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09-09-23 19:30:25

  1.小人物

  狐七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天刚蒙蒙亮,屋子里漆黑抹火的,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跨过歪在地上的彩陶大花瓶,轻点的脚步就像一只在雪地里面漫步的狐狸。
  啊,她看到了!昨天被她丢在小厅椅子上那个杏黄色的小纸袋!她心爱的肉包子!狐七蒙着黑布的脸上顿时放出光来,两只大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亲爱的包子,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她急急跳过胡乱摊在地上的字画,一把抓住了小纸袋——
  “稀里哗啦”,她的包袱撞到了后面的书柜!原本上面就放的乱七八糟的书纷纷掉了下来,狐七大急,急急把包子往腋下一夹,使出老板亲自教她的一招“千手万爪接栗子”,七手八脚地接住往下掉的书。
  嘿嘿,谁还敢说她功夫不好?狐七得意地笑着,满手满头都是书,嘴里还叼着一本四国食谱。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肯定不会惊动老板!狐七小心弯腰把书放在乱七八糟的地上,背后的大包袱在书案上不小心蹭了一下,就听“光当”一声,案上的铜烛台很响亮地摔了下去。
  狐七惊得跳了起来,谁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刺啦一滑,她抬手本能一抓,抓住了墙上挂的据说是老板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良狂人的真迹——乒乓,光当……屋子摔成了一团。
  屋子外面忽然亮起了灯火,然后一个冰冷张狂的声音叫了起来,“是哪个兔崽子敢来老娘的书局偷东西?!这里面随便一件东西只要坏了,你就得给老娘干一辈子的活来还!”
  “砰”的一声,小厅的门被人很狂妄地踹开,屋子里登时灯火通明,门口飞快进来三个人,当中一人披着火红的长袍,漆黑的长发散在背后,纤细白嫩的手指间还夹了一根细长的紫金烟嘴,她漆黑的凤眼匆匆扫了一遍遍地狼藉的小厅,然后目光停在一个巨大包裹上。
  “狐七……”花九千慢慢从漂亮的红唇里面念出这个名字。狐七还躺在地上,她的大包裹压在肚子上,一时起不了身,只好满身狼狈地对心目中最完美的老板大大微笑,她周围堆满了书,一只手还抓着半截被撕破的真迹,另一只手宝贝地把自己的肉包子举高。
  “老板,好……好……好久不见,您越发英姿飒爽美丽动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了!狐七绝对不敢撒谎!”她睁眼说瞎话,睫毛都不抖一下。
  花九千身边一个黑衣的少年噗哧一下笑了出来,用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狐七,你就编吧,今儿又撕了五百两银子,你是还到老也还不完了。”他漂亮的眼睛瞥向屋角的彩陶花瓶,勾起嘴角,又笑道:“还好,一千两还没砸了。”
  狐七急忙推开包袱,把包子夹在腋下,急道:“猫三你胡说!”她刚起来,却见挂在墙上的半截真迹随之落了下来,正巧砸在花瓶上,它懒懒地晃了一下肥胖的身体,很合作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的呻吟。
  “啊!老板……这……和我绝对没有关系!”狐七立即撇清关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满是你不可以冤枉我的光芒。
  花九千用手指敲了敲烟杆,把烟锅里的灰敲了出来,另一边的青衣少年立即为她添上新的烟膏,取了火折子小心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喷了出来,洁白如玉的脸庞隐了一半在暗蓝烟雾后面,看不真切。狐七只觉她目光灼灼,不由吞了口口水,脚下微微一动,打算先走人再说。
  “狐七。”好温柔的声音,然后她的后领子被人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狐七眼前一花,双脚再站定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老板提到了门外前庭。
  不好!老板生气了!狐七冷汗都挤了出来,她苦着脸回头,就见花九千用手指慢慢敲着烟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面相本就生得妩媚妖娆,偏偏又极喜欢穿火红的衣裙,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团盛开的火焰,可现在这团火焰却是冰冷的。狐七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喃喃道:“我……我知道啦,我马上去拿搓衣扳……”
  又要跪搓衣扳了……狐七肚子里大叫倒霉,可是一摸到腋下的肉包子,她又觉得半途折回来很值得,这可是南崎迷霞镇大运斋七天才卖一次的肉包子,别处买不到的!
  “先别急着罚跪。”花九千慢悠悠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妩媚,也一样的嚣张,“给老娘解释一下,你出去不到两天就回来是什么道理?”
  她漂亮的凤眼在狐七腋下扫了一下,狐七急忙把宝贝肉包子往里面塞塞,抬头对她傻笑,依然睁眼说瞎话,“我……老板,我发现忘记带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了,所以回来取,不想惊动了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
  花九千柳眉一折,冷道:“哦,老娘派给你的任务竟然还没有肉包子重要?”
  狐七急道:“老板,这不是普通的肉包子!这是……”
  “闭嘴。”冷冷一句,狐七立即乖乖闭嘴,花九千又道:“临走前老娘和你说了什么,你说来听听。”
  狐七憋起嘴,嗫嚅道:“老板说……三个月前……西镜通宝书局发行的江湖宝典碧空剑诀一夜之间被人买光……正好咱们九千书局最近穷的慌……”
  “嗯?”花九千柳眉一挑,狐七急忙道:“哦,不!是咱们九千书局最近没什么进帐,所以老板让狐七我特地去西镜一趟,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这次不等花九千的眉毛挑起来,狐七自己就改口了,“哦不!是……是和他们坐下来喝茶,好好谈谈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要再版碧空剑诀,看看两家书局能不能合作。”
  花九千点了点头,又喷出一口烟,“老娘为什么要你去?”
  “因为我从来没出去历练过江湖,没有猫三和鹰六经验丰富。我……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时候为老板效命了,所以……”狐七结结巴巴地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会被狠狠责罚。她偷偷抬眼看向老板,她的目光立即跟上来,吓得狐七急忙低头垂目,作出恭敬的木头人样。
  花九千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微微一转,烟斗打了个圈落去了另一只手上,她折了折手腕,轻道:“鹰六,算盘给我。”
  青衣的少年立即递上一个小小的算盘,花九千飞快地拨着珠子,一面道:“东良狂人的真迹五百两,彩陶花瓶一千两,加上你之前砸烂的玛瑙碗,踩坏的玉兰花苗,扯断的珍珠帘子,打翻的五珍羹……狐七,你现在一共欠账三千五百二十八两银子。看起来,老娘这里最晚出去的人一定是你了。”
  狐七欲哭无泪,苦着脸喃喃道:“能一直为老板工作,是狐七的福气……”
  花九千很好心地笑了笑,“没关系,别担心,你跟了老娘也有五年,利息方面给你个便宜,算你个整头,四千两银子,如何?只要你以后不再毛手毛脚,四千两银子很快就还完了。”
  狐七没精打采地点头,“是,老板……”
  花九千招了招手,“鹰六,猫三,你们给她换个包袱,盘缠给紫色的,当作惩罚。”
  狐七含着眼泪看着坏心眼的猫三笑吟吟地把自己心爱的大包裹打开,一件件往外面丢东西,他一面丢一面还惊叹,“不会吧!你连茶杯都要带?……哇,十五岁的丫头还穿这种颜色的肚兜?”
  “死猫三!关你什么事!”狐七终于发怒了,用力跺脚,脸上松垮垮的黑布被她动得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俏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尤其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灵秀之极。此刻小美人脸上满是嗔怒,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可怕,只因她满面的稚气还未脱,就是生气也带着十分的可爱。
  鹰六走到她面前,这个木头人一年到头也说不到三句话,狐七见他伸出手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解了腰间的红色大荷包颤巍巍地交上去。
  “鹰六……”她可怜兮兮地叫着他的名字,两眼水汪汪地瞪着他。鹰六向来心肠软,被她那眼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别过头去,收回了红色大荷包,换成紫色最小号的荷包。狐七轻轻摇了摇小荷包,里面几个可怜的铜板叮当响,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荷包一样萧条。
  没一会,猫三提着一个小小小小的包裹走了过来,“喏,收拾好了,轻装才好上阵,你又不是搬家,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他脸上总是挂着坏心眼的笑容,好像见谁都要欺负一下才开心。狐七一把抢过包袱,对他俊美的脸狠狠翻了个白眼,她摸着缩水至少十倍的包袱,心疼得话也不想说了。
  花九千吸了一口烟,淡道:“都准备好了么?该带的都带了吧?”
  猫三点了点头,“必需的物品一样不缺,我只是丢了一堆没必要的东西。”
  “狐七,”花九千唤了她一声,还没说完,狐七就垂头丧气地往洗衣房走去,一面道:“我知道的,跪搓衣扳么,我马上去拿。”
  她才走两步,领子又被人提了起来,鼻前闻到一阵熟悉的烟味和清香。花九千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黑布,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你不是做贼,戴什么黑布?给老娘大大方方地出去!”
  狐七刚要点头,忽见花九千拔下耳边常戴的一根珍珠簪子,替她扶了扶发髻,把簪子插上去,她柔声道:“小狐七,外面不比书局,仪容是非常重要的,还有以后别老这么孩子气,几个肉包子而已,回来还是可以吃个够的。就是因为你老这样毛手毛脚,老娘才不放心你。”
  狐七鼻子一酸,低头轻轻叫了一声,“老板……”她就知道老板对她最好,绝对不会凶她的。老板老板,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好啦,天刚好亮了,赶紧出发吧!有任何事情别忘了写信。”
  狐七正在感动中,一个劲抹眼泪点头,却听花九千又道:“这搓衣扳么,记帐上,等你回来一并跪了。放心,老娘不会忘记的。”
  狐七反应不过来地张大嘴,她还想说什么,却早已被花九千推出了门,三个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对她挥手,猫三难得诚恳地叫道:“小狐七,两个时辰的搓衣扳还等着你呐!早点回来哦!”
  狐七含泪启程,迎着火红的朝阳,走向她探险江湖的第一步。她走了两步,摸了摸胸口,还好,肉包子还在。她取了一个放在嘴边大大咬了一口,虽然冷了,但大运斋的包子就是好吃!
  狐七终于感到了一点欢喜,把所有烦心的事情丢到脑袋后面,她大口吃包子,大步往前走,碧空剑诀的再版,我来了!

  2.小包子

  出了迷霞镇,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与其他三国不同,南崎是四国之中气候环境最恶劣的,国境之中有三分之一尽是荒原沙漠,加上形势不稳,南崎皇朝争权夺势的斗争异常激烈,大小战乱不断,因此南崎的百姓近两年纷纷离开自己的家乡,逃往邻近的北陀或者西镜。
  此时已是夕阳西落,晚霞如火,方圆百里的一切景物都被映得通红。这里是一片废弃的战场,弥漫着死亡与腐烂的气息,残破的战旗倒插在泥土里,无数战死的士兵曝尸野外,生了锈的武器遍地都是,在火红的夕阳映照下,发出异样的色泽。
  与所有南崎的百姓一样,狐七从小就看惯了这些残酷的战争后遗景象,经过这片战场的时候,她眼睛也没眨一下,走得累了,干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歇,再取出自己心爱的肉包子,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老板说过,其他三国的人往往觉得南崎人在某些方面冷静得可怕,例如他们发现死了人会惊惶大叫,可是南崎人只会当作没看到一般走过去;当朝廷要求今年多增一成的税收时,他们就会大呼贪官太多,满腹怨气,可是南崎人会合掌庆幸朝廷英明,只增收一成而已。
  狐七一点也不明白,其他三国的人为什么那样喜欢大惊小怪,在她看来,能够每天安分地待在书局里面,不会再半夜被慌乱的马蹄声喊叫声惊醒;做肉包子的大运斋能每天开门,不怕战败的官兵过来抢劫,那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她说的时候,老板就会用她的烟杆子敲她的脑袋,轻轻地敲,然后幽幽地说,生活在安稳中的人,怎么能了解流离失所之人的痛苦,所以他们这些在战乱中坚强生活的人,也不需要去费劲理解不同世界之人的理念。
  老板的话永远是这么高深,所以狐七永远似懂非懂。老板说南崎人生活的很痛苦,可是狐七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不但不痛苦,她简直快活的没心没肺。
  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慢慢啃完剩下的半个包子,狐七摸摸胸口,只剩一个包子了,她要省一点吃,不然赶路的时候就没盼头了。吞下嘴里的美味佳肴,狐七抹抹嘴巴,正要站起来继续赶路,忽见前面有个纤细的人影在尸体堆里面奋力翻着什么,插在地上的破烂战旗都被他踩断了,看上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他吃力地拖出一个尸体,然后在那个死去士兵的身上努力摸索着,从头到脚都不放过。
  “发死人财可是会遭殃的。”狐七走过去轻轻说着,那个满身污渍的小孩吓了一跳,猴子一样跳起来猛地回头瞪她,他脸上也满是污泥,脏兮兮地,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如何,但一双眼睛却是晶晶亮亮,异常有神,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早熟沉稳气息。
  那小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见到狐七身上漂亮的衣服料子和脚上精致的小靴子,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了一声,脆生生地说道:“关你什么事?有钱人家的小姐还要和咱们逃亡之人讲道理么?”
  他熟练地扯下尸体腰间的荷包,垫了垫,从里面倒出两枚铜板,他“切”了一声:“也是个穷鬼!上战场送命的怎么都是穷鬼!”他把铜板小心塞进袖子里,转身再去拖下一具尸体,不料狐七突然拉住他的衣襟,叫道:“喂!别拖啦!喂!”
  那小鬼怒了,回手一把打下狐七的胳膊,叫道:“别碍事!小心老子揍你哦!”谁知狐七感动地拉住他的袖子,凑过去瞪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什么?能再说一遍么?”
  小鬼莫明其妙地看着她欢喜的笑颜,不由自主地说道:“有……有钱人家的小姐……”
  “对!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真的有有钱人的气质么?可是老板总说我是死丫头,猫三也老是笑我土!喂,你说我真的像有钱人家的小姐吗?你看过有钱人?”狐七滔滔不绝,对这个小鬼的第一印象极好,直觉他一定是个好人,因为他夸自己了诶!
  小鬼只觉一团乱麻扑面而来,他甩开狐七的手,怜悯地看着她,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脑子不对劲。唉,人无完人啊!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随口说道:“你见哪个逃亡人穿的像你这样好看?再说了,这里是废弃的战场,是禁路,你若不是逃亡的人,干嘛走这里!”
  狐七一时兴起,干脆跟着他去翻尸体,把人家头上的铁簪子都拔下来,然后扯下荷包丢给他,一面问道:“我穿的真的很好看么?喂,你说话啊!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我叫狐七!你呢?”
  那小鬼被她缠得无法,偏偏她动作又快,转眼扯了好几个荷包给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再装模作样,只好故作正经地说道:“我叫小包子,贫苦人家,不像你们有钱人,还有名有姓……你叫什么?狐七?好怪的名字!”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回头不相信地瞪着狐七。
  狐七嘿嘿笑了起来,小包子只觉她笑得诡异,不由吞了口口水,她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脸,上下左右使劲看了看,认真地说道:“果然有点像包子,难怪叫这个名字!我最喜欢包子了!咱们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她乱用成语,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小包子涨红了脸,慌乱地推开狐七,原来她不只脑子有毛病,还是个女色狼!他转身就跑,狐七急忙追上去,叫道:“你跑什么啊?”
  小包子见她在死人堆里行动自如,身形移动异常快速,不由更加骇然,他大叫了起来:“你不要追上来!谁……谁和你有缘!老子玉树临风,才不屑你这个疯子!”
  狐七撅起嘴,有些恼,“我才不是疯子!都说了我是狐七!你不要跑了!好没有礼貌!”
  小包子才不理她,一纵身跃过三个摔在一起的尸体,跑向后面一片低矮的树丛。他一个筋斗滚到树丛里面,飞快地抓起无数落叶盖住自己,然后躺地上装死,希望这个女疯子不要发现自己。
  谁知狐七轻轻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停在他身边,小包子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闭上眼睛。脸上忽然一轻,原来是狐七揭开了盖在他脸上的那些树叶,小包子鼻子前忽然闻到一阵极好闻的香味,他从出生到现在快要十五年,从来没闻过这种香味,当下不由愣住,怔怔地张开了眼睛。
  他几乎是立即看到狐七那张雪白的瓜子脸,漆黑的大眼睛正瞪圆了看自己,一见他睁开了眼睛,她不由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小包子在茫然和惊骇中突然觉得有些慌乱,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却不痛,只是有些痒痒的,这种极陌生的感觉令他浑身的血液都在逆转,脸颊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别闹啦,天都黑了,你有地方可以去么?要不我把你送回家?”狐七轻轻问着,她一开口,那种幽幽的香味就更浓。小包子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比晚霞还红,他有些慌乱地坐了起来,咳了一声,赶紧故作正经地说道:“我才不要你送!一个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护送……”
  话还没说完,他的肚子里忽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唧声,狐七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忽而红忽而白的脸色,这孩子是饿了吧!她从怀里取出最后一个肉包子,小心递上去,轻道:“喏,吃吧!这是最好吃的肉包子哦。”
  小包子推开她的手,急道:“我才不要!拿走!谁说我饿了!”
  狐七不防他一推,肉包子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了好多灰尘,她心疼的叫了起来,“啊!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大运斋的肉包子!居然被她弄脏了!狐七心疼的眼泪都要出来,急忙伸手去捞,谁知小包子快她一步,抢先捞起来,在他看不出颜色的脏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用力咬了一口。
  “叫什么!一看就是娇贵的大小姐!脏了就不能吃了么?”小包子狠狠地说着,抬头白了她一眼,见狐七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包子,他不由放慢了速度,小小地一点一点吃,好教那已经冰凉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会。
  狐七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却被他反感地躲开,她笑道:“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吧!顺便也让我借宿一个晚上。”
  小包子塞下最后一口肉包子,拍了拍手,咕哝道:“没有家……都说了我是逃亡之人,家人早在战乱里面失散啦!我现在跟着一群逃亡去西镜的大人们一起行动,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去吧!他们在前面搭棚子休息呢。”
  去西镜的?狐七眼睛登时亮了,真是踏破什么鞋无什么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也是要去西镜的!本来还担心不认识路呢,这下好啦!”狐七拍手笑着,小包子早就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这才故作帅气地回头斜睨她,不可一世地说道:“那还等什么?跟老子走吧!老子吃了你一顿包子,就负责把你送到西镜!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狐七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跑过去不顾他激烈反对用力揉了揉他一头乱发,叫道:“明明是包子小鬼还给我装神气!小鬼小鬼……对啦,我以后就叫你鬼八!我是狐七,你比我小,就叫鬼八!哈哈,老板一定开心死了,我这样能干,在外面替她又招了一个好手下!”
  有了新名字的鬼八怎么也推不开她,他又瘦又小,比她矮了一个头也不只,只好被她蹂躏,一面叫道:“什么手下!老子才不做任何人的手下!”
  狐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满景仰地说道:“老板不同哦!老板是个大美人,而且对我们超级好。你没家可回,一个小孩子在外面逛总是不好,不如跟我先去西镜办事,然后咱们一起回来,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鬼八只是摇头,任她说破了喉咙也不答应,两个人一边吵一边往树丛深处走去,没走一会,忽见前面有火光,还有许多人在说话,狐七探头一看,就见许多南崎的难民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扎了棚子,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聊天的聊天,虽然个个都满面风尘衣衫褴褛,倒也热闹非凡。
  那些人见鬼八回来了,都笑道:“你这个小鬼,又去发死人财了?怎么,今天还捡了一个小丫头回来?你小情人?”
  鬼八涨红了脸,立即要反驳,谁知狐七早就自来熟地跑过去坐下来笑道:“不是不是!我新认了鬼八做我弟弟!对啦,他以后就叫鬼八。还有,我听说大家都是去西镜的,我可以一起走么?我也想去西镜,可是怕走错路!”
  众人本来见她衣着漂亮,都有点戒备,但听她说话又是一派天真,再看又是个韶龄少女,面上稚气还未脱,不由都放下了戒备,早有人点头笑道:“好哇,大家一路同行,多个人多个照应。你一个小姑娘单身前往西镜,也够危险的。前面马上就到桓王的地盘啦,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桓王……?”狐七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好熟!她好像听人说过。
  “你不会连咱们南崎的朝廷情况都不清楚吧。”鬼八坐到她身边,接过其他难民递给自己的两个红薯,从袖子里取了生锈的小刀一点一点削皮,一面又道:“自从老皇帝死了之后,他两个儿子——就是惠王和桓王——他们仗着老皇帝临死的时候没来的及宣读遗诏,纷纷宣布自己是新君,结果整个朝廷现在就分成了两边,一边是惠王的人马,一边是桓王的人马。桓王比惠王早一步占据了皇城,现在南崎五分之三的土地都在他手上。不过自从惠王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了一个大将军之后,桓王的军队就不行啦,一直吃败仗,大家都说天下迟早会是惠王的,因为那个一直打胜仗的将军据说是请来的天人,是神仙!他有个外号叫天威将军……”
  他说了半天,狐七一点反应都没有,抬头一看,她早就打着呵欠快睡着了。鬼八额头青筋乱蹦,不由冷道:“和你这个笨蛋说这些也是白说!反正你也是一脑子浆糊的大小姐而已!”
  狐七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知道这些东西就不是一脑子浆糊了?我才懒得管天下是谁的,反正只要别再战乱就好……我们马上要到桓王的地盘了,所以会危险?这是为什么?”
  鬼八把先削好皮的红薯递给狐七,说道:“生的虽然不如熟的好吃,不过逃亡的时候也别讲究那么多啦——咱们现在是在惠王土地的边缘,前面一片山都是桓王的地盘,但过了山又是惠王的地盘。也就是说,这片山头就像孤立出来的倒刺,惠王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桓王一定不会轻易让他得逞,因为这片龙尾山地势险要,用兵家的说法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咱们今天要趁夜赶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天知道惠王什么时候派兵讨伐,我可不想莫明其妙死在战场上!”
  他说了半天,抬头见狐七怔怔看着自己,他不由脸一红,急道:“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么?!”
  狐七摇头叹道:“你讲起这些东西的时候,和猫三的神情好像!他也最喜欢和鹰六聊这些东西……”
  才出来两天而已,她就开始怀念九千书局了。唉唉,老板,猫三,鹰六……狐七好想你们啊!就算回去还剩两个时辰的搓衣扳要跪,她也不在乎了,真想赶紧飞回去!

  3.遇战乱

  当月亮升到最高的那棵树梢上时,逃亡的难民们开始行动了。别看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没啥精神,动作却是极快,两三下就拆了帐篷灭了火堆,一群人排成一长条队伍,无声无息地在荒原中唯一的一片树林里穿梭。
  狐七和鬼八走在最后面,鬼八还在没好气地给她解释南崎的情势,说完了又低声道:“你到底是不是南崎人?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你这样白痴的么?”
  狐七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惹得鬼八差点跳起来,他甩开她的手,厉声道:“你再随便碰老子的脑袋,就真的要揍你了!男人的脑袋是给你这个死女人拍的吗?!”
  狐七才不怕,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喂,为什么我们都要这样压低声音说话?保存体力么?”
  鬼八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见前面一个老者回头说道:“小姑娘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呀,咱们现在走的是禁路,不是官道。走官道当然随你放声说笑,但官道上全是士兵,不许南崎子民投奔他国,咱们为了逃难,只好来走禁路啦!何况顺着这条山路走,很快就要到桓王的地盘了,惊动了他们,咱们全都活不成。”
  狐七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老板总说南崎的朝廷如狼似虎,会吃人的。今儿我才明白不是吃人,是要杀人呢!”
  老者轻道:“是啊,这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呢。狗急了还会跳墙,我们是人,难道由着这些虎狼把自己吃了不成?小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面相也好,应该是个贵族小姐吧,怎么也要逃难?”
  “哦,我不是逃难,我是去西镜有任务呢!”狐七骄傲地昂起脑袋,她可是马上要闯荡江湖的女侠!
  “任务?你有什么任务?”鬼八疑惑地瞪着她,世道果然变了,白痴都能出任务了!
  狐七刚要解释,忽听老前面有人尖声大叫了起来,“不好!快跑!桓王的军队下山了!”她愣了一下,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手腕忽然被鬼八抓住,别看他人小个子小,经验明显丰富许多,拉着她掉脸就往回跑,后面那些难民也纷纷跟着潮水一般涌回来,个个惊惶失措。
  两个人在人潮之中被冲得跌跌撞撞,狐七叫道:“等等呀!咱们要往什么地方跑!鬼八?”鬼八回头厉声道:“给我闭嘴!笨蛋!你是想死么?!教那些官兵发觉了,咱们都得死!”狐七皱起眉头,急道:“可是……我听老板说过,兵家很忌讳在夜晚出兵作战啊!会不会……是看错了?”
  鬼八腾出一只手指向天空,“好好看看!今天是满月!够亮堂了!你没听过夜袭一说么?”
  话音刚落,就听前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啸声,整个地面都随之振荡,除此之外,还有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与号角声,加上马蹄踏地,简直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一般。渐渐地,那种呼啸声变成了规律的吼声,仿佛是千万个人在低声呼唤着什么名字。鬼八脸色一白,急道:“真倒霉!上面是桓王的人,下面竟然来了惠王的兵马!”
  狐七急忙回头,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地势,他们现在是在一个山坡上,这也是一整片荒原唯一的一条有树林的山坡,往上走应该是桓王的龙尾山,而往下跑则会跑到没有丝毫藏身之处的荒原!他们竟然是被卡在两军将要交战的中间!而左手边是山崖,崖下面只有湍急的河水。右手边是不规则的石壁和树林,难民们纷纷往右边的树林里面躲去。
  鬼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喂!你会武功吧?”
  狐七想不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急忙点头,“学了一点,可是……”
  “那就别废话!咱们走这里!”鬼八扯住她的袖子,掉脸朝山崖那里跑去。狐七急道:“那里是死路!没地方可躲的!”
  “别说话!看到那里凸出来的松树么?跳上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狐七忽然停住,死死瞪着鬼八,半晌她才道:“那……其他人呢?”
  鬼八狠狠地回瞪,他的目光看上去竟然冷酷之极,声音更是冷酷,“我们这样的难民,谁都只有把自己照顾好,没空管别人的!”
  狐七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他。山下的火光渐渐蔓延上来,人声鼎沸,所有人嘴里都叫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听起来威武庄严。忽听后面传来“嗖嗖”的破空之声,鬼八倒抽一口气,只觉眼前一花,无数箭矢擦着他的头脸衣服射了过去,山下的惠王军马整齐的呼喊声顿时有些乱套,听起来似乎有人中箭了,可是很快他们又恢复了那庄严的呼声。
  “赶快下去!”鬼八厉喝一声,拦腰抱住狐七,他个子生得矮小,只得拖着她来到崖边,纵身一跳。他一点武功也不会,刚跳下去就觉得血往头顶冲,手脚都没了着落。他正在心里大叫倒霉,腰上忽然一紧,狐七一把提起了他的腰带,整个人在空中轻轻一扭,抬手轻松地抓住了那棵长在崖边的松树。
  她两脚在崖上点了一下,立即纵身而起,两人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巨大的枝干上,动也不动。鬼八心跳得厉害,这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和做梦一样,背后触感软软的,他本能地想躲开,却动不了,手脚都开始不听使唤。山风呼啸,他只觉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原来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了,被夜风一吹才惊觉。
  “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狐七在后面低声说着。鬼八心中一动,他动了动僵硬酸痛的脖子,回头看她,狐七好像做错事的小孩,无措地搓着手,两只眼瞪得圆圆的,茫然地看着自己。“老板说,我们习武之人,遇到任何事情,只顾着自己死活的人是最下等的……我……可是我……”她喃喃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鬼八哼了一声,冷道:“不关你的事,你是高尚善良的大小姐!我才是最下等的人,我只想着自己的死活!是我拉着你逃生的,你要是后悔,就把我推下去吧!然后你上去成全你的侠义,我绝不阻拦!只要你有本事能让两军停止交战!”
  狐七瘪着嘴,不说话了。鬼八也不理她,只顾着往身上蹭手心里的冷汗。山崖上面传来那些难民哭喊的声音,似乎是被桓王的军队发现了,惨呼声,哭叫声,刀剑碰撞声,交杂在一起,在这个素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悚然。过了一会,好几个尸体被人抛下了山崖,鲜血珠子滴在他们身上脸上,都是滚烫的。狐七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烫出洞来,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鬼八肩上忽然一软,狐七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至少救了一个人,我也不算太坏,对不对,鬼八?”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
  鬼八张嘴就想讽刺她,可是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啊,你至少救了我。你不是只顾着自己的坏人……坏人是我。”
  他抬起头,努力往上看,就见火光乱窜,惠王军队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口中呼喊的话语也越来越清晰,他眯起眼睛,仔细听去——“天威荡荡,斩妖除魔!”他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叫了起来!
  “天啊,来的竟然是天威将军?!这种小地方竟然轮到他亲自出马?”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惊讶,本来还在难过的狐七吸了吸鼻子,说道:“天威将军?是不是惠王的手下?就是你说的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鬼八连连点头,“就是他!来的既然是他的军队,那么此仗必胜!桓王的人马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努力仰着脖子,可是却看不清上面的景象,不由叹道:“可惜!这么近的距离却看不清楚!”
  狐七忽然站了起来,轻轻巧巧地顺着枝干往前走,纤细的腰肢和脚步令她看上去像一只真正的小狐狸。鬼八怔怔地看着她走到了另一根凸起的树干上,然后对他招手,“过来,这里能看到上面的景象。”
  他沉默地望了望下面漆黑湍急的河水,从这里摔下去,只怕一块石头也会摔碎了吧。他摇头,喃喃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会武功啊?我才不要摔成肉饼。”
  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刚才不是还夸口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么?这么点距离都不敢过来?果然还是小毛孩子!”
  鬼八这人最容不得别人激他,更何况还是这个白痴大小姐,当下他就站了起来,急道:“老子十五岁了!才不是毛孩子!这就过来给你看看!”
  他摇摇晃晃,横了心几步跑过去,脚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惊,胳膊却被人紧紧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岁了呢!你看上去根本只有十一二,哼哼,还想装大人?”她扶住他,两人坐了下来,果然山崖上的景象一清二楚。
  鬼八没说话,狐七贴着他的身体坐着,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令他从心底觉得烦躁不安,很想离开,身体却偏偏又不甘愿离开,一时间心猿意马,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去。狐七还在絮絮叨叨,“我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哦,十五岁的人是像我这样的,才不是你这样的毛头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十五岁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样白痴,大家都别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为人处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实连我这个小鬼头都不如。”
  狐七恼了,正要捶捶他的脑袋好教这个小鬼不要再嚣张下去,他却叫道:“啊!他来了!”他指着上面,神情激动,却见山崖上火光点点,戎装的士兵们神情肃穆,纷纷朝两边让开,当中一匹巨大的黑马缓缓行来。对面桓王的军队也停了下来,与天威将军的队伍相比,桓王的将士显得慌乱而且胆怯,不过是勉强维持章法而已。
  周围一切喧嚣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个披着银色披风的高大男子策马过来的时候。狐七被这样一种气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这个叫做天威将军的人。他穿着厚实的盔甲,头盔上一点红缨如血,身腰如同松柏一样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她从小到大也见过许多人,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内敛却又锐利,深沉却又豪放。
  火光闪烁,他的脸渐渐清晰,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面容极其普通,甚至有点粗陋,而右脸上一道狭长狰狞的紫色伤疤又为他增添了无数恶气。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简直就是她小时候做恶梦里面标准的山贼头子形象。
  他忽然展开双臂,由于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许多,胳膊也十分长,那样一挥手,当真豪情万丈,惠王的士兵们都纵情高呼起来,“天威荡荡!斩妖除魔!天威荡荡!天下归一!”呼喊声直震天际,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阵狂跳,口干舌燥。
  老板说过,天底下就有这样一种人,你本能地愿意去追随他,信赖他,服从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视天下。狐七终于相信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鬼八会用那种语气说天威将军。他丑陋无比,却雄伟无比,哪怕不说话,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忘记他的丑陋。
  天威将军轻轻拍了拍手,士兵们顿时噤声。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着桓王的将士们,半晌,才朗声道:“奉王上旨意,前来征讨龙尾山桓贼余孽,想活命的赶紧离开!本将不杀逃命之人!”
  桓王的将士那里没有声音,人人都在退缩,却没有散开。天威将军张开嘴,正要说话,忽听前面一个人厉声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岂能容你这个鼠辈放肆!”话音一落,却见桓王的队伍忽然散开,当中一人策马疾驰而来,却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大汉,手里端着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声,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将军!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为什么要死?”狐七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问着。
  “笨!”鬼八对她简直不屑一顾,“两军交战,狭路相逢,又互不相让,怎么可能不拼个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虽然也算一员大将,但和魏重天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狐七默然,这和屠杀不同,据说这叫做交战,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死也死得光荣,杀人也杀得光荣。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却狰狞无比。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一战是难免了。奔雷,你我各自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来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这么快就要在龙尾山决出胜负。我实在不愿与你为难……”
  “废话少说!”奔雷打断他,手里的大刀一挥,冷道:“惠王是怎么样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滥的蛊惑方法去控制手下。魏重天,你会为这种人效命,让我失望极了!”
  下三滥的蛊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听这话不由愣住,是说下蛊么?她没理解错吧?
  魏重天微微皱眉,忽然一个人影策马走去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顿了顿,行礼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头盔,狐七倒抽一口气,这个天威将军,他竟然是光头?!而且他的光头也不是光滑的,上面坑坑洼洼,不知有多少伤疤斑点,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见他摘下头盔,都开始挥动手里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将战鼓擂得震天响,战旗猎猎飞舞。魏重天一把抛下头盔,吸气,然后厉声喝道:“上——!”
  身后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潮水一般地涌了上去,一时间喊杀声鼎沸,刀光剑影乱闪。狐七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打仗,那些人其实打得一点章法也没有,都是乱砍乱刺罢了,但在战场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谁胆子大,谁动作快,谁运气好,谁就能活。鬼八紧紧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狐七也没发觉,因为她的手也紧紧握住他的。两人人都仰头望着上面真实的战场,心口乱震。
  两军打杀在一起,时不时就有人从崖上掉下来摔进河水里,狐七和鬼八两人一声也不敢出,稍稍往里面缩了一点,生怕掉下来的人砸中自己。
  没过一会,战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点急扫大地,号角也响了起来,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却见魏重天双腿一夹,黑马剧烈地嘶鸣起来,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间的大刀,快若闪电地冲向桓王的队伍中,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万夫莫当。
  他冲向了奔雷!

  4.河水急

  龙腾虎跃。不知道为什么,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间想起这个词。战场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样,要粗糙很多,却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动作,就连她这个初懂武术皮毛的小丫头看来都是破绽百出,可是却威猛无比。
  两把大刀,横劈,竖砍,火花四射,仿佛要将自己主人的满身精力都爆发出来一般。这是一种野蛮直接的干架方法,粗鄙却又唯美。狐七几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凑到她耳边轻道:“你懂武功,看看谁会稳赢?”
  她摇了摇头,“他们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没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狐七急了,“你这小鬼!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丢下去?!”她作势要推,鬼八到底不会武功,心虚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会,却不见狐七动作,却听到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娇嫩。鬼八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急忙推开她,谁知手掌忽然触到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么?!臭小孩!”狐七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来,她面上通红,如同上好的玉石染着红晕。鬼八本来就慌乱,当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缩手,把脸别了过去,冷道:“什么也没摸,谁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然而面上再冷静,手心里却火辣辣地,那柔软的触感简直比火烧过的还要灼热。
  狐七狐疑地瞪着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与奔雷对战,一面叫道:“啊,他们下马了!奔雷不简单,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么多招!”那叫声怎么听来都有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狐七抬头望过去,就见奔雷已经被魏重天逼到了崖边,两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兴起,粗言鄙语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叛徒!为了一点名利就背叛我们!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这个败类!”他手里的大刀没命地挥舞着,身上的盔甲沾满了血迹,大声嘶吼,状若疯癫。
  魏重天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凌厉,他手中的刀身一转,反劈向奔雷的下肢,却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来,吼道:“原来你也不过就这些本事!魏重天!”谁知他话音刚落,魏重天一脚踢了上去,竟然将他的刀身踢得弹了起来,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紧刀柄,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闪电的一招!他的动作完美,流利,不带一丝凝滞,仿佛他的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惊人电光。“叮”地一声,奔雷手里的刀被生生砍断,鲜血从他肩膀上喷了出来,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这一切都不真实。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废话也说够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数步,一脚踩空,眼看就要坠崖!狐七倒抽一口气,差点叫出来,谁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长,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厉声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会垂死挣扎,脚下不由一滑,两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传来阵阵惊呼声,可是最惊惶的人却是躲在松树上的狐七和鬼八,因为那两人是直直往树上摔了过来!鬼八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飞速下跌的两个人,胳膊上忽然一紧,却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后他整个人被带着向前跌了几步,还没站稳,忽觉浑身一震,松树剧烈振荡了起来,“啪”地一声巨响,枝干断了。
  鬼八倒抽一口凉气,脚下忽然一空,登时头晕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真倒霉,竟然死在这里!飞来横祸……
  扑通扑通,四个人连同粉碎的枝干纷纷落入湍急的河水里,黑暗里浪花一卷,顿时不知所踪。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来的,他只觉浑身都冰冷,而且背后一阵阵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绿荧荧的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轻轻动了一下脑袋,由于是面朝下躺在地上,这个姿势让他有些不舒服。可脑袋还没转过去,背后的刺痛就让他浑身发颤。
  是不是伤到骨头了?鬼八浑身发冷地想着,他见过摔伤脊梁骨的人,从此就半身瘫痪,和废人没两样,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要变成那样的残废。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身旁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在努力吞着什么,然后再喷出来,跟着便是低低的吟诵声,那声音娇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这个白痴女人在搞什么鬼?念经超度么?
  鬼八强忍住背脊的剧痛,缓缓转头,可是眼前绿色的荧光非但不减,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见狐七用一种极古怪的姿势跪坐在浑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双目紧闭,一指扣一指,拈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困难手势,而绿色的荧光就是从她指尖和胸口迸发出来的。她脚旁放着两个很小的竹筒,盖子打开,现在正从里面冒出一缕缕蛇一般的浅碧色烟雾,扭曲盘转,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么,可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白痴无比的女人居然会这种高深的蛊术!南崎人喜欢秘术,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尔趋吉避邪罢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这种人在南崎被称为蛊师,举凡诅咒,避邪,报复,暗杀,医疗等等,他们都十分擅长。因此南崎人对蛊师都有一种又敬又怕的感觉,就连朝廷命官也不敢轻易得罪蛊师,这是一种高贵而且神秘的行当,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几乎看呆了,难道这个成天笑嘻嘻,满脑子浆糊的丫头竟然是蛊师?她此刻闭目下蛊的神情是那样庄严,举手投足之间荧光闪烁,神圣不可亵渎。竹筒中的碧绿烟雾旋转着上升,半点也没有散开,一直升到她耳际的高度,她忽然将左边的竹筒抄了起来,仰头将竹筒里面的物事喝下,原来他方才听见的吞咽声就是她吞蛊的声音。
  吞下蛊之后,她换了个姿势,食指忽然点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而此刻伤口上的血仿佛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断翻滚,却没有一滴溅在地上,而伤口周围的翻卷皮肉在缓缓蠕动着,一寸一寸慢慢愈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见到蛊师行治疗之术,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张开嘴,碧绿的烟雾顺着她的口角和鼻孔缓缓溢出,变成了一团绿色的荧光。她双手张开,轻轻巧巧地“捧”住了那团荧光。是的,她的确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团光是可以触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荧光与手心的荧光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鲜艳,然后她把那团荧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动,低声念着什么,原本俳徊在伤口之上的血终于一点一点渗透进皮肤里。
  不知过了多久,满眼的绿色荧光终于消失,鬼八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身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洞外风声呼啸,流水潺潺,洞内却干燥温暖。他闭了闭眼睛,正要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趴着,却听狐七走了过来,他立即装出昏睡的模样,动也不动。
  “嘻嘻……”狐七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鬼八觉得一根柔软温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一划,痒痒的,那种痒甚至一直钻进心里,害他想动一动或者叫一叫,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狼狈地趴着就好。
  “你装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睁眼睛。这种时候你还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轻声说着,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鬼八皱着眉头狠狠睁眼瞪她,她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说道:“鬼八,原来你长得这样好看,像个小姑娘。先前你满脸是泥,都没看出来。”
  鬼八登时怒了,他最讨厌别人说自己长得像姑娘,就是因为这张脸到处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钱的老女人为难,还有许多喜好男风的男子缠上来,所以他才用泥涂了满脸。谁想掉进河里,河水把脸上的泥冲个干净,倒教这个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这话你要是再敢说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来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恶言恶语,一边替他撕开背上的衣裳,查看伤口,一边说道:“夸你好看为什么要生气?再说了,你还是孩子呢,长大之后一定更好看。不过,你再漂亮,也没老板漂亮,老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气还没褪,酸气又上来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却没说话。老板老板,成天都是老板!她那个老板就那么好?简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块红肿的伤疤,他浑身一抽,但没叫出来,可是冷汗却立即渗了出来,拳头死死地攥着。狐七柔声道:“很痛吧?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过没关系,小伤而已,我马上帮你治。”
  鬼八脸色惨白,顿了半天才低声道:“你……是蛊师?”
  狐七摇了摇头,“我哪里有那个资质,老板才是真正的蛊师,我和猫三鹰六都是蛊人,身体里面种了不同的蛊。”
  鬼八这才想到她方才吞蛊的模样,蛊师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蛊虫,原来她竟然是蛊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种的蛊叫做笑笑虫,名字是老板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蛊,令秘术对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疗蛊虫,让它们迅速愈合伤口。所以,你这点伤,其实没什么的。”
  鬼八只觉她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滑动,那种感觉十分异样,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缓了一口气,道:“那样……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可以保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猫三和鹰六身上的蛊呢!猫三的蛊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对他下蛊伤害,不但没用,下蛊的人反而会中猫三身上的蛊,然后会一直笑,永远也停不下来啦。老板说喜欢用蛊术害人的人最坏,成天算计别人,干脆让他们含笑而终,多有意思!鹰六身上的蛊叫做反转镜,对他下蛊的人蛊术立即会反弹。所以说,老板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她说到老板两眼就放光,就差没叉手大叫老板老板我爱你了。鬼八听她说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态,还想听她多说一些,可是又不喜欢她嘴里老挂着老板,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当作没听见。狐七说了半天,见唯一的听众兴趣缺缺,只得悻然闭嘴。
  还是和刚才一样,狐七吞下治疗蛊,然后替鬼八疗伤。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射,奇异的是疼痛感竟然渐渐消失。鬼八试着动了动肩膀,果然一点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你现在随便怎么动都不会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轻道:“不许拍我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只觉浑身都舒泰,筋骨全部归位顺畅,南崎秘术,果然厉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面,却见洞外是一块河水冲出来的浅滩,上面依稀还有拖动的痕迹,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是你……把我们几个拖进来的?”
  狐七往火堆里加了一点枯树枝叶子,点头道:“河水太急,我只有两只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没能抓到,不过抓住也没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坠落的时候磕中树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点就要死了。幸好临走的时候猫三给我放了治疗蛊,不然你们俩肯定一个死一个伤。”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头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头乱发被水冲过之后终于顺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后胸前,月光打在上面,仿佛乌鸦的羽毛一般,黑的发蓝。狐七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有些发怔。他真的很好看,比猫三都好看,原来一个少年人可以这样美丽,先前说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态表情却没有半点脂粉气。要怎样说呢?狐七肚子里的词汇向来贫乏,可是鬼八的美丽却让她觉得与别人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那种有点懒洋洋的,世故的,却又有些冷漠的感觉。他根本还是一个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都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盯着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头瞪她,依然是那种傲慢无礼的语气,说道:“你看什么?好讨厌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这个小孩,难道不会好好说话么?她伸手入怀,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两个水淋淋的馒头,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饿了吗?来吃点东西吧。”
  他却摇了摇头,“如果一直吃得很饱,以后饥饿的时候滋味会非常难受。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不能体会那种感觉的。”
  狐七奇道:“为什么以后还会挨饿?你跟着我了呀,我一定把你喂得饱饱的!快过来!”
  鬼八只是摇头,脸上却微微一红,低声道:“谁要跟着你?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狐七把馒头上的水全部烤干,用手指戳了戳,然后扬手抛了过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气什么!”
  鬼八眼见一颗馒头扔过来,只得抬手接了,又听狐七说道:“难怪你那样瘦弱,原来一直都是饿肚子啊!以后要多吃点肉,你还小呢,身体最重要。”
  他干脆蹲在洞口,轻轻咬了一口焦脆的馒头,舌尖尝到了苦味,可是心头却尝到甜味。他垂下浓密的睫毛,嘴唇在滚烫的馒头皮上蹭了一下,终于还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样大,十五岁。”
  话音刚落狐七就跳到了面前,捧住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么?!好恶心的眼神!”
  狐七怜悯地看着他,轻道:“原来如此,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时常挨饿吧?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曲了……还有,死人财不要去发,是折福折寿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顾好。”
  鬼八涨红了脸,用力推开她,他有些慌乱,急道:“你先照顾好自己吧!一脑子浆糊还想照顾别人?”
  狐七这次却不生气了,看着他只是笑。鬼八很想骂两声,又想扑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会,还想找个地方躲着,再也不见她。可是最后他只能低头默默啃馒头,由着她用手指当梳子替自己把头发束起来。
  魏重天忽然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两人急忙回头,却见他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强壮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块致命的伤已经消失,可月光那样明亮,他满身纵横交错的旧疤,看上去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忽然目光如电,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两人,他甚至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狐七和鬼八心头都是一震,被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真是奇怪,这个人分明那样丑陋,可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他问:“奔雷在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5.亥时约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要回答,谁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声,急忙捂住自己可怜的胳膊,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鬼八没事人似的,先走过去,装出一付天真的模样,热心地说道:“大叔,你总算醒啦,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们在河里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和一个被劈成两半的大将缠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说他么?”
  魏重天盯着鬼八看了一会,饶是鬼八再鬼灵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后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将军!眼神果然锐利之极!鬼八维持着脸上天真的笑容,然后故作自然地装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后缩了一下。
  魏重天终于放柔了眼光,低声道:“是你们救了本将……谢谢!”
  狐七走过来笑道:“是啊!你当时差点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头上,有些红肿,想必是有了淤血。我们看你一动不动,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药草剁碎了涂上去,不然你还会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抢了狐七的话头,摆明了就是不给她说话。她有些恼怒,这孩子又骗人!什么药草剁碎!她是用蛊术治好伤口的!
  “那个……”她刚张开嘴,却见鬼八回头瞪着自己,他第一次用这种严厉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惊,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个……大叔你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两个冷馒头,你拿去吃吧!”
  她从怀里掏出剩余的两个水淋淋的馒头,很大方地递上去。魏重天目光温暖地看着他们俩,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他们俩都觉得有些心虚。这个人丑归丑,笑起来却无比纯善温暖,他们却骗了他,于是两人都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过馒头,丝毫犹豫都没有,大口把湿淋淋的馒头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个,瞬间就吃了两个,香甜无比,好像那两个馒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一般。狐七见他吃得欢喜,忍不住开心起来,蹲到他身边,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点心递上去。
  “我这里还有点心,不要客气,一起吃了吧!”她向来大方,不知道小气为何物,有了好东西就喜欢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两个,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树叶从河里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干净,最后抹了抹嘴巴,飞快起身,对他们一揖到底,朗声道:“魏重天感谢两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
  狐七连连摆手,“不!没什么的!大家互相帮助嘛!大叔快起来!”
  魏重天转身去取被脱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里面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把金灿灿的物事。他转身双手递上,轻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将难以涌泉相报,唯有送上俗物,万望两位小朋友不要推辞!”
  两人见他手中满满一把金叶子,璀璨夺目,不由都呆住。须知这一片金叶子就可以让普通农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里起码有几十片这样的金叶子!狐七绝不是小气之辈,鬼八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小鬼,可是突然这样大一笔财富降临眼前,两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
  狐七有些慌乱地摇手,“不……这些太……”
  魏重天见他们盯着金叶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农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难免慌张。他拉过狐七的手,不由分说把金叶子全塞进她手里袖子里,一面道:“请不要推辞!这是本将一点心意!万难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现在已经把鬼八当作军师了,完全信赖,什么事都想问问他。他微微点了点头,狐七只得把金叶子收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重天神态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这个地方我认识的,叫做黄金滩,传说河水冲刷浅滩,会留下许多金块,所以叫做黄金滩。这里离龙尾山不远,我的部下应该会在两个时辰内找到这里,两位小朋友不用慌张。”
  狐七也拉着鬼八坐了下来,问道:“大叔,你是将军吧?”
  魏重天面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声道:“不错,本将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将军,魏重天。啊,还没请教两位小朋友的名讳?”
  狐七点头道:“我叫狐七,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来,“好古怪的名字,据我所知黄金滩附近没有居民,你们俩从哪里来?”
  这回鬼八开口了,轻道:“我们……我们是……”他露出为难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说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聪明,立即看出他们的为难之处,他慨然一叹,说道:“南崎多战乱,民不聊生,王上却关闭官道,不许百姓逃生……你们是打算去什么地方?”
  鬼八轻道:“我们是打算去西镜,暂时避过战乱,等形势稳定了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时能再遇到。”
  魏重天叹了一声,怜悯地看着他俩,柔声道:“至死不忘故乡,哪怕南崎多战乱,南崎人却是四国之中最眷恋故土的,连小孩子也一样……你们不用怕,我不会责怪你们。现在情势危急,南崎的确不是安稳之处,不如先去西镜避避风头。”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锦囊,从里面倒出好几个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个递给狐七,说道:“拿着这个令符,顺着惠王的官道走,没有人会阻拦你们。走官道快一些,也没有那么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将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时候,一定要回来!”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点了点头。一定会回来的!她心想,而且很快!只要和通宝书局的人“切磋切磋”,老板的任务完成之后就回来啦!天底下哪儿也没南崎好,哪儿也没九千书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里闲聊了好一会,魏重天虽然面目狰狞可怕,言谈却甚是雅致,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是个真正的伟男子。狐七甚至渐渐有些喜欢这个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