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刚刚入冬的那么几天,白昼被黑夜压缩得愈发的短了,午时过去仅不到六个小时原本嫩蓝的天空就被换上了深蓝,仿佛一层层蓝靛累积、铺盖,直到渐渐的难以察觉的蓝色也被黑色覆盖,黑夜宣布了他对天空的所有权。如果说沈城夏天的早晚与中午相隔的是一层纱,冬天相隔的则是一层棉,然而冰冷的空气所预兆的却是一日劳作的告一段落,因此在城里的晚上总是比清晨更有活力。
广场上停着很多公交车,而每辆公交车旁边的站台上都会围着很多人,他们有的会排队,有的不会。微笑先生所要乘坐的公交车是有人排队的,当他来到站台上时仅有四个人等着发车。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围着灰色纱巾的太太,她的年岁很大,银白色的头发与还没变白的灰黑色头发混合在一起,仿佛被编制到了她灰色的毛巾里一样,这会儿她正与旁边那位排在她身后,年纪与她差不多大的另一位太太聊天,那位太太的脸上的皱纹要比她多一些,但头发却要比她黑,显然在与岁月的争斗中她们两位各有千秋。在她们身后站着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她穿着米黄色的棉服,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再身后是一位年纪在中年的男人,正张望着车子进站的方向,微笑先生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微笑先生无目的的将目光铺向周围,之所以用“铺”字是你因为他并不真正仔细的去看某一件事物,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所有的事物,经过的车辆与行人;空中的幕布与暗淡的星辰亦或是在他前面眺望着远方的中年人;聊天聊到激动处便大起嗓门儿的太太。此时他的目光投向正在并肩行走的一对夫妻身上,两位太太不知说到了什么深恶痛绝处,嘴里狠狠的咬出了“操他妈”的字眼,于是微笑先生又把目光投向了她们。
很快又有人来了,是两位卖力气的工人,走在最前面的工人穿着绿色的大衣,其外表充满了白色的灰尘和新旧不一的污渍,他长得黝黑,皮肤也凹凸不平,他背着貌似很重的包裹,这使他的肩膀也因吃力而变得一肩高一肩低了,与他身边的那人身着灰色的工装,上面也满是尘土,这人到是空这手,亦步亦趋跟在前面的工友身后,两人站在了排队的人的侧面。
空手的那个看着一边儿排队的人们,于是半劝半拉的将那位绿大衣先生拉到了队尾处,绿大衣只好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微笑先生的身后。原本这两位先生该是队伍中段的一位,但再后来这二位便做了队尾。因在此后来那位老大爷来说,他的眼里定是不懂什么事排队或是该排队的,于是自他以后再来的几个人就都不排队了,只在队伍边儿上站成了一堆。
过了会儿,公交车进了站,但由于前面被一辆私家车挡上了去路,公交司机不得不将车子停在了错开站台登车口几米的位置,于是那位老大爷看到了机遇,他带领着以他为首的不排队军团绕下了站台,并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登上了公交车,而紧跟在他身后的人则是受到了激励一样将排队的人排除在外挤上了车子,于是两方开始了争斗,有时甚至是两方代表各出一人登上公交车,直到不排队大军全部登上了车子,终于到了微笑先生前的那位中年男人登车了。此时在微笑先生身后拎着沉重包裹的工人大嗓门喊:“操他妈的,就你爱装这个比,哪他妈勒个逼的有人排队,不排队咱们早上去了。”
他拙劣的演技可以很轻易的被人看穿,他所谩骂的人并不是他的工友,而是那些不排队的人,他的话也完全是给那些没排队的人听的,但那些人没有一个人认为是在说自己,就算是有他们也只是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那位第一个登车的老大爷见了自己对手中有这么一位气急败坏的人便火上浇油的说了句:“这人喊那么大声,真没素质。”车上的人深表同意,两位坐在爱心座椅上的太太也搭茬回应说,说这位工人素质差,公共场合大声喊叫。
绿大衣的工人被气得涨红了脸,便更用力的往前挤,这会儿正到了微笑先生登车了,他抬起左脚刚刚踩到车上,还没踩稳,身后的那位绿大衣工人便往前挤,并用手狠狠的推了微笑先生一把。微笑先生的身材偏瘦弱,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看起来有些狼狈,于是他侧身转头看向身后推了他一把的工人,而那位工人并没有与他道歉,他梗着脖子,瞪着前面这人的脸,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位先生质问他,他便反驳他说:“谁让你走得这么慢?”或者干脆再推他一把,叫他:“快走!”
但微笑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该是在等这位工人的道歉,但没等到,于是他转过了头,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刷卡上了车。绿大衣工人感觉自己这狠狠的一脚踩在了稀泥上,有种差点滑倒的失重感,微笑先生在两位工人登车的时候已经快步走过了车头与车中,来到了车尾处,坐在了右侧两列座位的靠窗第二排。当两位工人走进车厢的时候,有几人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显然还对绿大衣工人的那声大喊表示介怀。
两位工人也找了座位坐下,灰工服的工人坐在了车尾靠右侧第一排的第二列,他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他正低头与人聊着微信,见到有人来了便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是那位工人他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但很怕被人察觉,于是又飞快的将脸转向一边。绿大衣工人则是找到了他的“老相识”——微笑先生,他将包袱放在地上并很自然的坐在了他旁边。
微笑先生正将头靠在玻璃上,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就转头看了去,他与工人再次对视时,他依旧回以微笑,不过这微笑是短暂的,微笑先生好像对沈城的夜景很好奇似的,便再次将头靠在玻璃上,目光扫视着窗外。绿大衣工人并没在他的微笑中体会到温暖,反而让他有一种被人嘲笑了的感觉,那微笑好像在居高临下的说:“我不同你计较。”又或是说:“你的样子很滑稽。”,但他又不好去质问,他总是不如城里人会讲道理,总是不如城里人心眼儿多,而在他身边这个人显然是心眼儿多的佼佼者。
车子发动了,沈城大部分的公交车已经换成了空调车,在车子启动后车内的温度会升高,然而在等车时的寒冷已经令他们有所适应,这热气反而让他们觉得燥热,于是便有人敞开了外套的,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减轻燥热。如此车子行驶了两站,车子里便开始出现了难闻的气味,那是脚臭与汗臭的气味;石灰粉与泥土的气味;长时间不梳洗的头发的气味。
大半的乘客把目光投向了这两位工人,显然气味是从他们身上散发的,于是周围的人起初还是隐蔽的做出捂鼻等动作,再后来就不再隐蔽了,坐在灰工服人身边的中年男人也起身从工人身边借道,找了个离得远的位置坐了下。
而两位工人并没有多大反应,早在很久前他们就已经习惯了,在城里的公交车上的人们总是远离他们的,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躲避他们,于是他们便把账算在了“城里人”的头上,城里人总是这样势利眼,看不起他们这些外来务工人员。
绿大衣工人将衣服合上,在此将自己的身子裹起来,以免更多的气味散出去,同时他也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那位先生。他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每一个店面或每一位行人,仿佛专著的并不能闻到车厢里的气味。于是工人开始盘算,会有多久他开始皱眉,又多久会难忍臭气而离开,城里人不都是这样吗?
于是一站又一站的过去了,他依旧一动不动,车里的乘客偶尔会投来诧异的目光,接着又是几站,直到微笑先生对绿大衣工人说:“您好,麻烦让一下,我需要下车。”事实上他并没有听到微笑先生后面说的是什么,只听到他前面所说的“您好”二字,这已经是近几年来他第一次从不是推销员的嘴里听到过这两个字,他并没移动,直到微笑先生第二次说:“您好。”时他才如梦初醒,慌忙侧过身子准备让微笑先生挤过去,微笑先生走上前就要挤过去,他连忙站起身,给微笑先生让出了更宽敞的通道。
微笑先生说了句:“谢谢。”便走向了车门,走下了车子,于是绿大衣工人作为回礼,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实在称得上很难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