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面镜子，记录它是为了不再重演。作者 美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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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58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大跃进运动，夹皮沟也不例外。每个右派每天要挖土二、三十个立方，完不成任务的就扣饭扣馍。展良原本就体质不好，再加上他不善体力活，于是经常被扣粮食。幸好主任一直来关照着他，自己省下粮食给展良吃，让展良感激不已。不太会说话的他，直对主任磕头道谢。“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同事，现在是战友，我不帮你谁帮你。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回家。”展良噙着泪水连连点头。为了不给主任添麻烦，展良超重荷地干活。夹边沟是严重的盐碱化的沙地，对人的皮肤有腐蚀伤害作用。而要让种下去的东西成活，必须开排碱沟，从花园水库引水到纵横交错的排碱沟，人站在水沟里，皮肤逐渐变红，腐烂。右派们受着炼狱之苦，但毕竟年轻人多，他们忍耐着，拼命地干活，争取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的思想，早日回家。晚饭后，右派们分组围坐着，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轮流作检讨。丽芸给的信笺被展良当做了写检讨的纸，每当展良铺开信笺，脑海中就浮现出丽芸的身影，有时他会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他会拿出丽芸的照片和孩子们的照片抚摸着，看着，泪水滴在了照片上。
“李老师，你给家里写过信吗？”漆黑的屋子里，睡在身边的主任轻声地问。“没有。我不敢写，也不知道写些什么管教才能通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家人会惦念的。你就写报平安，愿意接受改造的信吧。”“我明天就写。”“这就对了，不早了，睡吧。”第二天展良在午休时间，匆匆写了封信，拿给管教审查。“……这里一切都好，我愿意接受劳动改造……不用惦记我……”“李展良，你觉悟还蛮高的嘛，就放我这儿吧，与其他右派的信一起去寄。”“谢谢管教，这是我的第一封家信，您务必帮我寄出。”“会的，别啰嗦了，去劳动吧。”
“李老师，你的信。”丽芸看到是从夹边沟寄来的信，高兴得跳了起来：“展良给我来信了，有消息了。”“看把你乐的，还没看信呢，不知你爱人在那边怎样。”“谢谢你，有信就好。”丽芸在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抽出她熟悉的信笺看了起来。是展良中规中矩的笔迹，看后丽芸并不满足，心想：“怎么只有这么点内容啊。”就这短短的几行字，丽芸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信贴在胸口，湿了眼眶。“我要给他回信，让领导去检查吧。”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写了起来：“展良，来信收到，得知你在那边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稍稍放下一丝对你的牵挂。老家人都好，不用挂念。阿宝已经上一年级了，阿玉也上了幼儿园，爸妈身体还可以。我不在你身边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注意冷暖和饥饱，你是个不太会劳动的人，跟着别人学吧，但要当心身体，累垮了身体怎么能改造思想？身体第一……请你多写信来，让我知道你的情况，以解相思之苦……永远等着你的妻子，丽芸上。”丽芸把信交给了陆书记，等待他的审查。“小李，这信不能寄。”“为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什么相思不相思的，他已经是右派了，你还这么思念他，你的思想觉悟哪里去了？你这样写也是动摇军心啊，李展良知道你在日夜想着他，他会好好劳动吗？他会接受思想改造吗？巴不得立即回到你身边呢。李同志，这样的信我不会让你寄的。”陆书记严厉地说。“书记，那我重写。”“叫他接受劳动改造，重新做人。”“我知道了，谢谢书记教诲！”
“李展良同志，来信已经收到，知道你在那边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家里人都很好，阿宝上了小学，阿玉也已上了幼儿园，不必牵挂。你在那边要好好劳动，接受改造，重新做人。丽芸”展良兴奋地打开信封，然而那短短的三句话伤透了他的心，他不相信是丽芸写的，但确实是丽芸的笔迹。没有一丝抚慰，没有一点同情，说的是管教的话。虽然夏天还没有过去，他却感到渗入骨髓的冷。“怎么啦，反而不高兴？”展良把信递给了主任。主任看完信说：“李老师，这是报平安的信啊，凡寄到我们这里的信都要接受审查的，丽芸只能这样写，你要谅解她，抽空再给她写回信吧。其实你爱人还是很牵挂你的。”“何以见得？”“你去信后，她不是马上就回信了吗？这就说明她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展良觉得主任的话不无道理，脸色由阴转晴，把信放在了枕头底下，开始了对丽芸的无边相思。
每隔一段时间，展良会收到丽芸那老一套的短短的信，他也一遍遍重复着写过的话。即使这样，展良和丽芸已经十分满足，他们都能从貌似严肃的短短的话语中读懂对方的牵挂和思念，读出温暖和幸福。尽管展良两腿都有严重的皮肤溃疡，尽管劳动强度让展良不堪忍受，但丽芸的来信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他与“战友们”在戈壁荒漠硬是种下了上千棵的沙枣树、新疆杨和榆树。59年，夹边沟劳改农场又开始了“搬沙填海造良田”的战斗。所谓的造良田，无非就是把沙填进碱水沟里。管教们成天喊着：“谁劳动得好，谁就能先回家。”可怜的右派们谁不想先回家啊？于是他们咬紧牙关拼着命干，有人一天抬沙两三百筐，累得吐血，甚至累得死去。展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抬不过别人，他彻底死心了：“我累死也回不去了。”场里经常有人因为经不住劳累而逃跑，但往往被抓回，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有人逃到半道，因体力不支又自己跑了回来。
59年末，大饥荒接踵而至，每人每月的口粮不到20斤，后来连这么点口粮都保证不了。食堂锅里熬的是树叶、菜叶糊糊汤，每人一勺哪里吃得饱啊？一开春，右派们开始到处找吃的，野菜、草根、兽骨……甚至挖老鼠洞，与老鼠争食。几个胆大的去偷农民家的猪食和地里的花生秧。一旦得手就狼吞虎咽，像极饿慌了的狼，有的就这样活活噎死。展良不齿“偷窃”行为，即使饥肠辘辘也决不偷窃。每天有人因饥饿而死去，被草草掩埋，大风沙一来甚至不留一丝痕迹。没多久展良的脸开始变大，腿也肿了起来，鞋子穿不上，整天赤着脚。他已经没有力气劳动，索性躺着晒太阳。主任偷偷拿了一把花生秧给他：“保住性命要紧，不要再迂腐了。”展良艰难地摇了摇头。“哎，这样的日子还讲什么尊严和脸面，会饿死的。”主任硬把花生秧塞到展良手里。展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宁愿饿死也要保住清白。”把花生秧扔在地上，别过脸去。没过多久，展良的脸大得吓人，腿又粗又亮，肚子也大了起来，躺下就站不起，让人把他扶起，走路像醉汉似地摇晃，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地上直喘气。主任把一碗糊糊汤端到展良面前：“展良，这是食堂的糊糊汤，干净的，你喝几口吧。”展良张开了嘴，主任用勺子把糊糊汤送进展良的嘴里，展良艰难地咽了下去：“我要活，丽芸，家人都等着我呢。”断断续续沙哑、微弱的声音。“对，一定要活下去，多喝点。”展良又喝了一勺，摇了摇头：“主任，我吃不下了。”主任用衣袖擦干净了展良留在嘴边的残渣：“你躺下吧，等会儿再喝。”展良点了点头，躺在了夕阳下。
“起来，起来，回寝室学习。”管教喊着，展良没有一点动静，管教踢了他一脚，还是没有动静。几个人过来看了一下，轻声说：“不行了吧。”其中一个叫来了主任。“展良！展良！你怎么啦？”主任一边叫一边用手伸到他鼻子下面，已经没了鼻息，“展良，你不能就这么走啊，我怎么向丽芸交代啊！”“把他埋了。”管教面无表情地说。司空见惯的人们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把展良拖走了，丝毫不顾主任的嚎哭。这样的事在夹边沟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回，人的情感麻木得近乎冷酷。晚风吹拂树叶发出的“呜呜”声，为展良唱着一曲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