象一般恋人那样兴奋,那样甜甜蜜蜜。他问过自己,为何在她面前从未萌生过那种欲望? 而有时他在街上看到一个陌生女子时,血液的流动会加速。他也问过自己他们是不是在相爱,或者只是为了成立家庭而要结婚。他们的性格不同,志趣相异,她觉得他不实际,他觉得她不理解他,她缺少一种他需要的东西。说实在的,不就是为了延迟婚期,他当时才来澳洲。后来给她办出来,多少也是觉得万一以后两人没有结婚,也算有个交代,就算是对她这几年等待的一种补偿。
而且他太保守,是啊,万一以后不成,他怕伤害她,其实现在人们对性已不再看得那么神圣,即使没有成婚,有多少人会去在意?特别在国外。反正是他自己想不开,只好让小荷和其他留学生住在一起。那天帮她安顿完后准备离开时,她问他还爱她吗。他说傻瓜,你怎么会问这种话。
因她英文不错,人长得又甜,又开朗,来澳没几周就找到一份售货员的工作。在那种环境下,她自然有很多机会接触异性,结果,哎……
在她抵澳半年多后的一个晚上,她突然问他:“这里的酒店贵不贵?”
“看你指哪一类别的,便宜的一晚上七、八十元。”
“贵的呢?”
“可能要几百元吧。”
“那我们去定个好的房间吧。”停了会儿,她说道。
他以为她在开玩笑,但仔细看她,发觉她很认真的样子,并注意到她今天有些异样,眼边有黑圈,眼睛有血丝,脸色显得憔悴,衣著也舆平时不同,这花衫黄裙她以前是否穿过? 他感到愧疚,他对她太不关心,突然产生冲动想上前拥住她。 但他没动。她觉得对不起她,冷落了她,这事还得一个女孩子提出来,他总不能拒绝吧?他想跟她好好谈谈,谈谈他的想法,问问她的想法,她了解他吗,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谈吐,他的学识,他的厚道,但她知道他头脑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吗,愿意了解他吗?他们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吗?或者只是为了凑合。
不久他们走进了一个宽敞舒适的某大酒店的房间。他关好门转过身来,发现她已趴在床上,象在啜泣。他感到莫明其妙,走过去想问明原由,反而弄出哭声来了。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一时又无对策,便在床沿坐下来。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她要结婚了。听了这话,他象从梦中惊醒过来,当然她指的不是和他结婚,接著感到阵阵晕眩,然後打了个寒颤,想去拉尿。但他努力刻制住自己,静静地坐在那里,低著头。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没有叫骂,没有讥讽,没有乞求,只有悲哀,从心底涌来。他算男子汉麽? 假如他提手狠狠地揍她一顿,括她几个耳光。但他坐著没动。记得一个朋有曾说过:“你的女友这么漂亮, 小心别让她跑了。” 当时他只是笑笑,那位朋友又补充道: “为了身份,来澳後再好的女子也会变的。” 他以为是玩笑的话, 如今已变成现实。但这种现实,不正是他有时想要的么?他有时不是也想解脱么?自己还不好意思提出来,这下不是省事了? 但他还是很难过,似乎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来澳后他可是从来没有流过泪啊,即使花了一个月,艰难地找到第一份工作,领到第一周工资,他都没有像别人一样流泪。他抬头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空白。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赤身裸体地站在面前。他觉得她很可怜,他也觉得自己很可怜,他们都很可怜。他想对她说她不欠他什么,没有必要这样。但他没说,他怕伤她的心,以为她是来报答的。他立起来,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角还挂著泪水,他伸手把泪水拭去,然後低下头,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当他准备把门关上时,听到她大声问了一句,你爱过我吗。
不久他搬到悉尼来了。那天离开酒店後,整个墨雨本城市使他感到压抑,他需要新的环境,呼吸新的空气。来到悉尼後,在一家中国餐馆里做老本行,当大厨,他来澳时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餐馆打工。白天他可以在家里观察股市,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入市,他要稳扎稳打,他早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大厨的工资虽然不错,但要干到晚上很迟才能回家,特别在周末。
那天晚上,他下班比平时晚了点,误了一班车,只好等末班车,但等了40分钟还不见车来,想想是出了变故,便走路回去,反正才30分钟的路程。谁知走到一个路口,无缘无故被三个人痛打一顿,昏倒过去。等他醒来时,已躺在一家医院里,眼睛蒙著纱布。在华文报纸上得知消息後,小荷曾专程到医院来照顾他,在悉尼呆了近两周。他出院时,左眼几乎完全失明,右眼戴上眼镜还达下到0.5的视力。当他在镜子里发觉自己鼻子已扭曲变形且带有疤痕後,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是他第一次下班晚了点,误了一班车,那是他第一次走夜路回去,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三个恶人呢? 是否冥冥中有无形的手在操纵著这一切? 一个偶然的遭遇,改变了整个人生的运程。
这顿饭他不自不觉吃了有一个多时辰, 一个人来正规的餐馆吃饭,别人一定觉得他很怪异吧? 有谁知道这其中的苦衷呢?
走出饭店时,他发觉起风了。天已快黑,天边的—角聚集著乌云。他乘上一辆驶往海滩去的巴士。
在悉尼,他最爱去的地方无疑便是海滩了。
大海,啊,大海,他是怎样地锺情于你啊。是的,他一直迷恋崇拜的只有大海。虽然他失恋过,那应该也是一种失恋吧,是他没有经受过的,有几日饭菜不思,但那部分原因难道不是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 而他对大海的爱是纯情的,没有任何杂质。他爱她的湛蓝、深沉、浩瀚、跳荡。他爱在她的胸中嘻戏,在她的臂弯里游玩。曾经有多少寂静的夜晚,他向她拆说衷肠,她用丰满的胸怀拥抱他的痛苦,用柔润的嘴唇吻合他的创伤。她也向他轻轻弹奏乐曲,低诉她的烦忧。这些象情人的悄悄话,只有他们能听懂。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有人看上她的财富,有人从她身上寻取乐趣,有人慑服于她的威力,但有谁能和他一样理解她,从她的声音里辨别出她的喜怒哀乐,懂得她也需要爱情,并且真诚地爱她呢? 终于他要永远地投入她的怀抱,和她融为一体了,她会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他呢?
今天他要去的是某一海岸,以自杀的人多而闻名。
那悬崖峭壁的海岸,面向太平洋,高20多米,和水平线垂直。他不知已来过多少次了。第一次来时,她的跳动是多麽令他兴奋! 只见那绿色的波浪向岸边涌来,如绿衣少女,於恐惧中竖起头发,绝望中挥舞著手臂,但被无情地、重重地推下去,推下痛苦的深渊。 “啊” ,是波浪在挣扎中的叫喊,“哗” ,这是岩壁冷酷的嘲笑。但那希望,升起于无边的黑暗边缘,推著波浪顽强地再次扑来,一双双少女的手臂高高举起,又被无情地、重重地击落。“啊” , “哗” ,这到底是岩壁的叫喊,还是波浪的叫喊? 这是挫折和抗争的合奏,这是冷酷和热情的恋曲,这是黑暗和光明的拥抱,这是绝望和希望的亲吻。
然而这次他不是来看海的,不是来听浪的。他是确实感到疲倦了。
他手扶著栏杆,不知已过了多久。风越刮越大,天边的乌云向著头顶压来。他聚精会神地听著海水的喧响,但辨别不出她是什么情绪。显然她没有张开双臂来欢迎他。进入他耳朵里的是杂乱不和揩的音调。但他想她会理解的、会接受的。世上本无陆地,万物本属於大海,理应回到大海中去。大海的那边是否还是大海?只有大海? 他似乎听到无数的大海在召唤。他爬过栏杆,向前走了几步。或许由于距雕近了,渐渐地,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向他传来。 “哗” ,“儿啊,母亲昨晚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坐飞机回来了。儿啊, 回来啊。” 接著又—个声音传来: “哗” , “你为什么要这样报复我? 我已深感不安,我自私,但你比我更自私!” 又一个声音傅来:“哗” , “原来你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现实,接受挑战,只想逃避,懦夫!” “哗” ,“儿啊!” “哗” ,“自私!” “哗” ,“懦夫”, “哗” 、 “哗” ,起先每个声音是分开的,但後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混杂在—起,向他击来,劈头盖脸地击来,他感到头晕耳鸣。 “哗” , “哗” ,耳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尖,纠缠在一起。懦儿夫自啊私,他狠命地摇头,用手指堵住耳孔,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懦自夫儿私啊自懦……,头脑要爆炸,宇宙要爆炸,轰轰轰……。然後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他清醒过来,觉得眼前站著一个人,没有面孔,身材和他—般高,穿著相同的衣服。他要仔细看看,一眨眼,那人已无影无踪。
此时风还在耳边吼叫,乌云还在天空翻滚,一轮月亮艰难地想探出头来, 远处隐约有一线灯光,或许那是一艘远洋的货船,正顽强地驶向风雨不测的彼岸。
他似乎又听见大海用熟悉的嗓音,歌唱著在磨难中永远跳动不息的生命。
“哗”, “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