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键这人简单实诚，也许别人觉得老键云里雾里，其实大多是实话，老键在丸子的往事回味里提到高中得奖作文《鲸歌》，那也是真的，原文比较青涩没有保存，后来在上大学时做了个修色版，也发在学生会刊物上了。不如就着这首刚发现的大鱼歌，把它捞上来吧。
月满月缺，海上今夜又升圆月。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漂洋过海消失在朦胧月色中的朋友们。
（１）
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型急速上浮，饱餐了美味八爪鱼的小公鲸从两百多米深的海底升到了海面。皓月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浸满了沁凉月光的海水吞入小公鲸口中，然后被挤成一道晶莹的水柱从头顶的水孔射向夜空。
一首悠扬的鲸歌从他颅腔传出，呼唤热恋中的小母鲸。今晚将与她暂别，为实现一件向往已究的心愿。
小母鲸款款游来，体态婀娜，依偎在小公鲸身边听着他娓娓诉说。
爷爷说，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宗本生活在陆地上，为躲避大灾难，他们中的佼佼者迁徙入海而为鲸。我们鲸类与陆地的主宰动物是近亲，我们都是脯乳动物，我们都用肺呼吸，我们有远比鱼类发达的大脑和神经系统。
用鳍轻轻抚著小母鲸的背，小公鲸继续说下去。
多少千年过去了，海洋因循守旧，陆地却已天翻地覆。漫长的恐龙统治一去不复返，土地成了聪明勤劳的人类的家园。
小母鲸不由想到去年夏天在海湾里与观鲸船上人们戏嬉的情景，人类虽然体形纤细，但服饰鲜亮，女孩子们裙裾飘逸，美不胜收。见小母鲸听得入神，小公鲸开始切入了正题。
我与生俱来就有一个梦，一个关于陆地和人的梦。我真想到陆地上去亲身体验一下做人的滋味，那里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啊。今晚八月十五涨大潮，又是四分之一人类的团圆节，天时海利，我打算去走一趟。过几天就回来，我会带一颗陆地上最美丽的石头给你作礼物。
不，不，小母鲸吓得打了个滚，恐惧攥紧了她的心。但除了莫名的恐惧，实在也讲不出什么理由来打消他的念头。小公鲸见状挺了挺健硕的胸脯安慰她，人类社会是礼仪之邦，况且陆地上也没有一个动物比我还健壮。说着，他的身体紧紧贴向她。
绸缎般的海面上两头鲸相依相拥。月光和著海水把他们流线型的躯体胶合为一，时而慢慢翻滚，时而急剧律动。
（２）
长歌当哭，小母鲸的呼声从远处传来，仍清晰可辨。
小公鲸接连做了几个海空腾跃，一来为了摆脱小母鲸歌声的牵绕，二来是履行一个古老的月亮膜拜－月光曾引导远古先辈一步一步离开绝地跨进海洋开拓生存空间。一样的月光照著海洋照着陆地，照著今天照著过去，月光无疑是鲸们寄托乡思和幽情的桥梁了。
一个精灵从海面升起，向月亮托起了碎成无数珍珠的晶莹海水和海水中浸酿著的小母鲸的歌。精灵带著献礼，慢慢升到顶点，然后又披著月光缓缓落下，周而复始……
（３）
小公鲸矫健的身影在水下五到十米左右以二十四节游速向前穿行，穿越庞大的洄游鳕鱼群，穿越磷光闪闪的浮游生物带。无声无息的海面上，月光耕耘著万顷银波，随时梳平小公鲸偶尔划出的淡淡尾迹。
水流渐渐开始紊乱，小公鲸感到了潮涌的推力－离岸不远了。吸足一口气，小公鲸吼出了一首短促短激昂的歌，紧张，激动，对未知的企盼和担心伴著歌声溶进大海。
越近岸，潮的力量越大。月光驱赶著一叠一叠海浪砸向礁石，声如雷鸣，如大地在召唤。浪尖上，小公鲸瞅准月光下一片在雾气中明灭的海滩，乘著一个五米高的大潮头，奋力冲了上去。
轰然一下小公鲸被摔在了沙滩上，巨大的冲力推著他转了几个滚。潮水瞬间漫过他的头顶，失去势头后又顺著沙坡哗哗地曳著他往下退。小公鲸赶紧调整体位，等著下一波潮头将他在沙坡上冲向更高。
首次肌肤接触大地，那感觉简直无以名状。大地是那么真切实在，连吹上脸的风也充满了沙粒的质感；大地的承托是如此地坚强可信赖，小公鲸不禁忆起幼时驮在母亲背上的感觉。回家了，梦圆了，亿万年与陆地的分离还是抹不掉基因中代代相传的对土地的亲切和向往。
（３）
潮水渐趋平缓，小公鲸试图向前移动，试图用鳍撑起身体。这时他才恼怒地发现自己在海中无比矫健的身躯在岸上竟然如此不中用，不仅寸步难移，更糟的是细细的肋骨不堪身体重荷，弯曲得几近断裂，自己巨大的肺也因此给压迫得舒张不开――呼吸开始难以为继。小公鲸不断改变体位，调整呼吸，以缓解浑身的难受和渐渐袭上心头的恐惧。虽然冲滩时的亢奋已荡然无存，但他仍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就会适应，再坚持一会人类的援手就会伸来。
开始退潮了，无精打彩的浪沿有一下无一下地拍打著沙滩慢慢从小公鲸腹下往后蹭。精疲力竭的小公鲸这时已意识到－浪沿是根生死分界线，生命在那边退却，死亡在这边迫近。无任如何要抓住这根最后的生命线。
沙滩上上演著一幕与自身搏斗的惨剧。小公鲸翻啊滚啊，拼命往海边扭动自己硕大笨重的身躯，皮肤开裂了，嘴里啃满了沙，沙呛进肺里。但结果是越扑腾在沙中陷得越深，生命线正渐渐离他远去。绝望中，小公鲸向月亮发出求救的呼号。
到底是见证了地球沧海桑田亿万年，月亮对眼下自己推波助澜的恶果熟视无睹，正兴致勃勃地投向一片彩云的怀抱。冷漠的清辉罩著海洋，罩著沙滩，罩著沙滩上无力挣扎的小公鲸。
（４）
当海上晨曦初露，月亮即将落入树梢时，小公鲸从奄奄一息中醒来，泪眼中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山岗上正有些人影奔下来。
太晚了。他强忍著肺部刀割般地疼痛，用最后一点力气，带著无限的眷恋和悔意，哼出了对小母鲸的诀别。但他怎会知道，小母鲸是听不到他的绝唱了，空气和海水的界面超声波是无法穿越的。
疼痛消失了，小公鲸觉得自己冉冉飞升起来，多么轻盈。俯视下面的沙滩，他看到一些人正围著他庞大的躯壳忙忙碌碌，或往它干裂的皮肤上泼海水，或徒劳无功地想把它往海里推。愚蠢的人，他最后这样想道。
坠入树梢的月亮收起最后一道余光，把小公鲸也收入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高速飞翔。飞翔，飞翔，终于，在隧道那一头显露出了璀灿的阳光。小公鲸扑向阳光，扑向阳光下美丽的山麓，和山麓中鳞次栉比的红瓦白墙。多美的大地啊！
（５）
喧嚣一天的都市在月色催眠下进入梦乡。在城市的某个温馨角落，一对男女青年在月光下酣畅淋漓相拥而卧。床边地上扔著一份当天的晚报，翻开的那页上有则简短图片新闻：“鲸鱼自杀－一头鲸鱼今晨冲上海滩。虽经众人抢救，但回天乏术。据介绍，这是一头年轻的公鲸。鲸鱼自杀的原因仍是当今海洋生物科学的一大迷团”。
（６）
十个月后的都市产院，一个男婴呱呱落地。满月时，那对男女青年－孩子的父母，给孩子起名叫京生。京生喜水，周末假期必去海边游泳，潜水，或冲浪。老师说生命起源于海洋，京生对此着迷不已。京生更向往海洋的壮阔和自由。二十二年后，京生如愿成为一名出色的海洋生物科学家，专事鲸类研究，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叫“鲸声”。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的一个月圆之夜，鲸声又出海了，可这次一去未归。对著无功而返的搜救人员鲸声的恋人泪流满面，鲸声曾告诉她，自己与生俱来就有个梦，一个关于海洋和鲸的梦。
月亮在云后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