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09-03-20 07:58:28

 

第一章

 

  牟平县县令滕侃直立在书斋的门后呆呆地发愣。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双手压一任太阳穴,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耳朵也不嗡嗡作响了。时已入夏,县衙里午休后的衙役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听到后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心想。该是管家来给他送茶了。

 

  这时,他的魂灵总算附了体,自觉神智渐渐清醒,目光也亮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再向那里细细看去,却是一滴血迹也没有了。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镜子一般,将绿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叶都映出了影来。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了,因为她总不忘从花园里摘些花来插在花瓶里。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他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同中风麻木一般。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强迫着自己聚起精神来阅读。

 

  “老爷,请用茶。”老管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习惯地想答应一声,但唇焦舌敝却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用那颤抖的手接过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启禀什么事情。

 

  老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气地砸了咂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爷,”老管家轻声地说,“有位沈先生送来一封信,说是要见老爷,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老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写着:牟平县县令滕侃亲启。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红印。滕县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纸竹刀。

 

  作为一个登州刺史辖下的七品县令,他只不过是强盛的大唐帝国庞大的行政机器的一个齿轮。但是在他自己管辖的牟平县里却是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老管家信还算送得及时,照他的经验,带着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谢天谢地,他的脑子这会几已经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了。

 

  他裁开封套,里面是一张官府用的公笺,公笺上简短的写着三行字:

 

  滕侃密鉴:蓬莱县县令狄仁杰,于州衙议事之余,

 

  欲在牟平稍行耽搁。望予严隐姓名,宽与其便

 

  为盼。

 

                   刺史私章

 

  滕县令将信慢慢折叠起来,心里寻思道:这位蓬莱县的同行恰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到这里。又嘱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处理公事总是那么藏头露尾的,现在这位狄相公来此,会不会是微服私访,要满着我查缉什么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见,因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自己早上还好端端的,尽管他这会儿真象个得了失心风病的样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便吩咐道:“再进一盅茶来,与我打点衣帽见客,请沈先生到内衙书斋叙礼。”

 

  滕县令穿戴整齐,来到书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空着把乌檀靠椅专等那沈先生到来。

 

  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正中墙上一幅金碧山水,墙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却被那大书桌遮了一半高低——右边架上满堆着书籍。沿窗一张几上摆列着文房四宝。窗外绿竹潇潇,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师椅上只呆呆望着那四扇漆屏出神。

 

  门开了,老管家进来禀报,呈上一张大红名帖。名帖上黑溜溜两个大字:沈墨。左下角注着身份:福源商号牙侩。滕侃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颔下飘着长长美髯的人跟着步进房来。他慌忙欠身拱手说道:“不知沈先生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说着溜眼看了看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跷的同行。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鸦青葛袍,头上一顶黑弁帽,足下一双黑皮靴。浑身虽无一点官场的气象,却是人材雄伟,气度不凡,心里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长揖答礼,宾主就坐,管家献茶已毕。滕侃使了一个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飞快地看了滕侃一眼,声音温恭地说:“臊相公风流儒雅,蜚声诗苑,我在京师奉职之时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笔下那十来卷诗作,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每令人感奋于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过誉了,”滕侃忙答道,“我闲时胡乱涂上几行歪诗,只是为了一时消遣,实不敢劳年见屈尊枉读。论文学,年兄乃是当今泰斗,自领一代风骚。况且政绩昭著,朝野播扬,专断滞狱,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阵晕眩。停了一停,又说道:“容我无礼动问一声,刺史大人手札之中命我严隐阁下名姓,莫不是特来敝邑查办什么案子?”

 

  “膝相公的话说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游离了词色,你好歹不要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这蓬莱县是我外放的第一个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暂时的清闲,专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听说贵邑山川风物甚是幽美,且有许多名胜古迹可寻。所以暂时就隐藏了姓名欲想尽情享用几天,亦可省了许多麻烦和应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写着‘福源商号牙侩’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点头说道:“原是这样。”心里却怨着狄公来逛山水不拣个时候。

 

  “不知年兄带了多少行员随身?”

 

  “只有一名亲随干办,名唤乔泰。”

 

  “二位乔装百姓,往来三街六市之间,会不会乱了礼数,比如说‘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却从未这样想过。”狄公觉得有趣。

 

  “请先为我们安排一个整洁干净的旅店,千万要避人眼目,再指点一下几处名胜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说道:“原谅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们到飞鹤旅店住下。这旅店不仅僻静稳当,宽敞整洁,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我这衙门很近,你若有个不便可以径来内衙找我。至于逛山水、游名胜我的总管潘有德正好替你们当个响导,他土生土长,对这牟平县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数家珍。我领你就去见他,此刻他正在衙舍里办公哩。”

 

  滕县令说着就站了起来,搀着狄公要走。狄公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跄。

 

  “滕相公有点不舒服?”狄公问道。

 

  “不打紧,只是头有点晕,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罢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书斋门口,见主人出来,赶忙上前扯了扯滕县令的衣带,小声禀道:“老爷,上房丫头来报说,太太中午后一直不见起身。”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说。“知道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太太午饭后到乡下的庄子里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见管家还在犹豫,便生气地斥道。“你不见我正在陪客!”

 

  “还有一事不敢不来禀告……”老管家战战兢兢,哆嗦着声音说道:“太太房里的大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

 

  “以后再作计较!”滕侃不耐烦地说,一面引着狄公向后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说道。“狄年见在敝邑滞留期间,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我正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想要请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啊,请向这边拐。”

 

  从行斋的后院穿出便是一个花园,潘师爷的衙舍就在花园对面一个庭院里。

 

  潘师爷正伏在书桌上忙碌,书桌一边堆着厚厚一大叠公文。他抬头一见上司陪同客人走来,慌忙离坐踉跄着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郑重其事地对潘有德说:“这位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刺史大人专门有信给我介绍了他。沈先生想在本县游览几日,观赏些山水名胜,望你代我尽心照应,为沈先生解说推荐。公堂还有那起案子等着担问,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请方便,恕我失陪了。”说罢长揖陪笑,告辞而去。

 

  潘师爷拉了把椅子让狄公坐了。狄公见那活师爷心事重重,显得神情不安。心里思忖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难的案子。可是当他向潘师爷询问时,潘师爷却正色答道;“不曾有什么疑难的案子,衙门近来一向平安无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务需要料理。”

 

  狄公说:“只因刚才从滕老爷的言语中听来,象是暗示有什么疑难的事情缠上了他,所以随便问问。”

 

  潘有德皱了皱他灰白的眉头,停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这个却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个笨丫头将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爷平日里十分珍爱这只花瓶,听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而今丫头们谁也不肯承认,老管家叫我暗里查问一下。你知道老爷是个性情孤僻的人,闲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为这花瓶一定感到很优伤,他刚才进来时我见他脸色很苍白。”

 

  “他一向有什么疾病没有?”狄公问道。“我也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哦,没有。”师爷回答。“他从未抱怨过他身体不好,近来还倒越发精神哩。一个月前他在后院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如今伤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热,令他很有些烦躁。哦,好了,沈先生,现在让我想想你该先去观赏什么地方吧。这城外东北有一座东牟山……”

 

  潘有德将这牟平的山川胜迹,风物掌故细细与狄公说了一遍。狄公发现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很有教养,且对本地历史掌故、佳话遗闻极感兴趣的人。狄公告诉他今天还得失去飞鹤旅店安顿歇宿,明天才能正式游览。他的一个伙计还在衙门后面那家茶馆中等着他呢。

 

  潘师爷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从那后院的一扇角门出去,这样就省得你从衙门正面去绕个大圈子。”

 

  潘师爷领着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着右首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摸索着向前走去。潘师爷尽管脚有点跛,但走起路来却很利索。走廊不见光线,绕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潘师爷掏出钥匙将那角门的锁头打开,微笑着说:“这扇角门算来也是本县一处名胜了,七十年前为对付盗贼,修下了这个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断师爷的话头,道了声谢便闪身出了角门。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街。

 

  狄公拐了两个弯便找到了那个茶馆,他约定了乔泰在那里等他。

 

  茶馆里挤满了人。有钱而无事的茶客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

 

  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卖是多么的鲁莽……”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

 

  乔泰站起来正待上前去揪,独眼猴早象闪电般出了门。

 

  乔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了。说道:“不必太去认真。这个无赖倒提醒我不应固执地墨守一个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个观察甚细,行动敏捷的家伙,他对我们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练,只可惜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

 

  “这个狗*****从茶馆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不成,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讲到茶馆,却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是一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尚未找到。此刻我们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案子。差不多也该是升堂的时候了。”

 

  “老爷,别忘了你来这里是游山逛水的!”乔泰显然有点责备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况,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缠上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如何问理刑事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走吧!”

 

  他们走出了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子,暑气渐消,清风徐来,只感到丝丝凉快。

 

  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早升了堂。门外鸦雀无声,没有个闲人。四个衙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门栅栏里廊庑处尖着耳朵在看审。

 

  他们也挤到那廊庑口,跂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着县令老爷滕侃,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戴的那顶乌纱帽的两翅不住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持着下巴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着笼在袖里。衙厅后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象一一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跂:音‘齐’,抬起脚后跟站着——华生工作室注)

 

  大堂下两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个街役,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一个粗黑胡须的矮胖子手上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严、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这里不分老少,无论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告都必须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们的高声呵斥。经常县令老爷一声令下,板子、火棍便会打得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成习,一个被传讯到堂上来的人在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兢兢在堂前跪定,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脆一步!”那个领首的衙役班头吼了一声。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轻轻推了一下他旁边立着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与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这种柜坊,兼了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买卖,是最能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这何兴元死了,他却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这冷德生肺痨病已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就仔细听那冷虔在说些什么。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唤船家沿河在水上寻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是淹死无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部分帐目,现在事乱如麻,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帐目不能清理,许多商务买卖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给老柯的死备个案吧。”

 

haoa2009-03-20 21:17:25
Like this kind of story
出喝酒2009-03-21 18:59:27
听起来好像不太好看……
八月风2009-03-21 20:46:15
很好看。故事情节环环相扣,很精彩。 。。
haoa2009-03-21 23:45:14
Really? Then, it is amusing! I know why now. Thanks
BunnyandPiggy2009-03-22 06:54:55
读起来象翻译作品,是高罗佩的那本吗?
出喝酒2009-03-22 17:33:59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