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巫2009-03-10 20:00:02
好一位吕状元颇有预见,论计谋称得起诸葛一般。
  ——京剧《状元媒》八贤王唱段
  一
  
  天下夫妻轮得上状元做媒的不多,且不说状元本就稀少,难得的是这稀少的
人群还与人说媒,这就更微乎其微了。传统京剧《状元媒》是状元给人做媒的一例,说
的是宋朝柴郡主跟随皇叔去狩猎,被番邦掠走,多亏杨六郎奋战群敌,救郡主得以生还
。柴郡主以珍珠衫赠杨六郎,以示爱意。回銮后,救郡主的功劳被叫做傅丁奎的小将窃
取,皇上主婚,将郡主许与傅丁奎。柴郡主不得已托新科状元吕蒙正从中周旋做媒,说
服皇上,如愿以偿。
  《状元媒》是戏,是杜撰的故事,而现实生活中,我父母的婚姻却真正是由
状元做的媒。“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本不相知的父母,由状元
做媒,走到了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相携着经历了叶家平淡的日月,走向了
衰败,走向了人生的终点,淡出了后辈人的视线,化作了清风,了无痕迹。在北京城内留下了“状元媒”的一段佳话。
提及母亲,我不能不说说北京朝阳门外的南营房。南营房四甲57号,是母亲
的娘家,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居民小区,与北京众多小区如出一辙地相似,如出
一辙地陌生。那些低矮的灰瓦房没了,成为了记忆;那些熟识的老街坊们也散了,无处
查找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回过那里,去看望意识已不甚清晰的舅舅,尽管那时母亲
已经故去十几年,南营房的街坊们见了我还在盛赞母亲的婚姻,怀念从这里走出去的母
亲,谈论着状元媒人刘春霖。
  记得我最后到南营房的时候是个温暖的冬日,舅舅陈锡元和他的朋友老纪正
坐在小炕桌前喝酒,下酒的是老纪带来的一包“怪味胡豆”,胡豆来自老纪儿子从四川
出差回来的奉献,在北京是一种新兴食品。俩老头喝得都有些高了,情绪有些不稳定,
被某些悲壮的气氛包围着,引得炕上的黄猫也张牙舞爪有些亢奋。我进门的时候,两人
都是眼泪汪汪的。
  舅舅一见面就告诉我,南营房被划入了拆迁范围,开春这儿就将变成一片平
地,陈列在朝阳门外几百年的南营房将不复存在。舅舅在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喉咙里
压着痰,很简单的事半天才说清楚。屋内的生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有点儿呛人。南
窗污浊的玻璃闪烁着历史的辰光,不是没有擦拭,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推溯玻璃的
历史,年龄肯定比我要大,母亲在做姑娘的时候一度曾经将它作为镜子。两个苍老的人
,抿着没牙的嘴在吃豆,伴随着胡豆的还有一包用黄糙纸包着的豆制品——素鸡。低劣
的白薯干酒,从钉了铜锔子的小酒壶里源源倒出,两个质地、样式不同的酒盅,老旧的
图案,在酒的洇润下显得有些生动。红漆的炕桌上积满了油腻,墙上挂着两年前的盆景
挂历,空气中飘浮着尘埃……这就是南营房,我母亲的娘家。
  我安慰舅舅说,拆了旧的可以住新的,新楼房有暖气,有卫生间,清新亮堂。
  舅舅喃喃地说,新缸哪有旧缸腌菜香……
  他念叨的是清末街头小戏《锔大缸》里的戏词。
  老纪将一颗怪味胡豆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说不出一句话
。炸了一辈子开花豆的他,很难将怪味胡豆一语说清,说不清怪味胡豆就如同说不清他
眼前的日子,说不清他那些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儿女们。他的儿女们先后都从各自的
单位出来了,老纪到底也没搞清他们扔了铁饭碗,究竟要从事什么职业。
  我跟舅舅谈了安置父母骨灰的事情,老北京的风俗,这样的事情必须舅舅来
做主,没有舅舅的首肯,一切都不算数。明知道跟糊涂的老舅舅说了也是白搭,可是我
不能不说。果然,舅舅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没言语,大约是没听明白。末了他说,我不
搬,他们在墙上防狼一样画满了白圈,只能是吓唬狼,吓不着我。
  老纪也说不搬,他要和我舅舅摽着,一块儿为保卫南营房而战斗。
  我说我说的不是拆迁,是我父母骨灰的安置,现在老两口的骨灰还在家里放
着,小辈们已经有话了,说“害怕”。舅舅这才问,骨灰要安置在哪儿?我说西山,舅
舅说西山不好,最好安置在东大桥南边的芳草地,那儿是专门埋人的地方,离南营房也
近,说我母亲什么时候想家了什么时候就能回来看看。老纪说,芳草地如今早已不是坟
地,成了学校了,再说,那过去的乱葬岗子也不是盘儿该去的地方,盘儿是有身份的人
了。
  他们说的“盘儿”,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小名叫“盘儿”,这是她临终的前
一天晚上告诉我的。
  舅舅说,我姐姐嫁到你们家就是扔了,她再不是我姐姐了。
  老纪说,西山风景好,有山有水,盘儿歇在那样的地方,不亏。
  我给老纪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过去,老纪穿着光板军棉袄,身上满是
油渍和饭汤,酒糟鼻,老年斑,一双烂眼圈,一肩头皮屑,属于典型的糟老头子系列。
老纪并没接那酒杯,却抓过我的手,用那皴裂的糙得像锉一样的掌心小心地摩挲着,一
股强烈的油腻味儿直冲我的鼻孔。老纪说我的手像母亲,修长细腻,绵软无骨,于是,
烂红的眼圈变得更加红润,如同沾了露水的桃花,闪烁在下午的阳光中。我有些别扭,
按说老纪是长辈了,长辈的老纪这样做是对晚辈的亲切和疼爱;别说摸手,就是亲一口
我也说不出什么,可这会儿却总觉得腻味。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老纪说,刘状元的媒做得好,我早就说过,盘儿命中注定要遇着贵人,人家
该着走出去,活在南营房,生生就把她沤坏了。她走的时候,我往轿子里塞了五斤炸开
花豆,搁在她脚旁边,给她压轿。
  舅舅说,人家正儿八经压轿是用银子的,哪儿有用开花豆的。
  老纪说,我不是没银子嘛。再说了,压轿的银子也不该我出哇,我算老几!
  两个老头开始抬杠,老纪说状元刘春霖来南营房放定,连警察都动用了,害
得刘状元是随着彩礼挑子一步一步走进胡同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满街的人都是看状
元的。舅舅让老纪再不要提什么“状元”,说没有“状元”就没有他“文革”两年的牛
棚和九次半的批斗会。单位人都说他没心眼儿,其实一回回的批斗他都在小本上记着呢
,谁也跑不了,有他算账的时候。
  我知道,舅舅那个“变天账”总共写了没有三页,还是他二年级孙子的代笔
,其实就是交代,交代他在日伪警察署当巡警的事。内中没有别人,写的全是他自己。
“清理阶级队伍”一结束,本子就被他的儿子烧了,儿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爸爸当过日
本人的警察。老纪说,刘状元不介绍你去当警察,盘儿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盘儿拖在
家里当老姑娘。还是人家状元看得准,不把你推出去就没你姐姐的前途,状元的这步棋
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状元都是被魁星点过的,魁星点斗,状元是天上的星宿,
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纪谈论刘状元,却绝口不谈我的父亲。其实父亲的名声不比状元小
,父亲是皇上的亲戚,有着“镇国将军”从一品的头衔,论和舅舅的关系,应该比状元
更近。刘状元在日本将投降的时候去世了,我的父亲却是活到了解放以后,还当了政协
委员。舅舅和父亲的关系十分微妙,每回我去舅舅家,我进门后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
后头是不是还跟着父亲,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无忌惮地说着父亲的坏话,
他说父亲势利刻薄、狡诈不仁,是个小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却没听到
过父亲说舅舅的坏话,自然也没谈论过南营房的街坊们,看得起也罢,看不起也罢,自
母亲过门以后,父亲从未到过母亲的娘家,这倒是事实。
  父母亲的婚姻谈不上门当户对,穷门小户的母亲,嫁入天皇贵胄之家,本身
就是一个不和谐,更何况还是续弦。父亲前边的妻子已经有一帮儿女了,这让母亲一生
都很别扭。满腹经纶的父亲与目不识丁的母亲在文化上反差极大,完全是失衡的。以这
样的差距作为婚姻的基础,对母亲来说,应该是一出悲苦戏的悠悠慢板,甭管说媒的是
什么状元,甭管出嫁的场面是多么的风光,日子还得自个儿过,岁月还得慢慢儿磨。清
朝有律例,“良人奴婢相为婚姻,各离异改正,良自为良,贱自为贱”。虽然已经到了
三十年代的民国,但“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在国人的婚姻缔结中仍旧是定式。
  刘状元做的媒当是一个特例。
  我成年以后问过母亲,问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
  母亲说,好。
  我说,真的很好?
  母亲说,真的很好。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能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将是一场糊涂的对话。母亲为她衣食无忧的日月
而满足,为丈夫的温和儒雅而陶醉。南营房的女儿思想简单,没有那么多惆怅和矫情,
没有那“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自作多情。我的顾虑,都是文人心态。古人
说得对,“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世间真的没那么多麻烦。母亲不在乎
文化,母亲在乎日子。
  母亲就是母亲,南营房就是南营房。
  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跟父亲谈到他繁杂的多重的婚姻,如若有,我相信那
一定是两个文化人的交流。从父母完满的婚姻结局,我体会了“恩爱”的含义,“恩”
在先,是责任和义务,“爱”在后,是基础和铺垫。或许如母亲所说,真的很好。

  二
  
  今天,朝阳门外南营房已无人提及,作为一个历史地名留在了北京城市的记
录中,南营房的消失不过是十几年的事情,假如宇宙有支点,我们跳离时间的长河,远
远地观望,一定可以看到在滚滚尘嚣中,存在过的一片片整齐划一的平房和演绎在其中
的贫穷市民的酸涩故事。
  那些故事都很精彩。
  南营房是清代留下的正白旗兵营,位于日坛的西北部,过去每年春分,皇帝
或者大臣都要路过此地去祭神。我的外祖母姓钮古禄氏,世代居住在南营房。清朝时候
,哪个旗住在北京哪一块地方是不能随便挪动的,所以钮古禄外祖母就一直住在朝阳门
外,她那些钮古禄的亲戚们,也都分散住在东城,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日
子。我的母亲除了一帮穷困的表亲之外,再没别的交往,直到母亲去世,我也没搞清钮
古禄那些庞杂的亲戚们。随着旗兵的衰落,南营房逐渐沦为穷杂之地,所住人物有旗兵
后代,有做小买卖的,唱大鼓的,捡破烂的,还有妓女和盗墓贼,多是穷苦人物。以我
母亲所住的四甲而论,有卖炸开花豆的老纪,卖炸素丸子的老安,戏园子扫堂的刘大大
,澡堂修脚的白师傅,收旧货打小鼓的葛先生……五花八门,各有特色。与南营房相对
的是北营房,北营房几乎没有什么房屋,大概是兵们的操练场。没有房屋就没有住户,
北营房北边是大粪场,北京东城住户的粪便由淘粪的淘了,大都集中在东直门外和北营
房,在这里晾晒发酵后再出售。别小瞧这粪场,所得的利润却是不低,完全由粪霸控制
,别人不得插手。北营房一年四季永远是臭气熏天,只要一刮北风,南营房便笼罩在一
片臭气之中。
  出朝阳门不到一站地,往南是坛口。坛口是日坛入口的意思。坛口有条南北
方向的街,叫景升街。在十字交叉处分为景升东街和景升西街。景升街是市场的云集之
处,热闹程度可以和天桥媲美。幼时我是这里的常客,跟着母亲回娘家,一多半是冲着
这热闹来的。这里有说相声的,耍狗熊的,说评书的,拉洋片的,卖针头线脑的,也卖
各种小吃,小吃以“豆汁黑”的豆汁和“切糕张”的切糕最为有名。三甲拐角有个叫井
大姨儿的,专卖炸饣各馇,沾着蒜汤酱油,外焦里嫩,咬一口能把人香一个跟头。
  市场中间有个“虫子铺”,就是卖打虫子药的。那时候,好像人人肚里都有
蛔虫、绦虫什么的,卖虫子药的买卖就很兴旺。现在没听说谁肚里有虫了,我们吃的菜
都使用了杀虫剂,杀虫剂杀了小白菜上的虫子,也杀了人肚里的虫子。现如今的人,畏
杀虫剂比畏砒霜更甚,为买到不使用杀虫剂的菜,花大价钱也愿意。那时候,我最怕的
就是过市场的“虫子铺”,“虫子铺”门口摆了张铺着红布的桌子,桌上陈列着两个大
玻璃瓶子,瓶子里用药水泡着许许多多从人体里打下来的虫子,蛔虫和蛔虫在一起,绦
虫和绦虫在一起,虫子们都是淡粉色的,互相缠绕扭曲着,看着让人恶心。我知道,那
些虫子里面也有我们家老五的一条,我们家老五脾气大,无端地爱发火,母亲跟“虫子
铺”掌柜的一说,掌柜的就给包了包药,母亲回家把药烙在发面饼里,专给老五吃,老
五吃独食,自然很得意,结果拉了一脸盆扁虫子。母亲这举动很有“下毒”意味。我后
来看过许多文学作品,投毒者都是用这种方式下毒的。用饼下毒,不知是母亲从文学里
学的还是文学向母亲学的,反正可怜的是我们家老五,据说拉虫子的时候肚子疼得满地
滚,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有人被害死了到底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母亲把老
五拉的虫子提到“虫子铺”,掌柜的认真检查了,看虫子脑袋打下来没有,若没有打下
来还得再吃药。老五还算幸运,拉了一条全须全尾的绦虫,没再受二茬罪……我每回从
虫子们跟前过,都低着脑袋快走,如果那时嘴里还啃着糖葫芦什么的,也一定屏住气息
,不再咀嚼。偏偏的,母亲和“虫子铺”的掌柜有交情,住斜对门,一到那儿母亲就要
停下来跟他说一会儿话。他们说来说去,就会从桌子上的虫子说到我肚里的虫子,仿佛
我肚里虫子的数量绝不会比瓶子里的少。末了,掌柜的就像治老五那样,也送我一包打
虫子药,说我要不吃他的药,肚里的虫子就会把我吃了。“虫子铺”掌柜的打虫药无外
两种——“宝塔糖”和“山道年”。“宝塔糖”是个三角形的小糖堆儿,不难吃,是专
给小孩子准备的。“山道年”是小白片,看着不起眼却厉害,吃了肚子拧着疼,大虫子
一条一条往下拉,都是活着的,那感觉颇恐怖。“虫子铺”是坛口市场留给我的最不美
好的记忆,跟它对面拔牙的地摊,大木头盒子堆积的拔下来的各种牙一样让人不愉快。
  四甲北口有个戏园子,叫“群众剧场”,离舅舅家近,不到二十米。“群众
剧场”很群众,它没有“吉祥”“广和楼”那样压人的气势和严肃,有的是随和与亲切
。比如我看《天河配》看到一半,回舅舅家喝几口白开水,吃一个“驴打滚”,回来可
以照旧坐下看,也没人管,这搁其他地方可能不行。剧场最早是个戏棚,后来加了坐椅
和新式舞台,搞得很像个样子了。这里一般以演评戏为主,我所接触的有限评剧基本是
来自“群众剧场”。在这儿经常演出的演员一个叫鲜灵芝,一个叫吴佩霞,都是坤角,
长得很漂亮,每回来演戏都坐着专用的三轮车,用毯子盖着腿,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
我看过她们演《秦香莲》、《大劈棺》、《小女婿》什么的。还记得秦香莲见了皇姑的
唱词,“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雪里的梅花受尽了霜寒”,甚是悲切凄惨。父
亲管评剧叫“落子”,他说他不喜欢落子,喜欢京剧。我说我也喜欢京剧,说这话其实
是讨好,为的是父亲能多带我去看戏。其实我从心底里是喜欢评剧的,评剧通俗易懂,
更接近老百姓,比如“天黑了”,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搁京剧就得跟人
绕圈子了,说什么“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冰轮”和“玉兔”
是什么的早就被绕糊涂了。京剧“天黑了”唱半天也不说“天黑了”,故意卖弄文字,
以示学问。跟父亲谈此看法,父亲说评戏是小戏,戏词浅显直白,不登大雅之堂,缺少
艺术的含蓄。
  母亲也爱听评剧,我们都喜欢“浅显直白”。我们共同喜好的曲目是《小老
妈儿》,“小老妈儿在上房洒扫尘土,扫完了东房扫西房……”我在群众剧场还看过《
马寡妇开店》,里面的小寡妇可怜又可爱,拍着一个小布人儿在台上边走边唱,“你好
半天没吃到妈妈的乳哇”,为什么没给孩子吃奶呢,是因为跟住店的小白脸调情去了。
回到家我拍着我的小布人儿也唱,“你好半天没吃到妈妈的乳哇”,我的七哥,就是我
们家的老七,从后头给了我一脖拐。这出戏解放后曾经被禁演,原因是“内容不健康”。
  南营房的格局是一排排平房,分作一甲二甲到五甲五条胡同,每条胡同近四
百米长,从高处往下看,如同一个整齐的棋盘。母亲家院门坐东朝西,小小的木门,没
有油漆也没有门环,两层台阶破烂得只可垫脚,门槛全被磨圆了,当中成了一个凹,可
见是曾经经历了千百万个旗兵的踩踏,属于“曾经沧海”的系列。对着街门内里是个白
影壁,小得可怜,影壁顶上用瓦码出了一条花边,算是装饰,影壁前头种了几棵水葱,
傻绿傻绿地戳在绿瓦盆里。院内五间北房五间南房相对而立,每两间一组,多出来的是
堆房和茅房,这些房间低矮,窗户狭小,北房内顺西墙一条大炕,占了几乎一间屋的位
置。其他的房屋原先都有炕,想必是住兵的,大部分被我舅舅拆了,它们太占地方。院
里的南房已经坍塌殆尽,成了一片瓦砾,瓦砾中偶尔会钻出一两只大青兔,是我那群叫
不出名字的表兄弟们豢养的宠物。兔子大了,可以吃也可以卖钱,他们的学费基本都是
来自兔子。我舅舅最恨兔子,说兔子不叫唤,看着温文尔雅,其实蔫坏,性情太冷,满
院打洞。他一见兔子就踢,兔子一见他就跑。这辈子跟兔是结了仇。小院唯一可以欣赏
的就是东墙下的一棵枣树,严格说,它应该是隔了一道墙,属于五甲院里的树,却很不
知趣地把枝丫全探到了这边院里。我从未见过那棵枣树结枣,倒见过那些树的枝杈上爬
满了“杨剌子”。“杨剌子”是北京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
毛要是碰到皮肤上,一片红肿,又疼又痒,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南营房近百个院落基本是一个模样,要是你忘了门牌号走错了门,且得找呢
,找大半天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的家门;就是找到了,站在院里你也会奇怪,这是我们家
吗?
  舅舅家有股不好闻的馊臭之气,气息的来源是炕桌上的糨子盆,糨子盆是舅
母做补活的重要工具之一。“补花”是朝阳门外妇女们的手工专项,也是家庭的主要生
活来源。女人们到领活处领来彩布,按照贴在布上的纸样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头
的拨针将毛边窝进去,再将一个个花瓣组成花朵,将叶子和叶梗连接起来,然后交回去
。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叶子组合在布料上,缝纫成床单、桌布各样工艺品。舅母一天
可以拨几张彩布,但跟母亲比,还是不行,母亲在出嫁之前就是靠这个养活着她的娘和
兄弟的。舅母说我母亲是快手,一天能拨六个大子儿,六个大子儿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六
毛钱,那时候一个大子儿能买一斤棒子面。但是我跟母亲回她的娘家,却从没见母亲拿
起过拨针,也从没见她靠近过那些枝叶。其时的母亲已经很清楚,很认可自己的身份了
,她是学者的太太,得随时保持着“太太”的清醒和做派,人哪,一旦攀上去下就下不
来了。
  钮古禄外祖母自小长在南营房,一双大脚,一口京片子,所以母亲也如南营
房的丫头们一样,有着旗人姑奶奶的性情,麻利泼辣,敢作敢当。母亲跟她的兄弟陈锡
元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他们的两个父亲都姓陈,都是山东人。我的第一个外祖父是山东
文登人,光绪年间来到北京,大概是没什么根底,来了没两年,就入赘在南营房我的外
祖母家。后来做买卖有了点儿钱,在东安市场弄了间门面,专卖核桃、大枣、柿饼之类
的干货,也卖北京的果脯蜜饯,这些东西禁搁,不怕坏,很少赔钱。那时候的东安市场
不像现在。现在都是高楼大厦,高级得几乎卖不出什么东西。光绪时代的东安市场是一
片地摊,地摊的范围东到现在的美术学院,南至同升和鞋店,北到金鱼胡同,西临王府
井大街,经营方式像现在的无序早市,乱哄哄地挤塞成一片。小摊上卖什么的都有,梳
子、篦子、绑腿带,辫穗、旱烟、假首饰……想要什么就能在这儿找到什么。东华门是
清朝文武百官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官员们见天儿要费力穿越自由市场,既有碍观瞻,
又不方便。后经住在金鱼胡同的尚书那桐上奏皇帝,光绪二十九年才划出了东安市场的
范畴。有了市场就算有了组织,我那位文登的外祖父因为人的正直干练,被推举为东安
市场商会的会长。现在一提“商会会长”一准是个腰缠万贯的老板,是个和政界密不可
分的伟大人物,可那时的会长,照旧是每天从王府井走到朝阳门,回家吃窝头啃咸菜的
普通买卖人。
  1912年,我的母亲三岁,三岁的母亲在她生日那天命运发生了变化。
  跟袁世凯有关。袁世凯当了中华民国大总统,为了不南下,不离开他的北方
老根据地,指使部下曹锟在城里发动了兵变, 2月29号在北京闹腾起来。曹锟驻帅府园
的炮兵和驻禄米仓的步兵,跑步直奔王府井,在东安市场挨户抢劫。抢完了,兵们又从
市场西门顺义斋煤油铺提出两大桶煤油,泼在东安电影院的木墙上,放起了大火。大火
将东安市场燃成一片火海,没有一家商贩得以逃脱。据说,大火过后,狼藉一片,整个
市场找不出一件整装东西。
  火烧起来的时候,外祖父并没在现场,那天他正在家和女儿一块儿吃打卤面
,吃面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刘德贵。刘德贵从京庄杂货摊上给三岁的小丫头买了副镀银的
手镯,还没给小丫头套上,就听到了东安市场着火的消息。两个人撒腿就往火场跑,谁
也没想到,这一跑,竟然跑得没了踪影。
  外祖父自1912年 2月29号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这其中也包括他的伙计刘德
贵。外祖父就这样消失了,以致母亲连她父亲的名字也没记住,只知道姓陈,山东文登
人。前几年,我查找过东安市场的史料,查到了那场人为的大火,却查不到山东籍的陈
姓会长。我也曾托山东的文学朋友到文登县探寻,亦无下文。
  外祖父的下落至今是个谜。
  外祖母带着母亲再嫁,再嫁的还是山东人,依旧姓陈。继外祖父是个教私塾
的先生,胖,爱喝酒,对母亲不好,母亲很讨厌他。再婚后的外祖母一直没有生养,直
到母亲十一岁了,她的异父兄弟陈锡元才出生。我和母亲到东岳庙烧香,母亲不只一次
地指着送子娘娘案前抬香炉的童儿对我说,你看他像不像你舅舅?
  送子娘娘跟前那个童儿傻呵呵的,龇着牙,不知是哭还是笑。光光的秃脑袋
上梳两个抓鬏,除了富态,别的跟我舅舅沾不上边。母亲说,外祖母在娘娘跟前烧香求
子,香灰正掉在童儿的光脑袋上,老太太心一动,忙用手胡噜着童儿的脑袋说,小子,
烫了你吧?
  谁想,竟然把这个童儿给招来了,转过年,外祖母就给母亲产下一个弟弟,
谁都知道,她这个兄弟是送子娘娘案前端香炉的童儿。
  
  三
 
  母亲长得美,这是老天爷的赐予。我没见过那位失踪了的山东外祖父,或许
母亲的长相随他也未可知。我常常惊奇,小家出身的母亲,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相貌?
母亲一生所生三个女儿,其中两个都像她,只有我和父亲接近。这让我觉得遗憾,倘若
我有母亲的相貌,父亲的才华,那将何等了得!姐姐们说,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给了你,
老天爷右手给你一块金子,左手就会剜去你一块肉!
  母亲的美丽是美在她的头发上,她那一头浓浓的头发,让当今任何一个秀发
模特儿广告无法与之相比。母亲告诉我,她做姑娘的时候,梳一条长辫子,辫根扎着红
头绳,辫子粗得一把攥不过来,一直垂到脚后跟。因辫子粗而长,母亲不得不把辫子一
圈一圈盘在头上,如同顶了个大盘子。这种发式让母亲在南营房有了个小名,叫“盘儿
”。南营房的街坊们都知道盘儿,都喜欢盘儿,她是那儿大众的闺女。母亲在我的印象
中一直是梳着发髻的,别人,比如刘妈的发髻里面都藏着假发,母亲却没有,她用的全
是自己的真头发。母亲的发髻上不戴首饰,夏天是两枝院里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
丁香,两朵红石榴,只有正月过年的时候母亲才戴花,是一朵精致的红绒花。红绒花是
老北京的特产,以东安市场出售的最为地道,一根栽着红绒的铁丝,盘成了各式花样,
精致、喜庆、温馨、亲切。可惜,北京的红绒花现在已成绝品,六十年代以后再没见过
。母亲死后,我为她梳理头发,彼时她已改变了发式,变作了半边有发,半边光秃的阴
阳头。梳理有发的半边,我发现母亲那乌黑浓密的头发,竟无一根杂色,在灯下闪烁着
光泽,至死不变。
  父亲跟母亲比差了许多,娶我母亲的时候他已谢了顶,被小辈们叫为“秃爸
爸”。“秃爸爸”不是儿子们叫的,是侄子们叫的,满人喜欢将亲近的人喊作“爸爸”
,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玛”。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亲切
还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绪管慈禧叫“亲爸爸”一样,绝没有父亲的含义在其
中。我的长相随父亲,头发也随父亲,稀少柔软,不加修饰,一脑袋黄毛便太阳神一样
地张扬着,绝无秀美可言。看着姐姐们满头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觉得造物的不公。
  美丽的母亲一直待字闺中,到了三十岁才出阁。这样的老姑娘别说在七十年
前,就是在今天也属于“老大难”范畴了。我问过母亲为何不嫁,母亲说,你姥姥、姥
爷都去世了,你舅舅还没成年,我嫁了,他靠谁?
  母亲的确是等到舅舅立业以后才结婚的。母亲结婚那年舅舅十九岁,十九岁
的小伙子应该能顶门过日子了,可是却没有。我舅舅心存高远,却不喜欢念书;对什么
都有看法,却不敢出头,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类。他干什么都没长性,至今我说
不清楚我这位舅舅究竟是从哪个岗位上退休的。他当过巡警(伪的),跑过五金小买卖
(全赔),开过酒铺(有始无终),卖过棺材(被抢),当过中学工友(杂役半学期)
,做过话剧演员(龙套),解放后在国营食堂炸过油饼,在农场养过猪,在家具厂当过
设计,在马路上铺过沥青……成为我母亲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问母亲,在她三十年的南营房生涯中,遇没遇到过让她心仪的人。母亲问
我什么叫“心仪”,我说就是喜欢的男朋友,初恋的情人,甚至是单相思的对象,比如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到了呢,什么结果也没有。
  母亲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三十年的女儿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议。我说,男朋友女朋友总是有吧

  母亲说,男女朋友当然有,多着呢。
  我说,拣关系最近的说。
  母亲说,关系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儿”。
  我说,就说说这个李震江。
  母亲说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家在朝外东森里住,是种
藕的农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旧地图,东森里在南营房的西南边,秀水河东边,那里的确有片
水洼叫莲花池。听老人说,莲花池旁边有十几家妓院,属于四等窑子,那里的妓女多是
年老色衰,进门就上炕的角色。莲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赶大车、拉排子车的苦力,也
有在京东八县作案的土匪和盗墓的贼人,警察常常在这里抓获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我
后来跟老纪说过李震江,老纪的看法与母亲不同,老纪说李震江是莲花池妓女的孩子,
是有人暗地里出钱,让这孩子念书,所谓“种藕的农家子弟”,都是假说。
  相比较,我更相信老纪的话,真是“农家子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儿子一样
地陪在我外祖父身边,不会唱只有妓女才会唱的小曲儿。我听过一段母亲跟李震江学的
曲子,说的是一个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乱葬岗:
  ……
  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
  南来的乌鸦鹐了奴的眼,
  北来的饿狗掏了奴的怀。
  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
  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们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长,连说带唱,我能记住的也就这么多,这样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
别人大概编不出来。
  我从母亲的叙述中,感到了李震江这个人物的诡秘虚幻,他往往和一些灵异
事件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亲说有一天天还没亮,她到东大桥去给她
的继父买油炸鬼。本来坛口的烧饼铺旁边就有卖的,她的继父说坛口的油炸鬼不如东大
桥的焦脆,就得绕远出荣盛夹道去东大桥。东大桥是朝阳门外街铺的东极限,过了那座
不高的白石头桥就是一片荒地,萤飞狐窜,乱冢杂陈,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清朝,刑场
带有震慑作用,一般都选在人口密集的市场附近,宣武门外的骡马市大街,菜市口,都
是杀人的地方。到了民国,刑场就改到了东大桥的南边,芳草地的北边,这片相对空旷
的地界。为此,朝阳门外便应运而生了棺材铺、寿衣店、裱糊铺、杠房。
  母亲说她和震江最爱看的就是“出大差”。“出大差”就是杀人,把犯人从
交道口的顺天府,即现在的教师进修学校押出来,走东四牌楼,过小街口,出朝阳门,
专挑热闹的地方走,带有游街性质,到了东大桥就算是到了终点,当然也是犯人人生的
终点。所以,一出朝阳门,犯人自知路快走完,没有多长的活头了,往往要闹些节目出
来。逢有“出大差”的时候,李震江必定要逃学,带着我的母亲早早地等在朝阳门门脸
儿,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眼巴巴地朝西瞅。远远地看见“出大差”的队伍从小街口那边
过来了,驷马狼烟地走得很快,为什么快呢,是怕有人劫法场。我对这点很能理解,少
年时看《水浒传》,那些英雄们多是从法场上被救走的,比如宋江、卢俊义什么的。到
了民国这会儿跟宋朝就不太一样了,“出大差”最前头走的是马队,十几匹马走得很威
风,中间是背枪的士兵,脸上淌着热汗,跟在马后头,一溜小跑。兵后头是三匹马拉的
胶皮轱辘大车,有时候一辆,有时候几辆,这要由处决犯人的多少决定。被杀的人坐在
车当间,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招子,招子是白木头排子,上头写着处决的由头和姓名,
字上画着红圈。但凡谁背上了这个玩意儿,那是必死无疑,绝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车过
朝阳门,有的犯人吓得屎尿全出,脸色青绿,人还没有死,魂魄已经飞了。这样的“出
大差”让观众失望,觉得不过瘾,有人就挑唆着犯人折腾。母亲说,平日震江挺腼腆的
,连大声说话也会脸红,可是这会儿,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震江了,他
朝车上的犯人使劲喊:“爷们儿,唱一段嗨,别老闷儿着!”
  一个西山的土匪,走到朝外“顺永油盐店”门口不走了,要喝酒吃肉,油盐
店哪有酒肉,掌柜的让伙计给沏了碗红糖水端过去,犯人喝了糖水还不走,人群知道这
边有乐子,都往这边拥,一时就有点儿乱。那个犯人看见挤在前头的一个胖娘们儿,张
口便说,美人儿,跟我一块儿走吧!
  那娘们儿也不含糊,立即回应道,我嫌你没脑袋!
  喝了红糖水的西山土匪,后来披了“顺永油盐店”旁边“同聚隆布店”送过
来的七尺红布,才往前走了。
  朝阳门外的人管油条都叫油炸鬼,大概跟刑场在此的心态有关。母亲说那天
她买完油炸鬼正要往回走,却看见震江直直地跪在桥底下,母亲过去叫他,他不理,拉
他,他也不起来,眼睛傻愣愣地瞪着。母亲说震江跪了有些时候了,夹袄都让露水打湿
了。一个赶大车的从桥上过,见了这情景,二话没说,围着李震江转了两个圈,把鞭子
甩了几声响,这一来,李震江的眼珠才会转了,长长地吁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母亲问
他跪在这儿干什么,李震江说他在“等着挨头刀”。赶车的说这是“撞克”了,也就是
撞上了游荡的孤魂野鬼,让鬼给拿住了,幸亏是遇上了他,换了别人,李震江的小命早
叫恶鬼揪走了。赶车的说他每天出来早,天不亮,路上没人,什么都能碰上,马耳朵一
乍,他就知道周围有不干净的鬼魅了,啪啪甩两下鞭子就把什么都破了。母亲说,赶车
的鞭子梢都是狗皮做的,狗能破邪,平常说的“狗血淋头”就是指这种事儿,任甚妖魔
鬼怪都嫌恶狗身上的东西。
  我说李震江的表现是典型的臆病症状,大概是“出大差”看得多了,发生了
角色转换,这个李震江,平日身体大概不是太好。母亲说震江身体很棒,冬天穿条单裤
在雪地里跑,头上还冒热气。
  可是“头上冒热气”的李震江却突然地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连《论语》的第
一篇“学而第一”还没有念下来。李震江的死因是给母亲家修房,和泥的时候光着脚在
掺了麻刀的泥浆里踩,不知被什么划破了脚板,也没在意,不几天却死了。我说李震江
是得了破伤风,这样的事情搁现在打点儿疫苗,绝不至于要命。母亲却说震江是碰上了
鬼。
  外祖父在东岳庙的西跨院教书,晚上不回家,就住在庙里,外祖母带着襁褓
里的陈锡元每天下午过去陪着外祖父。天天晚上,母亲要挎着筐子,里面装着陈锡元的
尿褯子和父母晚上的夜宵给送到东岳庙去。李震江的任务是陪着母亲送东西,再把母亲
护送回南营房,然后自己回家。   
东岳庙供奉的是东岳大帝,东岳大帝是百鬼之帅,专门主管死生的大神,东岳泰山,是连皇上也要去封禅的重要地界。北京东岳庙气势肃穆阴森,前后六进,院落层层相套,内里有十八层地狱,有各样恐怖狰狞的塑像。母亲将李震江列为她的男朋友,我可以想象,一对小男女在夜晚的时刻穿越大街小巷,进入鬼气森森的东岳庙的情景,恐怖、压抑,再加上惊慌,共同造成了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
  东岳庙因为在京东,在大路边,交通方便,还承担着一个任务,停灵。北京
人有习惯,死在外地的人叫“外死鬼”,灵柩不能进城进家,必须停在城门以外。东岳
庙的地理位置是比较理想的,这种做法叫“停灵暂厝”。与此同时,有些客死京城的外
地官员、商人,也将灵柩停在庙内,以备择日还乡。东岳大帝是主管阴间事务的神,将
灵柩停放在庙里既便于探望、祭奠、启运,又能得到神的垂护保佑,对庙里来说,也是
一笔收入。
  母亲说,那天她和震江到庙里给外祖父送东西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外祖父
的房里还亮着灯,跨院北屋,也亮着两盏油灯,照着下午才停进来的两口棺材。听说是
宋哲元手下一个姓张的师长和他的副官,不知为什么死了,临时停在这儿。宋哲元是著
名爱国将领,那时候在北平,是个头等大的官儿。大官儿底下这两个人的棺材却枵薄得
可怜,自抬进来便有殷殷的血迹渗出,把整个西跨院弄得满是血腥之气。母亲说,那天
她和震江一进院,头发就发乍,身上起鸡皮疙瘩。西跨院的北屋常停灵,新的旧的,有
的一搁十几年,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的。可这回不一样,往里头越走心里越发瘆,棺前
两盏半明半灭的油灯,远远望去,鬼火一样闪烁,她和震江谁也不说话,加快了脚步往
东屋走。母亲说可就那么巧,一抬头,他们同时看见了西墙根底下站着两个人,两个人
见他们进院,立即背过脸去,面墙而立,一动不动。震江镇不住了,大喊一声,见鬼啦!
  母亲和李震江一下钻进房内,将所见跟外祖父学说,外祖父不信鬼,说他在
庙里教了十几年书,十几年来在西跨院停过的灵柩不下百数,从没见过什么鬼魅。说着
推窗而望,只见西墙下一片月光,哪里有什么人影。
  母亲说,震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发出那声喊叫,或许那两个鬼还不知道他
们已经死了,让震江一喊,点破了,一股冤气就扑过来了,要不震江怎会第二天就扎了
脚……
  我是不信鬼的,让母亲一说,从后脊梁冒凉气,打听过这个故事就再也没进
过东岳庙,当然也进不去了。解放后东岳庙被某个单位占用了,听说是警察学校之类。
我想,真要这样也挺好,警察们能镇得住一切东西。李震江的逝去究竟给母亲带来多少
伤感,至今让我揣摩不透,从母亲带有神秘色彩的叙述中,我感到很大成分是在给我讲
一个鬼怪故事,而不是在谈自己的情感历程。那个走进母亲视野的,出身模糊不清的青
年,过早地消逝在了朝阳门外的土地上,除了我在本篇文章中的提出,大概世界上没有
谁再记得他,再知道他。写下以上文字,是替母亲存念,也是对曾经短暂生活在朝阳门
外一个普通北京青年的追记。
  他叫李震江。

  四

  朝阳门外的人物中,不能不说的还有一个叫做“碟儿”的,碟儿的名声比李震江大多了,想必曾经在那片地界生活过的老人至今还会有人想起她。
  母亲将碟儿列为她的朋友,女朋友。
  除了我母亲以外,谁也不知道碟儿的正式名字叫什么,但碟儿告诉过母亲,说她叫
王彩蝶。
  母亲是个宿命论者,宿命的母亲说“彩蝶”这个名不好,“蝶”就是“蝴蝶儿”嘛
,蝴蝶儿能活几天?王家老家儿不知怎么给姑娘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彩蝶,彩蝶的,听
着像个大鼓妞。大概是“彩蝶”与“菜碟”同音,于是“彩蝶”就被叫成了“菜碟”,
继而被简化成了“碟儿”。“小菜碟儿”是北京人对受气包的称呼,如果说谁谁像个“
小菜碟儿”,谁谁准是个受人欺负,甚没起色的角色。饭桌上的小菜碟儿,大多是萝卜
干、酱苤蓝、熟疙瘩一类咸菜,谁的筷子都能往里戳,又小又贱,连躲闪的份儿都没有。
  我问母亲,碟儿长得漂亮不?母亲说瘦小枯干的,像块搁陈了的姜。我说,姜搁陈
了就抽抽了,还不如像中国大作家老舍说的,“长了毛的窝窝头”。
  母亲想了想说,碟儿还是像搁陈了的姜。碟儿的脸是姜黄色。
  碟儿是丁家的新媳妇,过了门还不到三天就出来挑水,在新媳妇和新姑爷应该回门
的日子,碟儿却担着两个水桶出现在了井窝子,这让南营房的街坊们对碟儿的婆家、娘
家多少有些看不起。我分析,这个甚不起眼的碟儿,对母亲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母亲
之所以老大才嫁,生计固为其一,对婚姻的躲避,对为人妻的恐惧,是碟儿带给母亲挥
之不去的阴影。
  碟儿的男人人称“锔碗丁”,是沿街锔盆锔碗的手艺人。北京锔盆锔碗的以外地人
为主,都是一辈一辈祖传的技艺。朝外操这营生的就碟儿的男人一个,就显得很珍贵,
很重要。锔碗丁早出晚归,生意很忙,当然也挣了些钱,跟南营房的街坊比,日子属于
富裕的。中国人的特点是气人有笑人无,丁家在这一片地域就显得有点儿各色,人们形
容锔碗丁是“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意思是跟周围人不打交道,群众关系极差。
  穷人家吃饭的碗都是有数的。居家过日子,盘碗常常破裂,裂了、破了,只要能对
上,一般都不扔,等着锔盆锔碗的过来修补。锔盆锔碗的挑着担子过来,被主家叫住,
拿出破碗来看,锔盆锔碗的根据盘碗破损情况,估计要钉几个锔子,跟主家谈好价钱再
开工。锔盆锔碗的自带小马扎,坐下后拿块布将腿盖了,取根细绳将破碗拼好,用绳捆
紧,用腿把碗紧紧夹住就开始了关键性的操作。锔碗的拿出一张小弓,弓弦上缠绕着一
个轴,轴的下端嵌着金刚钻,拉胡琴一样地扯那弓,在裂缝的两边钻出对称的两排细孔
,然后用大小合适的铜锔子将裂缝铆上,抹一层白瓷膏就算齐活了。修好的碗跟新的一
样,照样滴水不漏。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就是说的这行手艺。锔过
的碗上大蜈蚣一样地爬着一排锔子,肯定不如新的美观,但那一排闪亮的铜锔子会给人
一种陈旧的沧桑感,人们见到这样的碗常常会说:“是使熟了的老物件了。”
  锔碗丁是个孝子,他家里人口简单,除了媳妇就是妈,锔碗丁孝顺的具体表现是帮
着他妈打媳妇。打媳妇似乎是旧社会底层家庭约定俗成的习惯,那时候没有妇联,媳妇
挨打就得忍着,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意思极为简单,整治媳妇就要像揉面一
样,反复再反复,方方面面都治理到家,让媳妇彻底服输,使起来才顺手。“多年的大
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贯穿了做儿媳妇的始终:压抑的媳妇
发展为变态的婆婆,难保对自己的儿媳妇不再变本加厉,没有为什么,什么也不为,旧
社会就是这么一个规矩。南营房地界,打媳妇是普遍现象,如果谁家的媳妇进门没挨过
揍,意味无非两层,一个是婆婆没权威,二个是爷们儿窝囊。
  北京的井水苦涩,能饮用的有限,偶有甜水井便为稀罕,人们都到水井那儿挑水,
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公众的水井被叫做“井窝子”。民国年北京安了自来水,但也不能
通到各家各户,多是几个胡同共用一个水站,专门有送水的,推着独轮车,装两个扁木
桶,往人家里送水。送水的并不收现钱,用粉笔在用户门口的墙上画记号,小鸡爪子一
样,五个一组,到年终结算。南营房各家都是缺钱不缺人的,使水自己到水窝子去挑,
没谁肯花送水的冤枉钱。每天,只要水窝子的水闸一开,就排满了大大小小的桶,一个
接满了顶上另一个,挨个往前挪,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母亲挑不动一担水,就得等她的兄弟陈锡元放了学,一块儿去抬。姐弟俩一大一小
,一高一矮,抬着水晃晃悠悠地回来。那桶自然是靠近母亲这头的,母亲心疼她的兄弟
,怕把前头的小嫩肩膀压坏了。据说陈锡元到了十五六,长成高大排场的小伙子,也没
自己挑过水,依旧跟他的姐姐共抬一桶水回家。姐弟俩一高一矮,桶依旧靠近高的一头
,不同的是这头换作了陈锡元。
  母亲在水窝子每天要碰见的人就是碟儿,母亲有她的兄弟帮忙,碟儿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挑两大桶水。后来人们传说,碟儿用的水桶底儿是尖的,为的是不能在半道上停
歇,母亲说这都是杜撰,碟儿用的水桶跟大伙的一样,洋铁皮的,也不比谁的大,不大
的水桶让碟儿一个人挑,可就有点儿吃力了。碟儿是小脚,粽子一样的脚要撑起两桶水
来,那颤颤巍巍的模样谁看了谁都为她捏一把汗。没人敢帮碟儿,尤其是男人们,大伙
都知道碟儿婆婆的厉害,不大的事儿,她那个一脸横肉的婆婆,操着外地口音,能把一
条胡同骂翻了,说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准确说得叫“母夜叉”,红嘴蓝脸,会吃人的
夜叉。母亲年龄与碟儿相近,在情感上对碟儿就多了些关注。母亲每每送过去亲切的目
光,碟儿都闪过脸去不接。有时母亲有意将碟儿的桶让在前面,碟儿都执著地退着,不
肯接受母亲的好意,看水窝子的老肖说,别让了,她在这儿排着还能消消停停歇会儿,
回去指不定什么等着呢!
  母亲不再谦让,她从碟儿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妇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过的
日子。有一回碟儿来担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满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本来水
窝子的街坊们还有说有笑,一见了碟儿这模样,谁也不言语了。碟儿排在母亲身后,母
亲止不住低声说,你们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这样?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了碟
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袄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手指头缩
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乎没有,袖筒
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捂着。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
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儿来担水,小脚在冰
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
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问为什么,老肖说碟儿的眼睛里泛着死光。
  母亲没想到碟儿会死,母亲只是觉得碟儿可怜,碟儿那双手,裂了几条口子,往外
翻着红肉……母亲心疼,回家当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见了碟儿二话没说,就给她
套上了。
  第三天,碟儿没来。
  中午传来消息,说锔碗丁的媳妇夜里扎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头一天,
听说婆婆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扎上裤腿打猫,猫把媳妇的下体抓得稀烂,媳妇受不了
,半夜把自个儿头朝下,栽进水缸。满满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来的,自己给了自己
一个了结。
  母亲跟我说,她一直怀疑,碟儿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里觉得怪对
不住碟儿的。
  碟儿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应了。在碟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来没见他们
出过头,这会儿却借着碟儿的死大闹特闹了,北京人将这种做法叫做“闹丧”,是借着
死人的由头来达到活人的目的。旧社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家是父母兄
弟,出嫁是丈夫儿子,这种关系在相应的时候才显出它的重要。人死之后,必须报知人
主,人主得问清死因才准入殓盖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为亡者争些权益和脸面,
不是那么轻易好说话的。碟儿威风八面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笔钱以外,还要丁家为碟儿大
办丧事。他们提出,碟儿的装殓必须是柏木七寸大棺,而且要内棺外椁,僧、道、喇嘛
三棚经,出殡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锣鼓外加洋鼓洋号。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碟
儿的人主还要丁家娘儿俩披麻戴孝,儿子打幡,婆婆抱罐,一点儿不能含糊。通常打幡
的是至亲长子,举着一根挑着白纸幡的杆,杆上写着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语,
为死者灵魂引路;抱罐的应该是长媳,罐里装着供奉在死人灵前的饭菜,叫“焰食罐”
,半尺高的挂釉小罐,发引前由亲朋每人夹一箸菜肴,搛到罐里,用烙饼和红布封口,
下葬时搁摆在棺材前头。碟儿娘家这样要求,是有意寒碜丁家,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丁
家母子理亏,只好答应。
  碟儿出殡那天热闹非常,不啻一次社火****,据说观看者不下数万人,成为轰动京
城的一件大事。旧时的朝外大街街面低洼,一下雨满街泥水,铺子都是高台阶,最高的
“五福楼”首饰店是七层,说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一点儿不假。母亲站在“五福楼
”的台阶上,这里的位置最突出,她不是要看清楚出殡的队伍,她是要碟儿看清楚她。
在水窝子彼此就是心照不宣的,现在这是最后一面了,她和碟儿的心里都会有所感应。
出殡的队伍过来了,因为有悖于常理,看热闹的便指手画脚,执事的也嘻嘻哈哈,没有
肃穆可言。光鲜热闹,五光十色中,碟儿的棺椁在人流中缓缓移动。一群穿绿驾衣的杠
夫,抬着盖着锦绣棺罩的棺椁,在阳光下成为亮点,棺前头是碟儿那位打着引魂幡的丈
夫,幡上带有讽刺意味地写着:“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听经闻法语,逍遥自在行
。”碟儿丈夫低着脑袋,腰里扎着麻绳,一路走一路号啕。那个夜叉婆婆披散着头发,
一脸泥水唾沫,抱着小黑罐,狼狈地跟在她儿子后头,任人指骂。
  母亲一阵心酸,挨打受气的碟儿此刻正平平稳稳地躺在里头,再不用担惊受怕,再
不用拧着小脚去担水,她用自己的死为自己挣来了这份安稳。盘儿和碟儿都是贱命,是
最微卑最渺小最不值钱的女子,碟儿如此,盘儿又将如何?就是在碟儿的棺木与母亲相
错的那一刻,母亲为自己订下了一条原则:绝不能嫁给有婆婆的人家儿!
  这大概是碟儿临走前的告诫。
  碟儿可能到了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后是如此辉煌,而且这个辉煌余韵绵长。有好事的
文人将碟儿的事写成了戏,叫《锔碗丁》,在京城演出。丁家人认为有辱名声,花钱将
《锔碗丁》买断,所以这出戏演了几场就不演了。丁家经此折腾,彻底衰败,将房卖了
,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家的老二,即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看过这出戏,我问过他戏怎
么样,他说“没劲”。我七舅爷的女儿大秀也看过这出戏,她说好看,她是和母亲一块
儿去看的,两个人把手绢都哭湿了。
  我为没能看上《锔碗丁》而遗憾,想象着它的情节,应该是比父亲喜爱的《逍遥津
》、《盗御马》们更可信,它就是朝阳门外母亲身边发生的事情,不像汉献帝,不像黄
三泰,离得太远,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锔碗丁》的女主角是碟儿,“搁陈了的姜”
一样的碟儿,不知在台上是什么模样?

  五
 
  如果顺理成章,母亲应该嫁给炸开花豆的老纪。
  老纪那时候是小纪,在纪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下头有个弟,他娘死了几年了
,他爹老老纪带着三个儿子过日子,挺不容易。纪家三个儿子中数老纪实诚憨厚,有内
秀,会打算盘会记账,全是自学成才的本事。老纪记的账是真正的“豆账”,戏棚的刘
大大,书场的老宋,茶馆的周三,谁拿了多少开花豆全有记录。记录是用小人代替的,
小人有的长脸有的圆脸,有的穿黑裤子有的穿坎肩。有一个脸上还点了两个点,那是坛
口摆小摊的冯麻子。这些账别人看不明白,老纪和他爸爸却一目了然。老纪的算盘属于
“一上一”、“五下一去四”的水平,简单得用手指头都可以代替。老老纪认为他的老
二很有文才,是个可以做“文字工作”的材料,属于纪家的重点培养对象。纪家是61号
,与我母亲家隔了一个门。因为曾经是兵营,各家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纪家南
屋并列了三个半截埋在土里的大缸,三个缸里都装着蚕豆,一个是正用水发着的,一个
是发好切了口的,再一个是炸好了晾在那里的。小的时候我曾经目睹过老纪炸开花豆热
烈壮观的场面,万千的蚕豆倒进油锅,噼啪炸裂,翻滚跳跃,如战场上万千激战的兵。
老纪剃着板寸,穿着粗布汗禢儿,青布裤绑着腿带,一双革及鞋,一胳膊腱子肉,挥动
着大笊篱,将军一般,和锅中的豆儿混成一体。特别是老纪将笊篱里的开花豆隔着好远
抛向墙角的大缸时,一道由豆子们组成的喷香弧线,刷拉拉长了眼睛般,竟然没有一颗
出轨的,利落潇洒,就如同《三岔口》里任堂惠和刘利华那场精彩默契的短打,熟练准
确,不差一丝一毫。这时候的老纪在我眼里真是太了不起啦,相比较,我父亲简直不如
老纪的一个小手指头。
  老纪的爸爸老老纪是个善良人,附近孩子们没有没吃过老老纪的开花豆的。老老纪
不唯爱孩子,还爱小猫,看到有人扔了的猫一准抱回去养着。老老纪跟人不太说话,跟
猫的话却是多,闲了的时候总是端着一碗“高末”坐在院里跟他的“大白”“花脸”“
黄毛”聊天。“高末”是茶叶铺子打扫出来的茶叶末子,喝一碗就没色了,便宜实惠,
是北京穷人的最爱。“大白”“黄毛”们是老老纪捡来的“宠物”,有了这些“宠物”
就有了看家的,有了拿耗子的,老老纪家没有白吃饭不干活的。
  老老纪的大儿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发馆当学徒,理发馆由剃头挑子进化为“馆”,
就如同现在蹬三轮的开起了“现代”,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国初年,北京只
有大宾馆里才有理发馆,都是为洋人服务的,后来日本人在京城开了几家理发馆,理发
馆才渐渐为中国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钱有身份的人。纪家老大在“大美”跟着老板
学烫头,那时候女子正兴“飞机头”,两鬓蓬松如机翼,一脑袋小卷,要爆炸般地张扬
,十分摩登。纪家老大聪明勤快,“大美”老板已经将其内定为上门之婿,入赘“大美
”只是迟早的问题了。为女性服务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气,说话柔声细语,留着
长指甲,小分头上总是打着发蜡,身上永远是一股“双妹”牌花露水味儿。这些让老老
纪不待见,他心里早把这个娘娘腔的儿子踢出去了。一锅豆里还有几个泡不开的死豆子
呢,儿子也是一样。
  老老纪的三儿子是煤铺摇煤球的,地道苦力。在旧北京开煤铺的多是河北定兴人,
煤铺的外墙上无一例外用白地黑字写着“块末原煤”,说的是经营煤炭的种类。北京的
煤炭大多来自京西门头沟地区,也有大同的。块煤也叫“硬煤”“钢炭”,禁烧但是价
格贵;煤末子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务由煤铺承担。
将半湿的煤末子摊平斩成小块,放在筛子里,搁在花盆上用手摇,摇成煤球晾干了论斤
卖。摇煤球的一般是外地来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爷们儿没谁肯下这个死力。纪家老三其
实也没把摇煤球当个永久职业,他的理想是去当兵,摇煤球是为了学着吃苦。老老纪说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反对老三去扛枪杆。老三说,咱住在南营房,祖上不是当兵
的又是什么?以前能当兵,现在怎就不行啦?
  纪家老三到底还是走了,参加了国民二十九军军训团。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样
,再没有音讯,解放以后老纪曾经找过他兄弟,去过民政部门,问过台湾回来的老兵,
还在广播电台上广播过,都没结果。老纪说,他兄弟只要活着就忘不了南营房,就必定
得找回来,南营房是他兄弟的根!这也是老纪后来不愿搬离南营房的原因之一。
  母亲说老纪在纪家三个儿子里长得是最好的,长方脸,浓眉大眼,像戏台上的吕布
。吕布的戏我看过叶盛兰的《白门楼》、《辕门射戟》,还有他儿子叶少兰演的《小宴》。吕布穿粉袍,一脑袋粉绒球,跟老纪比,风流倜傥有余,泼实麻利不足。
  我后来从舅舅嘴里知道,当时母亲跟老纪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边出面的是
老老纪,这边就是我舅舅了。舅舅虽然初中还没毕业,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
主。母亲是1909年生人,己酉年属鸡的,老纪是壬子年生人,属鼠的,就是说母亲比老
纪大了好几岁。老老纪欣赏母亲的端庄贤惠,欣赏母亲的勤俭持家。老老纪说,大几岁
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只要母亲从57号搬到61号,纪家、陈家就是一家人了,陈锡
元就成了他的老儿子。老纪本人更没意见,母亲的漂亮在南营房是数一数二的,娶个漂
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为促成这件事两院跑,吃了人家不少开花豆,拿水舀子舀着吃,撑得一个接一
个地放大屁,十七八岁的青年,胡子还没扎出来却已经学会就着开花豆喝酒了。母亲就
这事始终没松口,她总觉得心里头缺了点儿什么……
  老老纪自然知道母亲的顾虑,知道碟儿
waves2009-03-11 19:00:37
多谢!最喜欢她的书!请多多转来!!
miniminnie2009-03-11 22:33:29
好文笔啊,娓娓道来,亲切如昔
出喝酒2009-03-12 14:16:55
又来了一篇
简宁宁2009-03-13 08:29:01
Love it!
外面的世界2009-03-17 14:13:48
谢谢分享!!
群思2009-03-28 13:00:11
好文来自于趣事儿。老乡好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