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丢人啊,我一顿吃他家六个馒头
们去三营卖菜时,菜摊有时就摆在三营餐馆旁边。看着出出进进用粮票在食堂里买馒头的人们,看着零零星星在食堂里买饭吃的客人,我一个劲儿往下吞口水,但我不会把它表现出来的,我即使表现出来了,也不会有吃饭的客人把他的饭给我一点的。于是,看了一会儿我便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食堂里移开了。
不好意思看,偷偷想一想总可以吧?于是我便设想着,突然食堂着火了,在食堂里吃饭的人一下子跑光了,我会乘机冲进去,抓起桌上的馒头就跑。可是我又想,即使食堂着火了,人们在逃跑之前也是来得及带走馒头的。再说,我难道忍心不帮着救火,反而抢馒头么?
我还设想着,有朝一日,有个追求我的小伙子,拿着一叠粮票对我说:“这是我为你节省下来的。”我想,要是真出现这样的情形,我要把它全部收下,考验考验他,看他是不是真的舍得都给我。如果他的眼神有点犹豫,那就证明他不是真正的爱我,我就立马奚落他一顿。
想到这里,我得意地笑了,我的卖菜同伴吉老汉总是木呆呆地看着街上,可邱世成却边卷旱烟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不知道我在傻笑什么。
我父亲供职的固原县照相馆有个叫王天录的人,后来调到了三营照相馆工作。我虽然多次往来三营,但从没有去找过这位王天录叔叔。有一天,我们的菜刚卖完正在点钱,王天录凑巧从菜摊前走过。看见了我,他有点惊奇,一问才知我在杨郎插队,闲谈了几句后就邀我到他家里去。于是清点了钱后,让吉老汉和邱世成先拿回去,我跟着王天录叔叔去了他家。
记得天录叔叔带我回家时顺便从食堂里买了几个馒头。那几个馒头用一块特大的带蓝色双条边的大手绢包着。天录叔叔前边走,我的眼睛一路追随着他手中的那一兜馒头,知道叔叔会留我吃饭,心头立刻荡漾起一种幸福和踏实的感觉。
天录叔叔的家其实就是三营旅社的一间小平房,算是单位分配给天录叔叔的住房(因为旅社、照相馆、食堂同属于饮食服务公司)。那间房子很小,进门就是一铺炕,其他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了。天录叔叔的家属不知怎么也没在家。叔叔把馒头用一个盘子端出来放在炕边,还端出了一点咸菜,我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为了不至于因吃相太差而丢人,我故意吃得慢点,吃得斯文点。用手将馒头一块块撕下来,再一块块喂进嘴里,但却并不怎么咀嚼就赶快咽下去。或是用筷子小心地夹一根咸菜,把它夹进我撕下来的馒头疙瘩中,再将这馒头疙瘩喂进嘴里。我边吃,边不由自主地偷偷地往盘里的馒头上看,好像看也是一种享受。
记得当时叔叔自己不吃,只看着我吃,我很不好意思。从吃第三个馒头时我就虚伪地说:“我吃饱了。”但当叔叔再劝我吃时,我不知不觉又把一个馒头吃了下去。就这样,我虚伪地客气着,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一共吃了六个馒头,我才意犹未尽地将盘子推开。好像这六个馒头中有一个还是从屋里的什么地方拿出来的剩馒头。
那时国营食堂的馒头份量是很标准的,一斤面粉能蒸五个。
王叔叔不傻,他早已经看出我是饿疯了,他心里可能有点不好受。送我出来时,他再三说:“你也认得我家了,哪天菜卖完得早,你就来找我。”
但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他家,因为我饭量那么大,实在太难为情了。大约是见我好久不去找他,他就来杨郎看我。他来那天,我穿着一双露出脚丫的烂鞋子,天录叔叔看见了,就将头转了过去,再转过来时,他那双大眼睛中溢满着泪水……不久后我就连这样的鞋子都没得穿了,只能穿着我仅有的一双雨鞋。
二 ○○六年八月六日,已经七十一岁的天录叔叔因脑栓塞住进了自治区第二医院(即原来的固原地区医院),我闻讯后当即去看望他。见了面,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可能是人在病中容易伤感吧。提起当年往事,他哭,我也哭。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们爷儿俩。
天录叔叔说多少年了,他总忘不了我当年穿的那双烂鞋,他形容说那象一双烂拖鞋,前后都露着脚。但当我提起在他家一连吃六个馒头的事,他却不再搭腔了。我想,他不会是忘记了,他是怕我难堪,不想再多说这些往事了。
我去医院时提了一兜水果,去后才知道天录叔叔还患有糖尿病,此番发作的脑梗塞其实就是糖尿病的并发症。我知道他不能吃含糖量高的水果,就不顾他家属的再三阻拦,执意出门又买了一箱纯牛奶拿进去。人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敢说我能报答天录叔叔,但在那个“以斗争为纲”的情况下,人们信奉的是“ 亲不亲阶级分”。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一个我父亲多年前的普通同事,能到杨郎来看望我这个父亲有所谓问题的知青,我是不会忘记这番人间真情的。好人天录叔叔,愿你早日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