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已故科学家霍金提出“哲学死了”的宣告之后,在世界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过,霍金错了。他的错不是因为他把垂死的哲学说成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完全搞错了对象,因而他对死亡对象的判断是完全的脱靶从而导致整个议题失焦。相应地,随后世界各地奋起的捍卫哲学的人士也完全彻底地没有看到那个正在死亡的哲学,而是群起去捍卫那个根本不会死却被正在死亡的哲学拖累和困扰并折磨着的哲学。
看看霍金指出的哲学死亡的理由:“哲学家没有跟上科学的现代发展。 特别是物理学。 在我们寻求知识的过程中,科学家已接过了探索知识的火炬。(Philosophers have not kept up with modern developments in science. Particularly physics. Scientists have become the bearers of the torch of discovery in our quest for knowledge.)。”
再看看那些奋起 反驳霍金的人士的一些典型的论点:“霍金教授本人证明了哲学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提出了许多哲学观点。(Professor Hawking himself proved that philosophy is unavoidable, since he put forward a lot of philosophical views.)。。。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和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这三位最有影响力的科学思想家,也特别具有‘哲学素养’(Three of the most powerful scientific thinkers – Charles Darwin, Albert Einstein and Noam Chomsky – were also notably ‘philosophically literate’)。。。哲学在“培养自主批判性思想家”中的作用。。。(philosophy’s role in ‘raising autonomous critical thinkers’)[i]”
很显然,尽管霍金所依据的是他所观察到的当代的专业哲学的发展对于科学的发展已毫无贡献的现象,但是因为他没有能够正确地看到与他所针对的现象相关的对人类文明的健康发展造成真正威胁的因素,而且措辞不当,因而他的哲学死亡论既不可能造成哲学死亡,更无助于挽救真正濒临死亡的哲学。
理解霍金到底错在哪里的关键在于要看到这里所涉及到的两个不同的哲学之间的区别。一个是作为文明之基本文化的逻辑元素之一的哲学,另一个是顶着哲学的名义的相关的社会专业和学科。前者不会死,只会被干扰束缚,而后者正在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向死亡。前者是哲学的灵魂,后者是哲学的躯壳。那个躯壳已是重病缠身奄奄一息,那个灵魂也正因为病危的躯壳而倍受折磨;但是,那个灵魂不会死,而那个躯壳也会因为顶着个不死的灵魂的光环而死不了,但在严重的疾病的危害下也活不好。
霍金的宣告所引来的反驳自然也就因为霍金的错误而把目标指向了那个作为基本文化逻辑元素之一的哲学,也就是哲学的灵魂,而不是实际病入膏肓的作为社会上的专业学科的哲学实体。而霍金之所以犯那样的错误显然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哲学的灵魂与哲学的躯壳的不同,从而把原本是指专业哲学发展已不具生命力这样一个议题扩大成“哲学已死”。所以,结果是一直延续至今的由霍金宣告哲学死了的而引发的辩论非常不幸地成为了哲学史上的又一次完全失去积极意义的闹剧。它直接起到的作用就是让原本应该为哲学之死亡(当然指的是哲学的躯壳之死亡)负责的专业哲学界,特别是所谓的科学哲学界人士在这过程中因为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义勇军来为他们的不负责任的失职做辩护而发出由衷的憨笑。可想而知,这样的结果最终导致的是已经病危的哲学不但没有得到所需的医治,而是因为导致疾病的专业人员的虚幻得到正面的肯定而使其疾病进一步恶化。
当然,在反驳霍金的人士中并非所有的人都完全没有感觉到哲学之病。在上面所引述的那个链接【i】中就提到“克雷恩教授认为‘学术哲学正处于危机之中’,不再真正地对‘挑战一切的想法’持有热情,尤其是因为需要在一些顶级期刊上发表文章,‘鼓励对于范围非常狭窄的想法的顺应性’”。(Professor Crane argued that ‘academic philosophy is in crisis’ and no longer really hospitable to ‘the idea of challenging everything’, not least because the need to be published in a few top journals “encourages incredible conformism around a very narrow range of ideas”.)纽伯格教授也采取了类似的立场,反映出她‘只有远离哲学家,才设法保持了我对哲学的热情’。(Professor Newberger took a similar line, reflecting that she had ‘only managed to maintain my enthusiasm for philosophy by staying away from philosophers’. )”
尽管上述两位教授对于哲学病的病因的认知显然是非常粗浅的,而且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场辩论中所涉及到的两种不同意义的哲学(即哲学之灵魂与哲学之躯壳)之间的差别,他们也确实嗅到了那个病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哲学的病因
那么哲学到底得了什么病使得这个辉煌的千年老店奄奄一息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多次结合着对于哲学的本质的抽象讨论写过从多方面进行的详细诊断,而且怀着一片好意反复将诊断递交给主流的中英文(主要是英文)哲学刊物,但一再遭到拒绝甚至删除。我这里不再重复我过去已多次做过的全面诊断,而是专门针对与霍金的“哲学死亡论”直接导火线密切相关的所谓的科学哲学来分析病情。
霍金之所以将哲学与科学的比较作为哲学死了的理由显然不是如某些人判断的那样是针对一般的形而上学或形式逻辑,更不是针对传统的政治哲学与伦理哲学,而是针对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历史渊源,也就是历史上的所谓的自然哲学对科学发展的贡献这部分与今天的哲学之间的比较。随着近代科学的兴起,哲学的自然科学部分早已被自然科学取代,这一点是尽人皆知的,根本不需要霍金出来做什么特别的宣告。另一方面,与比他早半个世纪宣告哲学死翘翘的海德格尔不同,霍金是科学家,尽管他也被认为是科学哲学的翘楚,但是他肯定不会象海德格尔那样地了解专业哲学的生态,尤其是代表着专业哲学发展的文献的生产的生态。因此,促使霍金非要出来对哲学做一个死亡宣告的原因应该是他所感受到的当代哲学的发展对于自然科学发展及自然知识获得之毫无帮助。
在霍金去世一年多后,如果今天你再上网去搜寻当年那场论战的资料,可以看到的几乎是来自哲学界的和一般大众的几乎是一面倒反对霍金的文章。但是,当年在霍金引起的论战刚开始的时候,双方阵营的网络声量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当时支持霍金的应该主要是在第一线工作的科学家们,而他们支持霍金的理由最主要的有两点:1)他们根本不需要学习现代哲学就能从事他们的研究和科学发现工作;2)现代哲学中有关科学的本质的讨论对他们来说不但毫无用处,并且经常不符合实际情况。
鉴于如前所述哲学在几世纪之前就早已将与自然有关的部分交棒给自然科学了,这些科学家所针对的当代哲学与科学相关的部分显然应该指的是所谓的科学哲学部分了。但是,如果我们只是泛泛地谈论科学哲学,则又会脱靶失焦,会因为这里所涉及的哲学的复杂性让科学哲学的病因再次如上次霍金提出“哲学死了”时一样成为漏网之鱼。
两种不同的科学哲学
当年我本人之所以如很多人一样出来捍卫哲学的名声以抵抗海德格尔及霍金所宣告的哲学死了,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看到本文所指出的两种哲学(即灵魂与躯壳)的不同,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没有看到科学哲学本身之复杂性。
科学哲学之复杂主要在于有两种不同的科学哲学,一种是由诸如爱因斯坦,波尔,薛定谔,海森堡,彭加勒,普利高金,霍金,等等历史上著名的科学家及很多当代的工作在科学第一线的科学家所写的科学哲学文章和书籍;另一种则是由所谓的科学哲学的专业哲学工作者们所写的发表在他们的相关的专业哲学杂志上的论文。前一种通常是充满着智慧洞见,不论是对自然还是人生都极具启发性的文章,后者则根本就是一种供他们业内人自嗨的与科学发展与人生基本脱节毫无助益的文章。
令问题更为复杂的是,虽然当人们在阅读上述第一种文章时很自然地会把它们当作是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但是当人们列出专业菜单时,却只有第二种科学哲学才会被当作正宗的科学哲学专业。换句话说,如果政府要给科学哲学专业拨款,是在第二种职位上工作的人获得款项;如果有哲学系的学生要选科学哲学作为专业,那么他选的也将是上述的第二种。因此,与前面的哲学灵魂与躯壳的区分类似,这里有关科学哲学我们遇到两种不同的“名副其实”的意义:第一种是在灵魂实质上的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而第二种则是在社会实体上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或者说是在哲学的躯壳意义上的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
当初我之所以会出来反对哲学死亡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所读的科学哲学文章完全属于上述的第一种,所以根本没有了解到今天的真正的所谓科学哲学已经病成什么样了。而那些支持霍金的科学家们当初之所以说当代哲学对于他们的科学研究发展来说根本毫无帮助显然针对的不是上述第一种的灵魂上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而是上述第二种的实体上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
那么上述第二种的实体上名副其实的科学哲学的工作者们为什么会让那个实体病到了要宣告死亡的地步呢?要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建议对此感兴趣的读者最好是自己到中英文的以科学哲学或Philosophy of Science为名的专业杂志去阅读一下他们的文章,你很容易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了。我这里做一些简单的归纳提示:
1) 除了枯燥无味的故弄玄虚的名词与不加介绍的彼此引用的所谓业内文献外,你不要指望能够得到任何你根据“哲学”二字所期待的智慧的享受,因为那里盛产的是空洞无底的虚无的文字游戏和毫无价值的论述。
2)在该领域中,司空见惯的是试图对过去或现在的科学发展的状况进行人为的总结,从中得出他们认为是属于科学本质的东西,然后用他们喜欢的一些特殊名词对之进行抽象描述。但是,他们缺乏智慧的理解不仅会使得他们的抽象总结或描述经常严重偏离了科学发展的真实本质,而且他们的理论也总是远远落后于真正的科学发展。因此,正如那些一线科学家所证明的那样,没有人需要学习所谓的科学哲学的理论来学习如何做科学工作,也没有人会在研究中使用科学哲学所得出的那些关于科学研究特点的过时的理论。
3)他们对科学研究本质的看法与事实相去甚远这一状况可以从他们对所谓持续性的没有结论的争论的痴迷中得到证明。对一些完全虚无的毫无实际价值的议题,例如“科学机制是只包含实体还是既包含实体也包含活动”这样的议题,他们可能会争论数十年之久。更糟糕的是,对于他们来说,让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一直没有定论地争下去是显示他们的水平与“智慧”的一种美德,也就是说他们把在无意义的争论上浪费时间是看作是一种显得他们非常崇高的一种美德,以至于“I argue”这个表达成为他们业内的标志性的成语,而且一旦他们感觉到有人试图“结束有争议的问题”,他们就会感到很生气。
4)诡辩不但成为他们文章的一个基本特征而且会被认为是一种辩证的表现。
5)他们不仅沉迷于自己的对现实世界的科学发展没有任何价值的徒劳无益的游戏,而且营造出一种使局外人很难了解他们的活动特征的特殊的业内文化风格。他们喜欢以这样一种风格来撰写论文,即以作者和年份的名称大量引用自己同类的先前作品,而不提供他们所引用的部分在当前上下文中所指的内容的基本描述;因此,为了找到他们所指的是什么,你可能需要到历史文献中深挖几层,然后才找到可能并没有多少价值的早期工作中提出的原始论据,此外如果你是在网上下载他们的文章,你可能需要支付一定的费用。这样一来,非他们同行的圈外人基本上就不太会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即便是霍金这样的人对他们不爽也不容易找到他们的把柄。
6)他们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工作对现实世界没有实际价值这一点,而是为他们自己的游戏而感到自豪,以至于他们不会接受发表任何来自圈外的谈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而不参与他们的游戏的文章。他们甚至会明确要求,提交给期刊的任何文章都必须与该领域的现在进行的工作相关,换句话说,他们明确表明他们的期刊仅供他们圈内的人来发表延续其与现实世界毫无帮助的怪异游戏的文章,而无意与现实世界的需求联系在一起。
。。。
前两年一位曾作科学史研究的老友给我推荐了几个与科学哲学有关的中文微信公众群号。我上去读了之后,告诉他里面没有一篇文章不是我可以在数分钟之内就找出明显逻辑缺陷的,尽管里面都是些如今中国台面上的知名的科学哲学大腕们。西方英文的知名的科学哲学杂志内的文章同样是粗浅乏味。
科学哲学的病因
而这个所谓的专业科学哲学专业沦落到这一地步是有其必然的原因的。除了我之前在对哲学整体的病症进行诊断中提到的那些原因之外,科学哲学的沦落又有其自身特殊的原因。一方面他们不像爱因斯坦薛定谔那些一流的或当代的一些站在科学发展最前沿的科学家们那样具有对科学的发展前景与科学的原理有着深刻的理解,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具备如传统的康德怀特海罗素那样的抽象哲学思辨能力,但同时却又要标榜自己是有所创新的,不是拾人牙慧重复别人的工作的。在这种智力条件与心态下,他们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名声的最佳途径便是营造一个外人摸不着虚实却能无限延续的所谓学术文化,而对这样的环境下产生出来的作品自然无法指望能有多少智慧的成分,而没有了智慧的哲学必然是一个行将死亡的病态的哲学。。。。。。
当然,哲学的灵魂死不了,只会被病痛中的哲学实体束缚,而那个病体也会因为顶着不死灵魂的光环而一直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直到新的哲学革命的到来除掉哲学的已入膏肓的疾病。。。
[i] https://www.timeshighereducation.com/news/is-philosophy-dead/2018686.article#survey-ans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