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笛今年12岁,在美国长大,随家人回国探亲。她的表妹在湖南。
妈妈: ”你应该喜欢表妹,因为她是你表妹。“
陈笛:”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你说的有道理,但这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是人类自古以来就面临的信赖基础的问题,因为短期内你可能觉得自己主动交的朋友很合得来,也更近。可是,时间久了之后,也许你会发现朋友间的关系难以有一种长久的约束,也就是说,正因为两方都能自由选择交友,也当然能自由选择解散。久而久之,这可能造成某种对人际关系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血缘关系是没有选择的,是生来就有的生理关系,抹也抹不掉,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没有选择的关系可能反而使亲戚间的关系更可靠,使信任的基础是无条件的、永久的,这就使亲戚间的互相帮助的基础更牢靠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传统社会里,当解决人际间信用交易的制度架构还没有发展出来的时候,人们更多依赖血缘这种天然的东西来强化人际关系的信用基础。所以,在中国有了儒家文化,强调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家族结构,并以此来组织整个的社会结构。”
陈笛,“可是,为什么在不以血缘决定一切的美国社会里,整个社会关系不一定由血缘决定呢?我不是说血缘关系不重要,但不该是唯一决定人际信用基础的东西,变得只相信亲戚,不认别的人。在美国,血缘也重要,但不是决定一切的东西,我的经历告诉我,在许多情况下,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值得信赖,值得尊敬,值得交朋友。换个角度讲,即使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一定必然意味我会喜欢她、信任她并跟她很近。”
“这跟美国社会的法治发展有关,特别是跟基督教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有关。正如你知道的,教会里有教友,也有教父母,他们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都是基督教徒,所以在上帝面前属于同一个家,只是那个家是以信仰为基础,而不是以血缘为基础。正因为这一点,在美国,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陌生人之间,也照样可以有信任,也可以有长久的信任与友情关系,这样,血缘才不一定是一切。我也同意,由血缘建立的社会结构不一定是最优的,因为这会太巧了,只是世界上的多数社会还难以发展出更好的替代方案。特别是,如果社会中只有亲情才能信任,那么,陌生人之间的市场交易就很难进行了。”
陈笛,“这就是为什么我对投资中国不怎么看好的原因,因为公司做大的过程中必然要雇用很多人,彼此间必然有很多的合作,也就需要很多的信任,你把钱投给他们用也需要很多信任,而雇用的这些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只是跟自己有血缘的人。那么,在这些公司扩张、招人的过程中,如果大家、整个社会的人只习惯相信自己的亲戚,他们怎么可能相互间合作得好、信任得好呢?在这样以血缘组建的社会结构里,很难发展出真正成功的规模性大公司。”
“不过,随着中国的法治发展,情况会改变的。”
陈笛,“另一点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中国什么都以年龄决定,所有人的社会地位都以年龄而定。我不明白,出生的早晚对决定人的地位和影响力会这么重要?比如说,在中国,大人从来就不会把小孩的意见当回事,小孩跟大人讲话时,大人从来就不会真正地听,大人完全把小孩排斥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有时候,中国的大人装着听小孩讲话,但实际上从来不会真听。在美国,就不是这样,小孩的意见经常会被接收。在中国,不管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的,都以年龄来定其言论的重要性,为什么一个40岁的人必然要听50岁的?为什么小朋友的意见就不能听呢?”
“在传统社会里,没有大学教育、没有许多书面传授的知识,人们都是靠经验做判断,也就是说,一代到一代,基本都要靠每一代的亲身试错来领悟世间的事物;再加上那时候的社会和生活状况变化很慢,没有太多新事物、新技术,所以,年纪越长的人,经验就越多,就越有智慧,大家多听他们的,这有道理。不过,到今天,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出现,社会生活与工作的范围也在不断拓展、延伸,大变化的时代中,老年人的确不能像年轻人那么快地追赶时代,对许多新鲜事、新技术老年人可能根本无法入门,对异族、对他人社会文化的了解可能也无法跟年轻人比,所以,你说的对,在今天的世界上,年龄已经不是能力和知识的标志,两者的相关性甚至已经是负的,越老的人可能对现在的世界越不懂了。小朋友对新技术、新文化的了解和接受力反而最强。”
陈笛,“尊老爱幼,有它的道理。但是,不能说为了尊老就可以随意地损幼。妈妈说,大人说话时小朋友不可以还嘴,不可以插嘴。但她不会说,小朋友说话时,大人也应该听,大人也不能还嘴呢?这应该是一种平等、对等的问题,不是可以随意不尊重小朋友。在中国社会,小朋友、甚至年轻人没有发言权,不受到尊重,这使得这个社会缺乏活力,不容易有创新,也不能培植全社会的思辨能力。对这样的社会里的企业,其长久投资潜力怎么会很高?”
陈笛,“还有就是,中国社会过于势利。如果一个大人告诉我张三这个人很好,如果我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他很好呢?’,这位大人会说‘因为张三上次帮过我’。也就是说,中国人在判断一个人是否好的时候,更多是看这个人有没有给过我好处,而不是看这个人本身怎么样。我的感觉是,中国人看到的不是别人这个人,而是利益。”
今天与陈笛的谈话,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讲讲华视传媒的商业模式,但她却谈出对中国社会的观察和看法,以此来表明对投资中国的没信心。关于社会文化、社会结构的组建基础的认识,这些对商业模式当然有极重要的决定作用,因为现代投资者最喜欢的是业务的可复制性,最好是大规模的可复制性,这样公司就有巨大的增长前景。而增长前景是否能实现,又取决于这个社会里的人们是否有基本的信任基础,是否在血缘之外仍然存在起码的诚信基础,否则,一个企业业务的可复制性潜力再好,也不能够组成相应规模的团队去实现。投资者看重的另一方面是创新潜力,而如果一个社会里年轻人、小朋友的地位总是最低,也没有足够高的发言地位,那么,年轻人再聪明、再有创造潜力,他们的机会和资源会很有限。
陈笛出生在美国,也一直在美国上学,但每年在中国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想到她对中国社会结构、人际关系还有这样的一些观察。我们当然很习惯以血缘、年龄建立的社会秩序,“三纲五常”是大家的行为规范。但是,血缘和年龄都是天生的东西,完全由这种被动的、不以人的选择为基础的维度所构建的社会秩序,难道真的能“最好”?能有那么巧?时代变了,组建社会秩序的基础似乎也该变了,基于自由选择的社会必然是以契约规范的社会,而不是以血缘、年龄规范的传统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