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三2009-07-29 19:51:59
一、谁家有女
  
  那时,她还是蓬门碧玉。
  青碧的布衫,烂漫的双鬟。发际间长短不一的缎带,拂过她白璧般的双耳。十四岁的年纪,想起来全是云淡风轻。如阳春三月的节气,春色已至,尚且清淡。她那时还和母亲住在乡间。江南明秀的山水、自然的风露与日晒气,浸润着她。她眉眼虽是浅淡的轮廓,却有着盈盈的润泽。她自认为不是美丽的女子。因自小见惯了母亲的风姿。
  她的娘亲,其实也不过是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每日总会倚着门扉,俯身为她结好衣下的腰带。她的娘亲,手背尚白皙,指如削葱根。她总是以手背摩挲着她的脸颊,无限怜爱。她后来才知,是娘亲怕她粗糙的手心,刺痛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生得像母亲。连眼角眉梢单薄的愁怨,也一并像了来。她只好沉默,以默默的神情来抵消那一份与生俱有的薄命意味。
  那时的她,极其乖巧。螓首微垂,双目亦微垂。那樱桃一点的唇,终日细致地抿着。手中轻握着柔软的衣带。这是她惯常的姿态。安静、柔顺。
  三月的田间阡陌,黄绿的漫山春草,当那个白袍素冠的年轻人打马而过的时候,她终于,猝然抬头。为那笃笃的马蹄声所惊,她这一抬头,有些惊惶的味道。然而,黑眸子里的那一点惶惑,正作了他人眼中的风情。妾发初覆额,是她的写照。她手中正持一支蔓菁草,因而并不去分拂额前的头发,只是一味侧着头,目光斜向上望去。
  马上的人,此刻微微俯下身。那淡淡的光影,一直照进他深邃分明的眼。他的唇角,有着端庄的弧度,微微眯起眼,现出浅浅的一个微笑。
  “姑娘,去永嘉县要怎么走呢?”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有些失神。那男子徐徐下马,含笑走近。他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眉目间已沾染了俗世沧桑。一个人的经历,眼睛是藏不住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但他当时的微笑有端庄而隆重的意味。他的一切一切,皆是不染尘埃的清明通透。
  他再问:“姑娘,去永嘉县要怎么走呢?”
  声音不愠,亦不恼,似春风拂过。那一声“姑娘”,有着极大的尊重与怜惜。她少年时柔软的心,恍恍惚惚有了微醺的陶醉,声音不禁颤抖起来:“这里就已经是永嘉的地界了。”
  “多谢。”那男子微笑,向她欠身。这郑重其事的感激,分明已把她当作一个端庄静好的成年女子。她心中,霎时也郑重其事的感激着。
  然后,他牵过马,从容转身。她急了,目光追随他,有些痴,有些恋。他走出几步后,忽又转身,她的娇憨之态便一览无余。她忙低头,红晕满颊。
  “你……住在附近么?”他终于倚马相问。她点点头,不知为何,竟将手向着远方一指:“就在那里,沈家村。”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微微一笑。这一笑,并不是对她,她却有些心慌。
  他问:“然则,姑娘姓沈?”她怅然摇头,道:“不是。”此中情由是无法解释的。她心中一沉,掉头欲走。那男子在她身后,含笑道:“这枝叶,长得真好。”
  她诧异地低头,看自己手中随意擎着的枝叶。那个陌生的男子,以温和柔婉的语调,轻声念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这种端庄的祝祷,让她有片刻的恍然。她那时尚稚嫩,并没有浮生繁华的迷梦。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她在显阳殿独眠,恹恹醒转之时,总会想起年少时的这番光景。母亲,早已终老乡间了吧。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这悠然的回声,在空寂的岁月里,越发凄凉。
  她闭目,骨瘦如柴的手,覆住了憔悴朱颜。泪水便从指缝间流出来,汹涌不息。
  她已有很多很多年,不曾这般哭过了。
  青蘅,这是她当年的名字。


二、此情独幽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永嘉乡间都传颂着,新来的豫章公世子参军,暂住永嘉县。他年轻温文,辞章之美,冠绝一时……
  青蘅一直沉默着,只在心底记住了那个名字:颜延之。
  有一晚,夜里的虫鸣格外杂芜。为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躁心绪所煎熬,她辗转难安,终于悄然起身,蹑足走过柴草轻掩的门。
  乡间月色正好,有些凄凉。她此刻的心绪,也有些凄凉。她想起许多模糊的片断:晦暗的风雨天,朱门玉户的绮丽剪影;哀哀欲绝的啜泣声,惊心动魄的怒责痛斥;独守寒窗的寂寥,车马隆隆的仓惶……不,不,这不是她曾有过的岁月,她已然忘却。她从来只拥有这乡间的清风明月,她不过是寻常农家的女孩。她要她自己相信,她生来如此。
  这混乱的念头,一直纠缠着她。她心里挣扎着,竟一直走到了驿馆之外。夜深,只有虫鸣,以及风拂春草的轻柔摩挲声,沙沙。
  青蘅忽然怔住,心跳在剧烈地起搏之后,瞬间归于沉静。那个男子,他瘦削挺拔的侧影如此清晰地映在窗纸上,被微微晃动的烛光,无知无觉地放大,放大……大到占据她的整颗心,覆盖她的整片天。
  她后来懂了,冥冥之中的牵引,循着她心的方向,使她身不由己走到了他门外。他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她甚至能感觉到年轻男子温柔甜美的气息。青蘅在那一刻,涌出了热泪。
  她其实是寂寞的女子。一种孤苦无依之感,紧紧锁在她的眉心。此刻,这温柔的剪影使她蓦然感到安宁、熨贴,仿佛无着落的身和心,从此有了寄托。
  青蘅凝视着那朦胧的影子,慢慢地挨近。她听到他轻声吟哦的声音,那声音并不似她最初听到的那般闲雅。分明有一种分量,含愁含怨的,却又刚毅不衰。他吟的是: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他念了三遍。青蘅攒聚了她全部的心力,记住那几句。其实,她并不懂。但白天,当她再次听到人们以艳羡的口气说起颜延之的时候,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她的心思其实极其细腻。初夏的时候,菖蒲的根生在水里、碎石间。她除了圆头履的鞋,将宽大的布裙在膝盖以下挽了个蓬松的结。白嫩的肤,浸在清澈的水间,微微涟漪撩拨着她心中的欢喜与愁思。她小心翼翼地拔了菖蒲,再修剪成纤长柔软的一束,于夜间悄然放在他的窗下。
  没有人发现。她回去后,躺在沉睡的母亲的身畔,心想,他会不会留了心,第二天夜里悄悄出来探视?
  第二天,她仍然去了。持一把新鲜菖蒲,在窗下亭亭玉立。她想,万一他真的出来,她一定要勇敢,对他微笑,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然后告诉他,菖蒲的味道很好闻。菖蒲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但他并没有出现。她为自己的心思所缠绕,几乎要窒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但她又觉得安心,想,他不知道也好。
  此后多日,青蘅天天去,他竟安然受之,连探询的心都没有。青蘅不解,但又欢喜,有时却觉得,他着实可恨。
  私下里悄悄打探:“颜先生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吧。”
  她的女伴惊异道:“你不知么?颜先生一直未娶。”
  她心里一惊,复又一喜。她的女伴又告诉她:“听说颜先生为人耿介,在京城并不如意,所以到咱们永嘉县来,图个清静呢……”
  她心里有些怜惜。他这般气度,该紫袍金带步玉阶啊。几日前,永嘉太守来乡间巡视,青蘅看到他骑马尾随其后,气宇轩昂的样子,真叫她欢喜。她和众多女伴一样,低鬟敛袂,立在道旁。但她的目光却自下而上,专注地追随着他。眸子里的星火,不像她平日的温默。
  颜延之终于发现了她。他的目光如清泉一泊,缓缓地流过。未曾留下什么,却带走了青蘅太多的心思。
  “青蘅,你知不知道,”有人说,“颜先生的妹妹嫁了郡里的望族刘宪之。刘家看中颜先生的才气,要举荐他入朝,还要为他择取名门淑媛呢。”

三、沈心如醉
秋天来临的时候,青蘅采了重九的菊花。夜阑人静的窗下,她一如既往,放下手帕包着的菊花,又捡了块石头,轻轻压上。
  “青蘅。”突如其来的一声,她几乎要窒息。却不敢回头。但那男子,分明就站在身后,他的气息,有着温和的怜惜。他说,我知道是你。
  她终于转身,然而,她还是不够勇敢。她没有笑,也没有问,你还记得我吗?她只是垂着头。颜延之的脸,在月光的柔拂下有一种清绝的味道。
  “这是什么?”他指着她的手掌。
  她像柔顺的孩子,摊开手,腼腆地笑着:“是菊花。”晒干的菊花枯萎了,却有着暖和的温度。颜延之伸手接过,温柔一笑:“谢谢。”
  她记起他刚才叫她青蘅,便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问的。”他轻描淡写。青蘅即刻便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他问的,他问的!然则,他是如何问的呢?喏,那个姑娘,穿着青色衣裳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青蘅幸福得晕眩。
  颜延之并没有离开。他没有接受刘家的好意。他说:“我怎么舍得……”青蘅忙问:“舍得什么?”颜延之微笑道:“舍得这里的天然山水啊。”
  “哦。”青蘅若无其事地应着,心中是有些失落的。
  她后来就叫他“颜先生”。
  颜先生、颜先生、颜先生,她一声声地叫,声如脆铃。也在心里叫,温柔和婉。她十五岁了,眉目长了开来,一颦一笑便有了温柔动人的韵致。
  她终于问他:“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她随即念了出来,将她偷偷记了多时的诗背得分毫不差。
  颜延之错愕,不是不感动的。然而,艰涩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地拂上来。他说:“青蘅,诗中的那个人,是阮籍,他距离我们已经有两百年了……”
  他淡淡地讲完了那遥远的故事。青蘅起初听得认真,后来便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手中的花草。她笑说:“是这样呀,可是这个阮籍好傻,没有路了就回家去,何必哭呢?”
  颜延之笑了,抚摩着她的头,宠溺地笑着:“你这丫头,穷途之悲,你如何懂得?”语毕,又认真地看着她说:“但在这山水间,消磨一日算一日,也是福气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寂寞。青蘅不懂,却能够清晰地感知。
  后来,颜延之教她念诗。青蘅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念古诗,翩翩堂前燕、冉冉孤生竹、西北有高楼……忽然念到“与君为新婚,恩爱两不疑”,她飞红了脸,莫名的心颤,又偷偷去窥视颜延之。他却凭窗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只是他眼中的渺然,是青蘅最深的心事。
  “先生,先生!”她赌气般叫着。颜延之回过头,寂寥的神色在瞬间泯然。他仍是平静的微笑。
  青蘅每次来,都带了新鲜生脆的瓜果,红菱、青梅、黄杏。她挎着篮子,笑盈盈地说:“先生,你尝尝。”然后,仰头一直看他吃下去,心中欢悦无比。有时,她故意掺了一颗酸果子,颜延之怕酸,蹙眉、强忍。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也是端庄无匹的。青蘅大笑。她很少有这般恣意的辰光。身世的坎坷,母亲的沉郁,使她从未如此开怀过。
  后来,颜延之对她说:“青蘅,你以后可以不必叫我先生了,叫我延年吧。”延年,是他的字。青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还是叫他先生。她对于他,是有些卑怯的情意的,她愿意去仰望他。这句先生,便是她的敬意。
  她的爱意,首先是敬意。因此,她时时刻刻都要喊他,先生、先生……
  她的母亲,见她这些日子的欢畅,心中也是欢喜的。她试探地问女儿:“你将来愿意嫁颜先生么?”青蘅一怔,很快噘起嘴说:“我不要,他,他,他都快三十了,那么老!”
  这并非她的理由。她违心地否认之后,双颊发烫。
  “傻孩子啊。”娘亲叹道,你父亲可比我大了二十岁不止……
  青蘅骇然。父亲!这是尖锐的两个字。她震惊,她想不到母亲能够这样毫无预兆地说起他。
  “青蘅,袁府派人来说,你爹打算过些日子就接你回去。”
  “娘,你呢?”
  “你是他的亲骨血,他终究该接你回去的。而我,断断不能再进他家的门……”
  青蘅倔强地转过脸,平静地说:“那我也不去。娘,你告诉过我,我没有父亲。”
  她宁愿她没有父亲。可是,那么多年,他依然捎来稀薄的音讯。这不是关切,是聊胜于无的补偿。然而,这是她们母女借以生存的唯一资本。

四、不如归去
  
  转眼,是第二年春。永嘉的春,莺飞草长。颜延之凝望着澄净的天,说:“青蘅,我要走了。”
  青蘅手中擎着线,目光追随着风中的纸鸢。是蝴蝶形状的,上面绘了静好的女子。她看着颜延之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此刻,她的纸鸢飞向云端。她回头问:“先生,你说什么?”
  颜延之默然凝视她半晌,终于还是重复道:“我要离开永嘉了。”
  青蘅说:“可是、可是你当初说过,你喜欢这里的天然山水啊!”颜延之沉默。青蘅又说:“永嘉不仅仅只有山水啊,永嘉还有……还有……”她忽然噎住,说不下去。颜延之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着她,目光中亮晶晶的。
  他知道,可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在阳春三月,春色尚且清淡的时候,离开了。
  青蘅黯然神伤。她这般温顺的女子,纵然心魂俱碎,也依然是默默垂首。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卑微的,他的才学,他的风雅,她自觉高攀不上。然而,她宁愿一辈子都这般仰视他。卑微惯了,她觉得有良人可托,便要举案齐眉。而那个人,终于要离开了。这青葱的乡野,简陋如斯,竟配不上,他一个淡淡的微笑。青蘅泣道:“ 先生,为何不带我走?”
  颜延之转过脸,他的神色在阴影中藏匿。他的声音却顺着水波传来,很清晰地一句:“前途如何,尚不可知,又岂能耽误你?”
  他一路北上,接受了太子舍人之职,去辅佐皇太子。
  此时,正是南朝的伊始。他们的王朝,叫做“宋”,它取代了东晋一百多年的半壁江山。当今太子刘义符,是武帝刘裕的长子。庐陵王刘义真,是次子。还有宜都王刘义真,是第三子……
  青蘅知道这些时,已然身在颠簸的马车中。此时,她盛装华服,浓紫的衫子,杏黄的罗裙,外加浅色的轻纱罩衫。姚黄魏紫,这通身的浓艳色调,衬出她清水芙蓉面。
  她原来这般美丽。在离开永嘉时,她俯身,在家门前的清溪之畔,掬起一捧水。她哭泣过的眸子有些温婉的味道,目光却愈加清明。她看到水面的涟漪,漾着她的容颜,楚楚动人。她怔住,这一瞬间,心思芜杂。
  她的母亲依然留在永嘉乡间。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她记住了。赌气般的想,这一生,我要锦绣繁华。她也才十五岁。她想,锦绣繁华大概是圆满的人生吧——既然他已离去。
  他已离去。她却做了乡间的笑柄。
  她也离去,却留了她母亲一人。
  “青蘅啊,你爹是左光禄大夫,而我出身市井酒肆,只是他的妾而已。”
  “青蘅啊,是袁家大娘子容不得我们,才将我们赶出来。”
  “青蘅啊……”
  然而,她此时已不是青蘅。她叫齐妫,袁齐妫。这凌尘奔驰的马车,是去往京师——金陵城。
  在袁家的朱门绮户中,她见到了十二年不见的父亲,左光禄大夫袁湛。他便如许许多多位高权重、儿女成群的人一样,只是热切地望了女儿一眼,然后,那一点热情又为惯常的漠然所消泯。青蘅的一点热情,亦随之熄灭。她知道,因生母微贱,他,惮于大妇,不认她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残缺的岁月。
  青蘅直到后来才悟出更深的缘由。父亲忌惮正夫人,是因为她的门第,琅玡临沂王氏。在曾经,东晋刚建立的时候,金陵城里流传着“司马王,共天下”。司马,是东晋王室的姓。王,却是琅玡临沂王氏。如今,世殊时异,这份尊荣依然不减。
  袁夫人粉面含威,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青蘅是一贯温顺的。袁夫人终于笑了笑,说道:“好,很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青蘅心中一怔,很柔顺地俯地应道:“是。”
  过了几日,武帝驾崩,太子刘义符即位。数月之后,她坐在驰往皇城的油壁青蓬车中。


五、于以采蘩
  
  当她怀抱琵琶踏入华灯初上的水榭时,纱帘之外,已有了惊悚动容之声。她知道自己清丽绝尘,心里也并非不得意。只是那一份不平,终究萦绕不去。
  隔了纱帘,她面对的,是张太后和众多宫中女眷。她只是欠了欠身,她们容光艳饰,她未曾多看一眼,兀自低了头,那铮铮然的琴声,便借了水势,悠然传递。她的心,本不在这里,忽然间却听皇帝的同胞姐姐,义兴公主笑问:“母后,这是袁家嫡出的女儿,您还满意么?”周围有隐约的笑声。
  青蘅以拇指重重抹弦,曲调转急。她面色煞白,这一瞬间,到底明白了袁夫人的用意。原来如此。她想起了路上听闻的种种。
  当今皇帝不满二十,举止荒诞,竟在华林园中开起酒肆,亲自酤卖。而朝政之事,由顾命大臣谢晦、傅亮、徐羡之把持,他亦不过问。
  他的皇后,是武帝刘裕在位之时为他安排下的。娶的是东晋的海盐公主司马茂英。然而皇后年长他数岁,政治联姻,谈不上感情。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大概是一个年岁相当而品貌出众的妻子,以女色之惑来消抵他的荒唐行径。
  这一定是太后的打算吧。只是袁家虽想攀龙附凤,袁夫人却不愿自己的亲生女儿进入前途叵测的深宫,这才接了青蘅回去。只接她一人,却不许她母亲回去。青蘅这才真正明了此中用意。
  她顿觉羞辱。曲终,谢了赏,匆匆退出。婉转应和的话,她只说了寥寥数语。她心神紊乱,不知所措。她要锦绣繁华,然而,真的有这种可能时,她落荒而逃。她不要这仓促的婚姻,更不要——不要这荒唐的夫君。
  这才是最主要的。她定了定神,绕过几重轻纱,蓦然,却是一怔。隔着纱,只望见一个模糊的面容,但那身玄衣醺裳,却无比清晰。那人便拂开了纱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着。
  青蘅有些慌张。
  刘义符含笑望着她,目光微旋,似漫不经心地说:“朕方才听了你的琵琶,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思绪翻腾。然后,她仰起脸,亦直视着皇帝,说:“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她此时,断然不是永嘉乡间的青蘅了。


六、素心堪怨
  
  她闪身退出,惊魂未定。而水榭外面,歌舞声平,那些个王侯公卿,宴饮正酣。她黯然,心想,颜先生如今做了中书郎,应也在此之列吧。她却连寻觅的心思也没有。只是默默凝视池中之水,一颗心忽冷忽热,这涟漪到底是为他而起的。
  她亦不回她父亲身边。心中泛出微微的凉意来。于以采蘩,于涧之中……她低头沉吟。便有陌生的男子轻轻挨近。她惊而回头。那男子著紫衫,眉目俊逸,神采不俗,开口亦是端而不佻:“姑娘也是进宫赴太后的宴么?”
  她点点头。那男子一怔,深深看她,又道:“我听人说,太后请外家的女眷是想为皇兄选妃……”
  青蘅一惊,暗想,这是哪位殿下呢?他这般直率,倒也让她放下了心事。她淡淡一笑:“我这般平庸,断然选不上的。”那男子轻轻地摇头,说道:“皇上的眼光未必如你想的那么差。”
  “哦?”青蘅笑了,难得的轻松,便有了玩笑的心思,“那咱们打赌?”那男子却又有些怅然:“若皇上真的纳你为妃,我也无法找你兑现了。”
  两人这般说话,仿佛旧时相识。玉壶光转,不知多少辰光,忽忽过去。
  原来他是庐陵王刘义真。青蘅心中不知怎的,竟泛出些微澜。虽不曾牵动肺腑,却心喜他端正不俗。何况,他又是这般地位。青蘅一沉吟,心中便有了些模糊的打算——她想,她需要一个人,能以独特的地位来保全她。
  然而,她心心念念不忘的颜先生却在此刻,拱手上前。施施然,作揖,寒暄。他说:“殿下,刚才寻你不见,原来在此。”他说:“殿下,谢康乐的诗已经成了十五首,臣亦勉强和了十五首,正待您品评。”他说……
  他蓦然转头。青蘅的心跳先是滞止,随即却狂如脱兔。她心中是有怨气的。她后来想,当初颜先生拒绝了刘家的美意,其实并非眷念永嘉的山水啊。一旦有更好的机会,譬如太子舍人,他还是会舍下一切,迎身相就的。机会无所谓有无,只在意好坏。然则,永嘉又算什么?不过是他失意时的暂居之地罢了。而她,又算什么?
  此番重又相见,她目中含着泪意。而颜延之,只是轻轻瞥她一眼。青蘅以为,他们该作出初见的样子吧。她强自镇定,欲欠身施礼,颜延之却道:“我与袁姑娘,是故人相见。”
  青蘅大惊。心中先是一喜,莫非他……颜延之却向义真说道:“我以前暂居永嘉时,与袁姑娘和她母亲时常相见……”
  义真疑惑皱眉,若有所思。青蘅痛苦不堪地垂下头。颜延之轻描淡写的叙述,剥离出她父亲极力隐藏的事实:她是庶出,她原是不为袁家承认的,她长养在乡间……

七、桃之夭夭
  
  青蘅在出宫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郁郁不乐。她一直想着颜延之的话,心中不免疑心,颜先生莫非也是嫌我的出身?
  她黯然,无人处悄然洒泪。即便他依然是她心中的颜先生,她自己却恍然无觉,只道是恨他的。他留下她在永嘉,他破坏了她和庐陵王之间可能发展的姻缘,他的言下之意最明白不过,她是庶出的女儿,身份微贱……他嫌弃她,甚至不让她有幸福的可能。
  然而,她心中也存了些侥幸的念想。如果,如果颜先生是另有用心呢?
  回家数日,忽报圣旨降临。众人皆奔出去,姊妹、丫鬟亦另眼看她。然而青蘅一如往日,眉尖轻蹙,锁住了所有的心思,惟其默默。
  奔出去。却听闻皇帝纳袁家小女采蘩为妃。采蘩是青蘅的异母妹妹,袁夫人的亲生女儿。袁夫人哭得呼天抢地,一见青蘅便怒骂:“你这贱人!不是让你进宫去么,怎么会变成采蘩啊!采蘩养在深闺,谁会知道她名字!……”
  青蘅心道,是你先利用我的,这很公平。
  然而,采蘩哭哭啼啼地上车而去,青蘅心中亦惴惴不安。采蘩和她年岁相若,生就美艳姿色。但是难保皇上不会追究。然而,又有谁能保全她,庐陵王么?他应会介怀她的出身吧。她不禁想起颜延之来。
  还不及细想呢,镇守江陵的宜都王刘义隆就派人前来提亲。武帝刘裕的三皇子刘义隆,久负盛名。说他身长七尺五寸,博涉经史,善隶书。袁夫人其实早有算盘,欲将亲生女儿采蘩嫁给他,平日也多有暗示。待义隆真的前来提亲,采蘩却已进宫。
  她的父亲袁湛对她说:“采蘩的事就算了吧。宜都王向袁家提亲,颜中书向你提亲,你看……”
  青蘅心惊,颜延之的名字如决堤的水,倾覆了她单薄的身心。然而她仍是默默。他到底来了。她心下豁然。然而她心知今时不同往日。
  袁湛等了片刻,再问:“你心里怎么打算?”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我嫁宜都王。”
  袁湛笑道:“你这孩子命好。”
  命好?她冷笑。
  她就此远嫁江陵,嫁得很急。
  出嫁前一夜,梦里。她的母亲对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她想到了她远在永嘉乡间的母亲,泪水流了一晌。

八、韶华胜极
  
  齐妫,齐妫。义隆如此叫她。青蘅起初总是茫然,日子久了才渐渐习惯。没有人会叫她青蘅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
  她如今是宜都王妃。
  新婚之夜,红盖头掀起,眼前是全然陌生的一片红,以及,她夫婿淡淡欣喜的眸子。“怎么是你?”他惊喜地问。
  青蘅茫然。这一瞬间,她看清了自己的夫婿,颀长、端方、雍容。她问他:“殿下曾见过我么?”
  义隆笑说:“我记得,你是那日水榭上弹琵琶的女子。”
  这一语,她心中顿起波澜。义隆又问:“难道皇上纳的袁妃不是你么?”  青蘅是细腻温婉的女子,亦知曲意承欢。她说:“我与此无缘。”
  “然则,便是与我有缘了?”义隆到底顺着她的意思将话问了出来。她低头,心中失落。义隆后来告诉她,看到你怀抱琵琶的那一刻,我便喜欢上你了。不久后听说皇上纳了袁氏,只道是你。后来,我向袁府提亲,心想,娶到那个女子的姐妹也是好的。
  这番痴心,让青蘅不禁莞尔。颜延之待她,是不曾如此用心的。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在江陵王府的日子,青蘅开始读书。在义隆的书房,她背诗、读史,也看易卜之类的书籍。她依然安静。义隆年轻有为,待她也是温柔体贴,纵然府中还有些年轻貌美的侍妾,青蘅也不过置之一笑。她是真的不在意。如今这般,她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而在义隆眼里,繁花似锦,终不比她一潭清水。
  不久,庐陵王义真因谋反被杀。青蘅得知,忽然心惊,那是自己差点儿就嫁与的人。她又想到,颜先生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一定早已窥知皇上的杀意。因庐陵王才华横溢,权势逼人,放纵不羁。那么,他那日如此说话,也是为了保护她么?
  采蘩被贬入冷宫的消息传到江陵王府时,青蘅正生下她与义隆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义隆安慰她:“你的胞妹……”青蘅也有几分愧疚。但,仅此而已。
  随后,景平二年,顾命大臣谢晦、傅亮、徐羡之废少帝刘义符。六月癸丑,弑帝于金昌亭。金陵的使者随后来到江陵王府中,传达了朝臣拥立宜都王义隆的意思。义隆犹豫,向青蘅说道:“不知这消息是否可靠,谢晦、傅亮、徐羡之连皇帝都敢杀,我贸然进京,若有闪失……”
  青蘅只思虑了一瞬,便说:“殿下不必担心,他们三人纵使位高权重,也不过是臣子。废了一个皇帝,断不敢轻易废第二个。何况,我江陵兵多将广,这都是殿下的后盾,又何必怕?”
  再一思虑,她又缓缓说:“这三人受先帝所托,皆是忠臣,实在是废帝太荒谬了些,不然,他们何必担此风险?只是他们刚刚废了一个帝王,心中不安,怕是对您也有戒心呢。”
  义隆肃然起敬,问她:“那我该如何自处呢?”
  青蘅沉吟:“您不妨先表明心迹,表明您不会追究他们的弑君之过。”
  青蘅原是细腻谨慎之人,这些日子以来潜心念书,这番话便很有一番见识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
  义隆是八月即位的,改元“元嘉”。一个月后,立袁齐妫做皇后。青蘅慨然,竟有今日。而世人亦不知,她曾是乡间田陌中孤苦长大的女孩。
  她在义隆登基的第二年,产下一子,取名为“劭”。义隆此时已真正是个帝王了。他在即位之初安抚住三位顾命大臣,继而逐步削权。如今,这三位都做了他刀下之魂。
  谢晦被斩首菜市时,他的女儿彭城王妃,亦是义隆的弟媳,跣足奔到刑场,披头乱发,泣道:“大丈夫未能战死沙场,为何葬身刑场?”
  青蘅动了恻隐之心,向义隆进言道:“谢晦也曾建立功勋,为何……”
  义隆攒起眉头:“齐妫,朝廷之事,我自有安排。”
  青蘅默然退出。刘义隆,他不是江陵王府中温柔体贴的夫婿了。她的夫婿是皇帝,但皇帝并不是她的夫婿。而她,也无可奈何地成了以色事人的女子。

九、千金买赋
  
  青蘅母仪天下之后,曾在歌舞筵前见过颜延之。他是废帝的近臣,此时被贬,外放。他自请去永嘉县做太守。
  “这个人还是这般孤傲不羁。”义隆这样说道。青蘅只听得“永嘉”二字,心中顿时恍惚。颜延之的目光依然清澈,遥遥持杯,目光和着声音,说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这是天长地久的祝愿。在那年,最初见她之时,他是如此说的。如今,数载过去,物是人非。青蘅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此后十七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永嘉,那盈盈山水间。
  偶然,义隆说起他,说当世文辞,首推“颜谢”。谢,是谢灵运,即康乐公;颜,便是他颜延之了。
  青蘅问他:“颜先生至今也没有妻室么?”
  义隆说:“没有,朕爱他的才华,几次召他进京为官,他不肯;朕要为他做媒,他不肯;朕选美貌的宫女赐予他,他也不要。”
  青蘅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可能告诉颜延之,她当初嫁给义隆,是为了不拖累他。她欺骗了皇帝,唯有宜都王妃的既成身份,才是最好的盾牌。
  她后来想,她若是一直安心待在乡间,将流言蜚语置若罔闻,等到颜先生来提亲的那一天,会否成全了这份夙愿呢?然而,她不能。她那时其实也是好强的心性。没有他温默的笑颜,她如何能抵挡,锦绣繁华的侵蚀?
  她这一去,不但遗下了她的母亲,连她寄托于永嘉山水的十五年青涩年华、无数种嗔喜情思,也一并遗下了。永不重现。
  人到中年的时候,读到阮籍的生平和诗作,她忽然就明白了“穷途之哭”的悲怆。想到当年,颜延之赋此诗时,眼中悲凉如许。她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子,做着辉煌而激扬的梦。她如今可以理解了,他为何要离开永嘉。一个男儿,他是心怀天下,伺机而起的。
  然而,上天如此苛待他。颜延之,他也是“穷途之哭”啊。
  可上天又何曾厚待她?她纵然半推半就,得到了锦绣繁华的人生,却到底意难平。这风光得意,似乎时刻提醒着她,心中的遗憾与落寞。她连穷途之哭也没有力气。
  她想她的母亲,那依然沦落乡间的妇人。她老了吧?颜先生应该会照顾她的。青蘅有时会求义隆赏赐钱帛。义隆生性节俭,每次给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然而,这些绰绰有余了。青蘅托人,转送给永嘉乡下的母亲。义隆并不知晓。
  她曾经对义隆说,她想母亲。义隆宽和地微笑道:“那你就回袁府省亲吧。”
  他一直以为,他的皇后,是左光禄大夫的嫡女,是琅玡临沂王氏的外孙女。镶金砌玉之下,嶙峋的真相,他永远也不知道。而她,瞒得好苦。
  但,永嘉的乡间,永远也没有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她问不得。她想,颜先生是永嘉太守,却一直杳无音讯。若她母亲还在世,他一定会设法使她知道一些情况。青蘅心中明了,她的母亲,应是故去了。
  她没有看到,颜延之年年清明为她母亲扫墓的景象。她只是一如既往地赠钱、赠帛。至少,她心安。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她还平安。
  元嘉十七年,青蘅的容颜已然褪色。她仍是仪态万方的皇后。此时,最得圣宠的是潘淑妃。义隆人到中年,志得意满,便学了那晋武帝,乘坐羊车流连后宫。潘淑妃美而聪慧,庄饰褰帷以候,并将盐水洒在门前草地上。羊流连不去,义隆笑道:“连羊都为你徘徊,何况人呢?”
  青蘅第一次有了挫败感。她原本并无奢求,只愿安静度日。但,多年皇后的尊荣,也使得她,有了那么一些桀骜。何况,她那十七岁的儿子刘劭愤然对她说:“母后,人说父皇对潘淑妃有求必应呢。”
  青蘅不言不语,却留了心。那时,她正抱恙,潘淑妃来探视。她温和地请求道:“妹妹能否向皇上求三十万钱?我娘家有些急用,一时不便。因我前些日子为娘家侄儿已经向皇上求过官爵了,不方便再度开口。”
  她这般恳切,潘淑妃无法拒绝。何况潘淑妃也正欲向她表明,皇帝对她的恩宠。翌日,三十万钱转到了青蘅手中。青蘅淡然扫视一眼,说道:“多谢。”
  义隆也来探病,见了那堆砌中堂的三十万钱,面上讪讪的。青蘅卧在榻上,幽然说:“臣妾求皇上,不过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如今潘淑妃一求三十万,皇上连眼也不眨一下。”
  义隆尴尬,随后解释道:“你娘家富庶,所以朕给的少;潘淑妃却是出身寒门的。”
  青蘅怔住,胸中发紧,发寒。何处是她的娘家?她和义隆二十年的夫妻啊,终究有这层隔阂。她想起她的母亲,泪水长流。诸般心曲,却不可说。
  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她从此记了多年。她一直有些赌气,这一生,我要锦绣繁华。然而锦绣繁华又如何呢?再回头一次,她依然如此选择,依然会走到这一步,也依然穷途末路。
只是她的心,在她最单纯的年纪里,醉在了永嘉乡间,醉在了那个人和煦如春的眉目里,再不复醒。
  
  齐妫,齐妫,齐妫……后来,她病得很重,她听到义隆在声声唤她。
  这声齐妫,亦是一种情分。然而,她忽然想起,那年,她俯身在他窗前放下一包菊花,颜先生在身后唤她,青蘅。
  青蘅。那才是她的名字。
  她最后说的话是:“我想要一篇诔文,请永嘉太守颜延之为我作哀册吧。”
  义隆流泪答应她:“好,朕以千金向颜延之买一篇赋。”
  她仰面望着刘义隆,岁月的风霜,都刻上了他们的眼。她望了久久,缓缓地以被覆面,终究没有别的话说。她的弥留之际,留在史书上的是这样一行字:“后视上良久,乃引被覆面,崩于显阳殿。”
  
  青蘅死于元嘉十七年,她的谥号是:元皇后。
  但,盛世华章还未唱罢。她没有亲见,义隆的“元嘉盛世”和他的北伐;她没有亲见,她的儿子刘劭,最终杀了父亲而登基;她也没有亲见,颜延之后来平步青云,作了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她连颜延之的哀册,都未曾亲见。
  然而,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她这一生,能以颜延之的翰墨作结,亦算是凉薄中的一点抚慰吧。但,终究也逃不了义隆的牵念。他在亡妻的哀册上,亲笔写下:抚存悼亡,感今怀昔。
  
  2006-7-14
梵居士2009-07-30 01:55:28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毛毛小雨2009-07-30 21:38:29
喜欢喜欢!!
guaiwolf2009-07-30 22:46:38
好文
三日三2009-07-31 07:17:19
大家喜欢,俺就更有劲头了
lucytest12009-07-31 07:56:33
写得真好
乱世桃花2009-08-01 02:55:03
大大文笔好好~~~
blalala2009-08-04 03:52:52
机关算尽还是算了自己,即使活着,一生不快,又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