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10-01-13 13:52:34


  作者:十四十四

  1.腐烂之都(上)

  天气阴霾,寒风呼啸个不休,偶尔夹杂着几片硕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地上的积水漆黑腐臭,倒映着街边几盏破烂闪烁的霓虹灯,虽然绚烂,却无故凄凉。
  夜深沉厚重,狰狞地盖在头顶,天边一颗星子都没有。
  她静静地站在街头,漆黑的大衣裹住身体,上面纠结着无数银色诡异花纹,整个人仿佛化成一尊雕象,动也不动。
  及腰的长发尽管屡遭狂风肆虐,却依然水滑油亮,半根也没乱。
  她抬腕看了看镶钻手表,凌晨1点10分,委托人迟到了十分钟。
  寒意萧索,肮脏的空气也因为寒冷而变得洁净一些,她咳了几声,眼睛却依然冷漠如冰,纹丝不动。
  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几乎不用看,麻利地抽出一根,点火,深吸。
  深蓝的烟雾弥漫开来,带着烟草燃烧后特有的醇厚香味,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里面,看不清面容。
  一阵突兀的喧哗从街角传过来,几个颓废少年打闹嬉笑着往这里走过来,见到她,微微一怔,立即又哈哈大笑了开来。
  几个人飞快冲上来,先还徘徊着不近身。
  其中一个张口骂了一句,“滚出我们的国家!黄种猪!”
  她的眼波微微一动,仿佛结了冻的冰,却没说话。
  “滚出去!滚出去!肮脏的猪!”
  几个少年高声嚷嚷着,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大胆一些的终于伸出手去,直接就要抓她那头美丽的长发。
  那只手不知道怎么的,竟突然转了个弯,硬生生扭至她眼前。
  她依然面无表情,手里刚刚抽完的烟头轻巧地扣入那人掌心,只当那是烟缸一样,用力一嵌。
  少年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凄厉无比。
  “上!给我上!杀了她!杀了这只黄种猪!”
  他没命地吼着,捉着严重烫伤的手,小丑般只知道跳脚。
  那几个少年顿时疯狂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弹簧刀,“噌”地一声弹出,朦胧的月光居然也能映在其上,看起来倒也颇为可怕。
  她依然不动弹,平静地抬腕再看看手表,1点20分,委托人迟到了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是她等待的极限,再不来,她就要回去了。
  再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新的。天气冷,只有抽烟才会觉得自己活着,还可以呼吸。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上来,刀子在眼前一晃,闪过一道寒光,他们的眼神是疯狂没有理智的。
  她缓缓抬手,轻轻捉住那只拿刀的手腕,五指一拢,“喀啦”一声,将其拉脱臼。动作麻利,迅速,没有一点罗嗦的步骤,甚至称不上优美。
  吐出一口烟,飘散在空气里。
  还有八分钟。
  那些少年似乎给吓住了,开始仔细端详这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东方女子。
  如此之夜,如此之地,她独身在此。东方人一向神秘又胆小,夜黑了从不出门,她莫非是什么鬼魅不成?
  暴力不成,只好辱骂。他们痛恨一切东方人,恨到见了就想杀。
  东方人精明且可怕,抢他们的饭碗,抢他们的土地,抢他们的空气,什么都要抢!这个世界终有一天会被他们挤爆抢空,所以他们是正义的!
  她在辱骂声中眉头也不皱一下,深深吸上最后一口烟。
  最后一分钟,她可以离开了。
  刹车声尖锐刺耳,陡然响在暗夜中,惊心动魄。
  一辆加长林肯突然停在她面前,将那几个少年逼到了一边。
  车门急切打开,一个穿着正统英式西服的年长男子飞快从车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恭敬地弯腰。
  “实在抱歉,天净砂小姐,我来迟了。”
  她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低头看看手表,1点30整。
  “刚好三十分钟,我还可以接手这个事件。”
  她的声音低柔,却冰冷,没有一点感情。
  年长男子感激不尽,转身一边替她开车门,一边说道:“实在是因为主人突然又犯起毛病!上下没一人有对策,忙了半日才来接您。请您务必去解决,布莱登家族感激不尽!”
  “布莱登家族?!”
  那几个疯狂少年惶恐地低叫了出来,是那个年年都能排在全球富豪前十的金矿布莱登家族吗?!老天啊……
  她这才刚注意到他们似的,坐上加长林肯,她回头对一个少年招了招手。
  他惊惶失措,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急忙上前,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东方女子会怎样辱骂责怪他们的失礼。
  “张嘴。”
  她冷冷地说着,一点命令的语气都没有,却偏偏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于是他乖乖张嘴。
  “扑”地一声,她将手里抽完的烟头丢进他嘴里,动作轻巧,优美。
  他完全呆在那里,张着大嘴,好象口水呆子。
  她再也没看他们一眼,关上车门,林肯车扬长而去。
  布莱登家族的别墅并不豪华到让人难以想象,而是一栋三层楼的老式洋房。
  别墅前有大片庭院,树木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庭院前的铁门在林肯车到达时吱呀打开,刺耳之极,显然岁月久远。
  别墅里灯火通明,只有西角最上面的阁楼漆黑一片,她往那里看了一眼,阁楼的窗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黑漆漆一团,煞是可怕。
  年长男子将她引到别墅门口,立即有人替他们打开了大门,大厅里明亮温暖,薰衣草的香气弥漫。两排穿着整洁佣人服的仆人站在绣花羊毛地毯上对他们鞠躬,天花板上吊着浅紫色水晶灯,不得不承认,布莱登家族依然保留着典型的欧洲式优雅氛围。
  女仆将他们引入休息室,那里挂着艳红的天鹅绒窗帘,铺着米色地毯,靠近壁炉有一组古典沙发,上面坐着好几个人,似乎都是那个犯病主人的亲属。
  他们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一对年轻的男女,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美妇,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似乎刚才一直在哭。
  年长男子将她领着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垂手站到了一旁。面前的茶桌上已经放好精致红茶,碟子里盛着数块漂亮的奶油点心。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那中年美妇,冷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发作征兆是什么?具体有什么特征?全部告诉我。”
  那中年美妇只顾着打量眼前的东方少女,她看上去好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东方人一向娇怯怯的,她更是不例外,纤细的肩膀和腰身,苍白的脸色,下巴尖尖的,虽然异常秀丽,却有股诡异感。
  这样的小姑娘,当真是他们口中那个闻名世界的除灵师?她有些不信。
  她身边的年轻人似乎对母亲的沉默感到尴尬,急忙说道:“是这样的,初次发作是在半个月前。家父那天兴起,想去西边的阁楼上找很久以前曾祖父留下的一幅画。这种事情本来让下人去做就可以的,但是家父坚持要自己去,因为就他所说,他小时侯见过一次那画,从此一直都没忘记过,他怕下人不了解其珍贵程度,卤莽弄坏了,所以坚持自己上去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东方少女,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再继续说。
  “就从那天开始,他整个人变得特别奇怪,也不见他将画拿下来,从阁楼上下来之后,只说要吃饭,而且要一个人端上阁楼吃。家母担心他有心脏病,怕爬上爬下劳累了,于是跟了上去,想劝他将画拿下来。结果家父突然大发雷霆,把饭菜全丢了出去,破口大骂,家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疯狂的模样,差点吓晕过去,什么也不敢说,只好下来了。”
  那中年美妇接口道:“是啊,我家先生从来也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整张脸都充了血,好象面对着自己的仇人一样。从那天开始,他公司也不去,会议也不开,例行的老友聚会也不参加,每天就待在西边阁楼上,饭菜给他定时送过去,也很少吃。其实这样也算了,只是对他健康不利。但是,三天之后,他……突然发起疯来了……”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手中的丝绸手绢已经给打湿了大半,她身边的那个美貌少女也跟着哭了起来,身后那年长老管家长吁短叹,倒是那年轻人虽然红了眼睛,却硬是忍了住,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平时是非常风趣而且健谈的人,接触过他的人都了解他有多么慈祥宽和,可以说,我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父亲发怒的模样。但是那天,母亲因为实在担心他的健康,就叫来了家庭医生,带着几个男仆上去打算将父亲劝下来。结果可想而知,那医生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眼镜都碎了,吓得他立即辞职不再干,三个男仆也架不住暴怒的父亲。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就好象每个接近他的人都是仇人一样。我后来也上去过,结果看到他满身狼狈地将一片破纸抱在怀里,我发誓那纸上什么也没有,但父亲却把它当宝贝一样。见了我他也冲上来就要打,甚至从堆放物品的箱子里翻出画油画用的铲子来砍人。可以说……他……好象完全失去人性,发了疯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揉去眼里的泪,叹道:“我十分爱父亲,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天净砂小姐,您应该了解当自己心目中神圣的形象被破坏的时候,那种痛苦不是语言能表达出来的……从此之后,他不定期的就会从阁楼上下来,见人砍人,见物砸物,竟是越来越疯狂了……我们都觉得事情诡异,但从没往灵异方面想过。一直到后来相识的朋友里有一个学巫的大师,他提出事情或许与妖魔有关,父亲可能是……按照你们东方的说法,可能是被蛊惑住了。那位大师他没有能力解决,是他向我们推荐您,说您是东方最神秘且高强的除灵师,所以请您务必帮帮我们!家父这种情况先不说对公司造成多大的影响,因为他半个月没出面,股市的价格已经一跌再跌。而且他总是发疯,又不能将他捆在阁楼里,这样迟早会出大事。酬劳方面您绝对不用担心,订金五十万您已经签收,完成之后再支付一百万,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加……”
  他突然停住了叙述,因为净砂缓缓举起了手,止住他的发言。
  这个东方少女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柔弱无比,行动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气势,那双眼,漆黑幽深,简直如冰一般寒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冷漠,如此高华,如此……美丽。
  “你确定那纸片上什么都没有?”
  她冷冷地问着,左手手指却已经开始掐算方位,那股古怪的气息,的确来自西边阁楼,但不是恶灵,那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急忙点头,“是!我发誓!父亲抱着那纸片宝贝一样,但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不,是根本连个墨点都没有,完全是一张白纸!”
  话音刚落,却见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迅速流畅,将那件有银线绣花的黑色大衣解开,轻轻放在沙发上。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她里面居然穿着漆黑的没有一点花纹的旗袍,半高领,盘扣,无袖,高开叉,越发显得身姿杨柳一般纤细袅娜。露在外面的胳膊雪白细腻,一点瑕疵都没有,年轻人几乎看呆了。
  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筷子似的火红长细物,将一头长发盘了上去。空着两手,回头看着年轻人,轻道:“西边阁楼具体在什么地方?麻烦你带我去。”
  所有人都以为东方的除灵师行业的时候要带上一堆道具,见她两手空空,不由都呆住了。
  年轻人愣了半天,才急忙点头,“好……好!请您跟我来。”
  绕过好几个走廊,墙上都挂满了名画,白色大理石的柱子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安详美好。
  但是越往前走,阴森的感觉就越重,空气里流动着惊人的邪气。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按道理说,仅仅一幅画而已,怎么会聚集来这么多恶念?这一次却是大行动了。
  “就是这里了,您一直按台阶上去,家父就在走廊尽头最里面的房间中。请您务必小心,家父……今天似乎情况很不好……”
  她未置可否,转身就上了台阶。
  过道里漆黑不见五指,邪气狰狞浓厚,源头来自最后的那个房间。
  她伸手,大腿上面绑着一盒烟,还有一个通体漆黑的打火机。动作优雅地抽出一根烟,点燃,深吸,邪气随着口中喷出的烟雾,慢慢稀薄。
  她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是开着的。
  门里出乎意料,灯火通明,里面杂乱地堆着大小箱子。
  一张巨大的旧书桌放在正中央,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转椅上,埋头在桌上看着什么。
  她微微眯起眼睛,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邪气从他埋首处溢出。
  黑暗深处藏着一张笑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来了。』

  2.腐烂之都(下)

  黑色邪气扩散出一个人形,袅袅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没有说话,看了半晌。
  原来不是恶灵,也不是妖魔,却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体上的执念。
  她走过去,伸手刚要碰上那人的身体,却听“砰”地一声,那人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象身体里装了弹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转身,一双眼血红欲滴,恶狠狠地瞪着她,张开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附在纸上的执念控制住了他的思想,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理智。
  净砂的眼睛在他惨青的脸上一扫而过。
  只怕这人也曾和这股执念斗争过,无奈不是对手,而且他本身身体情况就不良好,耗尽心力的下场就是心脏病发作。
  这种模样,如果再不收拾掉执念,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来,两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定在那里等他先行动。
  他发了疯,一脚踢在旋转椅上,整个人野牛一般气势汹汹,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巴掌就要将她推倒在地。
  净砂不着痕迹地让了开来,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闪,影子一样窜到那人身后。
  趁着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她将手里的烟举起,轻轻点上那人额头,道了一声:“净!”
  气流乱了套,黑色的邪气在半空中挣扎着,扭曲着,却迫于她净化的功力,不得不乖乖从那人身上挤出来。
  “扑通”一声,那人脸色惨白,倒在了地上,手脚抽搐着,再也不能动上一分。
  黑色的邪气瀑布一般汇聚下来,尽数砸在桌上那张白纸里。
  黑光突然大作,空气里流窜着尖锐的呼啸声,仿佛哀鸣。
  她静静地看着那张纸,忽然挑了挑眉头,目光若有所思。
  只一瞬间的工夫,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弯腰先将那人扶起,推开门唤道:“去请医生,他需要治疗。”
  年轻人原本一直守在楼下,听见房内的声响只是战战兢兢,却不敢进去看。此刻听她呼唤,当真如同得了圣音一般,急忙冲上去。
  父亲脸色苍白,手脚抽搐,显然心脏病严重发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将他接过来就只顾着问:“解决了吗?一切安定了吗?”
  净砂走进屋子里,关上门的瞬间轻道:“他没事了,不过需要长时间休息。接下来你们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画。”
  她将门关上,反锁,转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摊着一幅极破旧的油画,浓黑的夜,土黄的月,还有死灰一般的建筑。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阴冷,土地上流满刺目的鲜血,一块块残肢散落,腐烂,败坏。
  油画下面有一行细小的签名:『腐烂之都——奥利亚多·弗西明·布莱登于XX日XX月XX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画上。
  “是什么执念,存在如此之久,让我看看当时的画面,让我将你净化。”
  她闭上眼,将意念集中在指尖,轻喝一声。
  画面陡然转变。
  她孤独地站在旷野,天边一轮土黄的月,圆得妖冶诡谲。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无穷无尽的深沉,她顺着邪气的方向走,一脚踏上一块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被肢解的胳膊,指头蜷缩在一起,已经看不出是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了。
  土地开始渐渐融化,有血水从其中溢上来,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顺着邪气的方向走。
  只是奇怪,这种场景,当时的老布莱登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画是在四十五年前画的,当时,这个城市有遇过什么大灾难吗?这种残酷的场景,除非是噩梦或者战场,不然太夸张也太震撼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想,眼光四处打量,无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却惨灰的建筑,凄凉的路灯,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满地的残肢鲜血。
  一阵孩童的啼哭闷闷地响起,给寂静的街道带来惊涛骇浪一般的冲击。
  她顿了一下,源头看来就在那里了。
  哭泣声绵长而压抑,似乎是从什么空旷封闭的地方传出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走近一家破烂的车库。
  卷门好象是被什么人大肆破坏过,烂成一团,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还有大滩大滩的血迹混杂。
  她吸了一口气,看来就是这里了。
  真实的场景,真实的回忆,这里就是让老布莱登执著憎恶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吗?他曾经亲眼目睹杀人现场?
  净砂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记忆竟然如此鲜明,一丝一毫也没有遗漏。
  灰白的墙上影影绰绰,晃动着数个人影,似乎正在对什么东西拳打脚踢,偏偏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车库里只有那个孩童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要喘不上气。
  她一脚踏上玻璃碎片,轻微地发出声响,前方几个晃动的人影顿时停住,转身往她这个方向奔了过来。
  按道理来说,她本不可能在幻境里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自己原是被老布莱登拉进了他自己的回忆里。
  现在她是作为当时的老布莱登,亲身再将过往经历一遍。
  头顶的日光灯闪个不停,她的影子在墙上和地上也跟着闪烁,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男人的影子,短发,胸口还扎着领结。
  是当时老布莱登自己的影子吗?他的回忆如此深刻鲜明,实在出乎意料。
  “哗啦”一声,车库后面的一扇小铁门被人用力拉开,里面窜出好几个蒙着面的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碧蓝的眼,散发着狰狞疯狂的色彩。
  他们每个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满了鲜红的血液,手上还往下滴着血,一见她,立即嗥叫着如同野兽一般扑了上来。
  净砂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些人的身份,还有当时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瞬间,悲哀袭击心头,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莱登的心情。这样的执著,他维持了近五十年,为什么?他本不需要有悲伤的。
  身体在瞬间转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着那群白袍的年轻人对当时的老布莱登拳打脚踢。
  车库外面突然站满了人,隔着破碎的橱窗望里面张望,没人进来,没人说话。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脸色,眼睛成了两颗装饰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着这一切。
  孩童的哭声从车库后面的那个小门里传出来,让人心烦意乱,她往里面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间仓库,灰黑的墙壁已经被四溅的鲜血染红,地上胡乱抛着钢棍,长刀,石块等物,旁边匍匐着数十个不成人样的尸体,血流满地,缓缓渗透进泥土里。
  一个浑身是血,双手双脚被人敲断的幼童半躺在中间,张大了嘴巴号哭着,看那模样才只有五六岁。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他原是个东方人。
  净砂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腿上摸索着,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
  原来是四十五年前,这个城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反东方暴动。
  几乎有近一半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东方人被人殴打,屠杀,辱骂。所有店面被疯狂的暴动份子砸烂,将大人极其残酷的折磨之后再弄死,将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断手脚,或生生敲去牙齿。
  当时,这个城市的人们选择的方式是冷漠和视而不见。
  原来是这样。
  她淡淡回头,车库外面,围观的,冷漠的,继续走路的,甚至还有叫好和欢呼的,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神采。
  冷酷,漠视,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见到的那几个疯狂年轻人,夜间徘徊在街头,身上随时带着弹簧刀。
  他们防备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们防备的或许是自己罢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样疯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败的力量。
  一切安静下来,那孩子倒在血泊里,再也发不出声音,穿着白袍的那些暴动份子早已逃窜。
  老布莱登破布一般,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发直,瞪着头顶那盏闪个不停的日光灯,一点表情也没有。
  橱窗外的行人瞬间变成了狰狞的妖魔,疯狂叫嚣,鲜血从地底喷涌而出,灰白的墙壁被鲜血淹没,渐渐溶化开来。
  她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老布莱登眨了眨眼睛,两颗巨大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滑落,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这个城市,原来早就腐烂了;这里的人心,都是腐烂的……」
  他喃喃说着,闭上了眼睛。
  场景瞬间转变。
  高耸的天花板,白纱的窗帘轻轻掩住落地窗,豪华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大床。
  床上半躺着一个人,颜料和画笔丢了满床,将白色的床单都染花了,他却一点都没在意,依然在画架上努力画着什么。
  一个小男孩爬在那人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架,蓝蓝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好象小天使。
  「曾祖父,你在画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专心地用画笔慢慢地,仔细地画着。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平了画架,露出脸来,是老布莱登。
  他将画从架子上扯下来,看了半晌,轻道:「我画了一个腐烂掉的城市,这里没有活人,人已经全死了。」
  『这里没有活人,人,已经全死了……』
  他的泪水滴在画上,再也没有说话。
  楼下,众人等到心慌意乱,被执念缠身的布莱登先生已经安置在卧室里,刚刚吞下药,正在熟睡中。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门开了。
  门口站着已经穿好大衣的净砂,目光如冰,冷冷扫过诸人。
  “事情已经解决,画我拿走了。告辞。”
  他们急忙追出去,年轻的布莱登公子跟在后面叫了起来。
  “天净砂小姐!太感谢您了!酬劳方面……”
  “按原先商定好的数目,汇去我的帐号上。”
  她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大衣上银线的绣花在漆黑的夜里妖娆盛开,纠缠不休。
  年轻的布莱登公子一直追到门外。
  “请您至少留一些时日,让我们诚心感谢您!我是真心谢谢您的!”
  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还没学会说谎,湛蓝湛蓝的,和当时哭泣的老布莱登一样纯净。
  “你……你们,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远这么纯洁。告辞。”
  她疾步出了铁门,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进夜色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布莱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无比。
  十二小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步出机场,候机大厅里立即迎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吊而郎当地揽住她纤细的肩膀。
  “收获如何?西方的恶鬼和东方的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嬉笑地问着,层次分明的黑发垂在脖子上,两眼狐狸一般灵动,面容俊美,引得身边无数女子驻足观望。
  她淡淡拨开那只色手,轻道:“不是恶灵,只是一种执念而已。当时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心力,画了一幅画,那时心已着魔,死后也无法解脱。被附身的大布莱登因为过度想念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现在一切已经解决,执念被我化去,老布莱登终于可以在天堂安生点了。”
  那人笑了起来,死心不改,搂上她的腰。
  “既然解决了,怎么脸色还那么难看?还以为你没拿到酬劳呢!这次可是帮了有名的布莱登家族啊,赚了很多钱,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她拍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
  “没有你的份,当时是谁说不喜欢西方的恶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饭是不会请,最多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声,神色委屈又狡黠,总是漫不经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帮我看好她吗?为什么她没来?”
  她忽然轻声问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终于将惫懒的神态稍微收敛了一些。
  “你觉得我能管住她吗?她可是……”
  “别说了。”
  她打断,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烂的,你在何处见到过完全纯洁的心灵?我只是痛恨我自己原来心里也住着魔鬼,我怕事,我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受罪的东方人……』
  她当时完全无法说服那股执念,第一次遇到这般固执的想法,最后只好动手将它强行消灭了。
  执念并没有做挣扎,一直桀桀笑着,到了最后一刻,它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的心里不是也住了一只魔鬼吗?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当时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了解这股执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来,让她天净砂动怒的东西,她一定会彻底消除,再不让它们留下来污染眼睛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灵大法,将那股执念完全消灭,将画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净化,然后保留那幅诡异的画,但她没有这样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里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恼怒,她恨其不争,但是却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来强加于人吗?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澄砂好啊。
  『人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为了别人好,暴动份子认为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好,父母逼迫孩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也是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么,你给了吗?你给的了吗?你认为对她好,那真是好吗?你确定她要你这种好吗?』
  她完全无言。
  于是动手将它消灭,它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还是去餐厅大吃一顿?”
  加穆柔声问着,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姐妹俩,一个二十,一个十八,都还是孩子而已,他这个大男人自然要照顾一点的。
  出了机场,她点上烟,深吸。
  “去找澄砂,我们一起吃饭。”
  她喷出一口烟,神色平静。
  加穆挑起眉毛,夸张地笑了起来。
  “哟!你终于开窍啦?姐妹俩要和好了吗?恭喜恭喜!”
  净砂看了他一眼,他后面的话顿时吞了回去,只望着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说着,狠狠吸了一口烟。
  “影响已经扩展到了其他国家,我不希望下次行业时,再听到陌生的恶灵说出我们的隐私。”
  她将烟丢在地上,用脚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轻道:“劝你最好别去,去了你只会更生气。”
  说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烟头,继续道:“也劝你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的。你最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别管,带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只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带你去。先声明啊,你要当场发飙,可不关我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眼神却越发阴霾起来。
  腐烂之都,老布莱登没有说错。
  人心早就是腐烂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因为我们心里,都住着魔鬼。

  3.纪都之角(上)

  PM 11:33
  正是夜生活一族疯狂的好时光。
  街头霓虹耀眼,灯火通明。街边站着三两个年轻人,衣着暴露怪异,聚在角落里抽烟闲聊。
  身后是一家PUB,阵阵激荡人心的电子乐从里面传出来,连地上的积水都给带得震荡起来。
  PUB门口停着一溜排重型机车,时不时有穿着庞克服的男女坐在上面嬉笑打闹。
  忽然,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同时望过去。
  街角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修长,面容俊美异常,尤其一双眼,狐狸一般狡黠灵动。
  女的……很漂亮,而且是典型东方人的秀美,尖下巴,根根笔直的长发,油光水亮。身上是一件绣着银色丝线的黑色大衣,纤细,目光如冰。
  无论如何,这种看上去属于高雅气质的人类会出现在这种私人PUB门口,实在是匪夷所思的现象。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进PUB里,半晌,才有一个男子轻嗤:“真酷!”
  PUB里面几乎没有灯光,只有不停闪烁的镭射灯,舞池里一干人群魔乱舞,堕落红尘。
  立体音箱里放着不知道是谁的歌,嘶吼号叫,疯子一般,声声直逼胸腔,脑袋都要给吵爆开来。
  净砂飞快地在人群里走着,尽管舞池里人挤人,她却总是有办法不让别人碰上自己的身体。
  加穆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苦笑道:“净砂,你可要冷静一点啊!要是再将澄砂逼急了,这里这么多人,场面很难收拾的。”
  她没有说话,忽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台上。
  前面有一个很小的舞台,大约只够站两个人,中间安置一根胳膊粗细的柱子。
  一个少女正绕着那柱子疯狂旋转,纤细的腰身似乎一折就会断,整个人化成一只轻盈惊惶的蝴蝶。
  整片雪白的背部暴露在空气里,其实原本她穿在上身的那件白色肚兜似的衣裳也没遮住什么,肩膀,胸口,脖子,几乎所有的肌肤都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条极短的黑色裙子,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在镭射光下闪闪发亮,两条又细又白的腿越发粉光致致,勾在柱子上一圈圈盘绕。
  她的头发极长,笔直地垂在腰下,随着动作飞扬开来,是一种颜色非常浅薄的金,几乎发白。
  净砂冷眼看了半晌。
  她哪里还像一个人?简直和妖精没两样!
  眼前的画面陡然紊乱,呼吸渐渐紧促。
  八年前,这个妖娆少女也曾依依拉着自己,一双眼睛纯净天真。
  她会甜甜地唤她:『姐姐!姐姐!』
  她捏紧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又脆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叹一声,急忙上去将净砂揽在身后,对那个面无表情捂着脸的妖娆少女微微一笑。
  “澄砂,我们……来找你。”
  “跟我走。”
  净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你给我放开!”
  那少女突然厉声说道,然后用力摔开她的手,陡然抬起头来,赫然又是一个尖下巴,漆黑的眼如同深潭,只是面目却比净砂还要娇媚一些,漂亮的让人不能逼视。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说完,转身下了台,往角落里的一个座位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几个男女,见她过去,立即递给她一杯酒,她一口喝干,早有人递上烟来,替她点燃。
  “澄砂,他们是谁?那男的好俊,是你凯子?”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笑嘻嘻地问着,目光不正经地在净砂脸上身上绕了一圈,又笑道:“那女的真靓,你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话没说完,他忽然暴跳了起来,捂着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块被烟烫出的伤疤,澄砂将那根烟丢出去,冷道:“郭觉明,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她是我姐姐!”
  那被烫的男子又怒又急,瞪着她娇媚的脸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后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觉明!”
  他气恨地走了开去,头也不回。
  净砂看也不看他,盯着澄砂,半晌才道:“你宁愿和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家?你不要做人了吗?”
  澄砂冷笑一声,回头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总是用你的做人标准来规定我,你以为你是谁?!笑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你来规定我什么吗?!”
  “啪”地一声脆响,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净砂冷冷看着她,“我再说最后一次,给我回家去。”
  澄砂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也不发怒,眼神阴森森的看着她。
  那一个瞬间,一抹暗金色的光芒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又迅速消逝。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什么想法都是正义的。你自己正义自己的去,何必要来强迫我?难道不顺从你,我就成了罪该万死的混帐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哪怕做错了也不会道歉,也不会后悔。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你以为你是神啊?不允许别人反抗你,否定别人的一切,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她厉声吼着,话音刚落,舞池里震天响的音乐声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兹啦”着闪出电火花,然后“铿”地一声,舞池里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静的黑暗里。
  舞池里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加穆急急叫了起来。
  “净砂!快!加上印!她要发作了!”
  净砂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手指飞速轻点,一指戳上澄砂的额头。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软倒在地,被她飞快揽住,抱了起来。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爱的宝马跑车,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看看那对相处如同冰火的姐妹,他只有苦笑两声。
  “好在及时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种人群聚集的地方发作起来,场面就没办法收拾了。她还好吧?”
  净砂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轻轻“嗯”了一声。
  眼前这个昏迷的小丫头,是她的妹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自己崇拜又亲密,自己对她疼爱又喜欢。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的,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八年了,原来她一直在责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现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里面仔细掏着,半晌,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事物举到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车窗上点点水痕流动,路灯的光芒模糊暧昧,淡淡晕在那东西上,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只小小的角,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玉色玲珑,切口利索光滑。
  净砂看了半日,突然烦躁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燃,深吸。
  淡蓝的烟雾在车身里弥漫,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将那些缠绵的烟雾吹散,却依然纠缠着,袅袅地往上升。
  一直以来,自作聪明的是她。
  澄砂说的太对了,她找不到责怪的对象,又绝对相信自己,所以,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纪都,纪都,你说的对,什么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们从小是孤儿,从她有记忆起,她们姐妹俩就跟着师父生活。
  师父是什么人,居然无证可考,到现在为止,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住在深山里,门下无数弟子,每月进行筛选,一年之后只得五个。
  她们就是其中两个。
  她十二岁那年,澄砂十岁,都是天真烂漫的时节。
  澄砂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个认知她仿佛天生就了解,师父的那五个弟子里,除了她们之外全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于是她们两个女孩子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小一点的澄砂,由于年纪小修为不到家,经常被师兄们欺负得哇哇直哭。
  她的责任就是护在澄砂身前,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为此,她没少和师兄们打过架,常常鼻青脸肿地被师父训,不过最后经常是那些可恶的师兄挨揍。
  进了师父的门,三岁开始学艺,擒拿,格斗,灵力修炼……为了做一个出色的法师,需要下极大的苦功。
  十二岁学有小成,她和二师兄,也就是加穆成为五个弟子里面最杰出的。
  平时只是拿一些人偶假妖来修炼,从来没遇过真正的妖魔,这是最让这些骄傲的孩子烦恼的问题。
  师父总是告诫他们,功夫还不到家,要学的东西太多,他们现在的功力对付不成气候的小妖还可,一旦遇上邪气深厚的大妖,根本动也动不了。
  没有人听从他,大家都一样的高傲,宁愿相信是师父看走了眼,其实他们自己都是天才。
  事情的开始是在一个秋天,山中的枫叶红透,远远望去烟霞明媚,极是美丽。
  师父难得出门,只说是去赏景,顺便去对面山头寻一些药草。
  他们这帮孩子,老虎不在家,当然猴子称大王,一个个功课也不做,擒拿也不练,兀自在院子里玩得开心。
  净砂和几个师兄闹了一场,跑的满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去找澄砂。
  那丫头最近几天都不怎么对劲,也不见她来找自己玩,动不动就跑去后院的仓库里,乌漆抹黑,也不知在那边做什么。
  “澄砂!快出来!我们去练几套师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后院,就嚷嚷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热情没心计的丫头呢,成天就知道大呼小叫。
  结果没人理她,后院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风声吹过,带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却了解了。
  那是妖气,不浓,从仓库里面散发出来的。
  她没想那么多,直接推开门就冲了进去,一边还高声叫唤。
  “澄砂!懒丫头!快出来啦,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玩去!师父难得不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里啊?”
  仓库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过一线光明,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徘徊回响,没人理她。
  她当时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接近那只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刚刚才被分类,属于数量极少的除灵师。加穆是天生的结界师,能造坚固无比的结界,任何妖魔都无法逃脱。澄砂的本领没有一定特征,师父也看不出她的属性,每次考验她都平均通过,没有特别突出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澄砂越来越孤僻,经常被师兄们嘲笑戏弄,她从以前的反抗痛哭发展到如同不闻,到了最近,更是过分,连她这个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澄砂?你别躲啦,快出来吧!我们一起去玩啊。”
  她一边走一边叫唤,怎么也没人理她。
  走了一圈没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却忽然听见里面发出一阵细微的衣裳的窸窣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转身往声音处跑去,笑道:“死丫头!在和我玩捉迷藏吗?差点被你耍了一道呢!”
  穿过一堆杂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偻着背,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背对着她,头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师兄们玩去,一个人在这里闷着干吗?”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应极大,居然用力摔开了她的手,依然背对着她,颤着声音说道:“姐姐……你出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待会……我不喜欢和师兄们玩。”
  净砂呆了一呆,“为什么?怕他们欺负你?有我在呢!你待在这里能干吗呀,不过就发呆罢了!别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来拉,这次却被她躲了开去。
  “我说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净砂怔了怔,转转眼珠,说道:“那……好吧。你喜欢待这里我也没办法,那我出去了,要是闷了,就来前院,我们都在那里。”
  澄砂点了点头,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她顿了半晌,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仓库的门,她在前院里消除身上的气息,这个法术还是刚刚学的呢!刚好现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么鬼,如果有秘密瞒着她,那就太可恶了!她们一直是一体的,她绝对不允许澄砂排斥她!
  那个时候,她真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想着和澄砂恢复以前的亲密无间。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要没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个标准的笨蛋。
  蹑手蹑脚走进仓库里,立即听见澄砂的声音。
  她在说话!和谁?!
  “……纪都,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那么优秀,我却一事无成,我好怕拖她的后腿。我到现在也找不到自己的类别,我觉得师父根本就放弃我了……”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有些发酸。
  纪都是谁?澄砂的心事能对那个人透露,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说呢?她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人就是她吗?!
  一个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男是女。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上百个弟子,最后挑出你们五个,作为其中一个,你应该感到自豪,而不是沮丧。你不了解别人的心,就不要乱猜测。”
  她似乎能听见澄砂叹气的声音。
  “可是关于这方面,他们谁都不对我说什么,我也只能去猜啊。越猜越觉得师父讨厌我,师兄看不起我,姐姐担心我……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废物……”
  那个声音低柔地说道:“澄砂,人的心永远也不要去猜测,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就好象我们俩是朋友,我不会去猜你想什么,因为我相信,我愿意相信你说出来的就是你心里想的。你要想过得轻松一点,就不要猜,宁愿相信别人说的都是真的,这样你才会快活一点啊。小姑娘,我喜欢看你笑的模样,这样哭丧着脸,连我也会跟着难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声道:“纪都,我真是喜欢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为你说的话我不会去猜,我相信你心里想的就是说出来的,所以我才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如果不去猜,被骗了怎么办?因为我总觉得他们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猜。如果有能读懂别人心理的法术就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去学,这样就不用猜别人了。”
  那声音含着笑意,却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学会了这个法术,你就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纪小,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难测,最可怕的东西。上一刻可以爱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入骨,当你完全了解对面那个人的心思之后,你会觉得世界根本没有希望可言,你会憎恨这种能力,然后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也会憎恨你……你会觉得,隔着一层肚皮,那样安全很多,至少你永远也不会亲耳听见别人是怎么表面上和善,心里算计你的。哪怕是自我催眠,宁愿相信别人真的对自己好,那样也轻松一点,你的人生才有乐趣。”
  净砂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说出如此温柔悲伤话语的人,到底是谁。
  忽然听澄砂说道:“纪都,你说得很对啊,现在我想想,老去猜别人在想什么太累了。我做好自己的,那样会轻松很多,也不至于每天都跑来打扰你。要是让师父和姐姐他们知道这里有你的存在,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刚成为除灵师,每天就想找真正的妖魔来练手,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的!”
  净砂心里一惊,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却说不上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正在踌躇,那个叫做纪都的人忽然笑了,笑声带着一种睿智的顽皮。
  “你这个小丫头,我原是不在乎这些了……但为了你,我或许也该好好活着。纪都有生之年竟然交了一个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会笑死。哈哈!但是丫头,不好意思,或许你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那个偷听的姑娘,你听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出来说说感想?”
  净砂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转身就跑。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隐身法术还不到家吗?!
  正犹豫,又听那个人轻道:“小姑娘,你的隐身法术十分出色,不用怀疑。只是在下有一点特殊的本领罢了……你别怕,出来就是,在下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她呆了半晌,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人……这个人……莫非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吗?!
  “你想的对,那是在下仅剩的一点本领……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开心,她是个很单纯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礼,也听了一点你的心声,能感觉出来你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险,愿意和你见面,请出来吧。”
  澄砂惊惶地叫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她还在这里。
  净砂怔了半日,终于还是咬牙走了出去。
  面对能读懂别人心声的人,让她感觉自己根本就和没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样恐怖。
  长久以来师父的严格训练已经给她打上烙印,绝对不能暴露在这种赤裸裸的危险之下。
  可是,澄砂在那里,她怎么能不管?!
  她慢慢从杂物后面现身,一双眼睛略带惊惶地望向澄砂。
  却见澄砂脸色惨白,几乎丢了半条命似的,惊恐之极地看着她。
  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眼光下移,她的浑身都僵住了。
  脑海里一瞬间被同一个单词塞满,挤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绪。
  长满青色鳞片的身体,惨碧的眼睛,长长的尾巴,狰狞的爪子,头顶却有一根纤细半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着,倒退了数步,脑袋里忽然乱了。
  “妖魔——!”

  4.纪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将它除去。
  十二年的严酷训练,妖魔是邪恶的这个规律深深刻在她的灵魂上面。
  她坚信师父这一方是正义的,为了维护人类的安全。
  妖魔是善于蛊惑人心的东西,可以让人发狂至死。从小师父就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全部都是妖魔如何在世间作祟。
  她深深地相信,妖魔是不该生存在世间的邪恶。
  她的义务就是铲除邪恶……
  “姐姐!别伤它!纪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澄砂死命地拉住她的手,拼了命一般抱住她,不让她上前对付自己的朋友。
  “朋友?你疯了?!它是妖魔啊!妖魔怎么可能和你做朋友?!你已经被它蛊惑了自己还不知道吗?!给我让开!”
  她用力推开澄砂,用上除灵大法,五指直抓那只妖魔的身体。
  身体忽然被人狠狠一撞,她立时站立不稳,往旁边跌了好几步,回头一看,是气喘吁吁的澄砂。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它?为什么?!它是我的朋友你还要杀吗?就因为它是妖魔?妖魔也有好的啊,纪都就是好的妖魔!它和我聊天,陪我一起烦恼,开导我许多道理……在我心里……它是和姐姐你一样重要的人啊!我绝对不允许你杀它!”
  十岁的澄砂还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纪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是好的,所以不能被杀了。
  那完全是简单幼稚的逻辑。
  可是世间原本就不需要复杂的逻辑,只是当时她不懂罢了。
  她只是愤怒,然后震惊,悲伤,耻辱,痛恨……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席卷上来。
  师父的话如同圣音一般,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你们是光荣而且圣洁的法师,你们的责任和义务就是默默维持世间的安定,不让妖魔来袭。妖魔是暗,你们是明,你们要谨遵戒律,做一个伟大的法师!这就是我给你们的第一条规定!』
  如今,自己的妹妹居然要和邪恶的妖魔做朋友……天啊!
  太荒谬了!
  “澄砂,你看清楚一点!它是妖魔!是邪恶的!它蛊惑了你的心!师父的教诲你全忘了吗?你这样如何算的上光荣的法师?!听我的,快点离开,将师兄们叫过来,今天我们要除妖斩奸!”
  她厉声吼着,第一次对妹妹露出严厉的面容。
  “赶快给我去!如果你还是我天净砂的妹妹的话!”
  她狰狞地命令着,期盼迷途的妹妹能够早点醒过来。
  却见澄砂发了半天呆,动也不动,眼睛里竟然是痛苦之极,辗转反复。
  见这个情景,她的心都凉了一大半。
  半晌,澄砂走到沉默的纪都身边,将它轻轻抱了起来,死死地搂在怀里。
  眼泪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淌下来,然后她喃喃说道:“姐姐……你,你别逼我了……好不好?如果有人这样威胁我要杀了姐姐你的话,我也是同样这么痛苦啊……纪都……在我心里面和你一样重要……你让我怎么能看它被人杀了?”
  她的泪水滴在纪都粗糙的鳞片上,凝成一颗颗晶亮的珠子。
  纪都叹息着,尖利的爪子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孩子,你别哭了。原本我就已经不在乎生死,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等着让人王将我杀了……在下……实在已经对生没有眷恋了。只是有生之年,最后能遇到你,是我纪都的幸运。一直困扰我的大难题,因为有你,我也解开了。在下死而无憾。小姑娘,生和死不过是一种过程而已,何必如此悲伤?总有一日,我们会再见,我一直等着你。我的好朋友。”
  澄砂的喉咙都哭哑了,抱着它怎么也不放手。
  净砂已知事情不可为,除非她不想要这个妹妹了……该怎么办?
  场面一时僵在那里。
  “净砂,澄砂,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师父快回来了,再不出来玩,可就没机会了哦!”
  几个师兄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进来,澄砂的脸色更白了,差点将纪都揉烂在怀里。
  净砂张嘴刚想唤师兄们进来除妖,一抬眼,却见澄砂含泪看着她。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从小到大,同样好强的澄砂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表情呢?她就差没有跪下来求她了。
  净砂心里忽然一疼,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我们……我们马上就出去!师兄们先去玩吧……”
  她喃喃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整个人突然之间空了,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天净砂,十二岁,毕生志愿是做一个伟大的除灵师。
  但是她今天为了妹妹,维护了一个妖魔……
  她觉得自己是在经历噩梦,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来找净砂她们怎么不进去?”
  二师兄加穆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她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加穆一向是个狡猾多计的人,而且他的灵敏度最高,尽管眼前这只妖魔很虚弱,妖气也不强,但是她相信加穆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要进来……他要进来了!怎么办?
  她望向澄砂,却见她反而冷下了神色,渐渐有些不顾一切起来。
  她太了解澄砂了,或许平时她会显得很柔弱,很内向,但是如果将她逼上绝路,她会比谁都狠。
  只是为了一只妖魔,值得吗?
  净砂胡思乱想着,满身冷汗,还没思考好对策,却听背后加穆低柔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发什么呆呢?澄砂,你手上的是什么?妖魔吗?”
  他轻松地问着,唇上扬起一丝狡猾的笑。
  净砂傻傻地看着他,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师兄们一股脑冲了进来,一见澄砂手上的纪都,立即兴奋狂喜。
  以往都是对着人偶假妖练习,实在没劲透了,今天终于能拿一只真正的妖魔开刀了。
  他们话也顾不得说,纷纷施法往纪都抓过去。
  事情是发生在一瞬间的,即使到了现在,净砂也没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当时只看见一团漆黑庞大的影子,形状是兽,从澄砂背后狰狞地立了起来,毛发飞扬,头角峥嵘。
  她相信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澄砂的眼睛变成了可怕的暗金色,间中一条血红的瞳仁,突突直跳。
  她有生之年,一直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
  冷酷,没有一点感情,却又是疯狂的,炽热的,仿佛包裹在钢铁外衣下的岩浆,兀自翻滚澎湃。
  兽的爪子缓缓举起,没有任何方向地往下一挥,她只看见离澄砂最近的那个师兄整个人飞了出去,胸前一片血湿,似乎是被某种东西贯穿了。
  她大骇,正要抢过去救人,却只觉一股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力扑面砸上来,她本能地用胳膊挡在面前,双脚再也无法站立,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倒着飞了出去。
  天空好象突然黑了下来,那片兽的影子无限扩张,充斥在仓库小小的空间里。
  即使稚嫩如她,也能体会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妖气,那气息仿佛有意识一般,钻进皮肤里,渗透进血液。
  那种感觉极不好受,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什么东西压扁了,喘不上气来,眼睛瞪得老大也只能看见漫天金星。
  她以为自己要死在发怒的澄砂手里。
  一只手陡然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她整个人被猛地拉扯起来,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迷茫中,她抬眼,对上一双狐狸似的眼,眼尾上挑,妩媚又清冷。
  是二师兄加穆!他好厉害,在这种妖气的压迫下还能自如行动……
  就在一帮半大的孩子惊恐茫然,不知道该如何的时候,一声暴喝抽紧了他们的神经。
  “你们在做什么?!加穆,还不快设结界?!佑冉,教你的定身法你全忘了吗?!净砂,你的除灵大法是不是都给吓去爪哇国了?!”
  是师父!他回来了!
  孩子们顿时定下了神。
  加穆将净砂往地上一放,反手从口袋里掏出结界的媒体——一串伽楠木的念珠,尾端坠着一颗碧蓝的明珠,忽地一亮,光芒刺目。
  等她再看时,整个仓库已经被加穆的青色结界笼罩住了。
  佑冉急忙念动真言,企图定住缓步而出的澄砂。
  念了半晌,似乎一点都没用,眼看着澄砂慢慢走了出来,轻松穿过结界,半点损伤也没有。
  加穆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捏了捏念珠,却又放开了。
  师父也皱起了眉头,厉声道:“澄砂!你怎么了?!快给我清醒过来!”
  他是一个面目清矍的中年男子,平时就严厉之极,不要说澄砂,就连净砂被他这样一喝,魂也能吓掉半个。
  但是澄砂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张口就问:“另一半在哪里?”
  师父勃然大怒,出手如电,一指点上她的额头。
  澄砂来不及回避,被点个正着,手里接近昏迷的纪都顿时掉在地上,然后她身体往后一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师父将她一把抱起,回头瞪着净砂,冷道:“跟我过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加穆,你也过来!把那只妖魔也带上。”
  澄砂躺在内室,屋子里弥漫着安神的薰香。
  外室端坐着师父,他面无表情地听净砂陈述完经过,回头又向加穆确定了一下。
  半晌,他才道:“澄砂身上藏着一种恐怖的东西,她本人恐怕也没自觉。这事以后严禁在她面前提起,省得女孩子多心,干出什么乱事来。这只妖魔……你说它是澄砂的朋友?”
  净砂点了点头,有些畏惧地看着师父的白色鞋子,不敢抬头。
  “荒谬!我看她是发了疯!你是姐姐,怎么也跟着发疯?!加穆,你进去照顾澄砂,她要是醒了,也别让她出来。净砂,我要你将入我门时,我教给你的戒律背一遍!”
  加穆站起身来,回头对惶恐的净砂微微一笑,眼神诡异,她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身为法师,一,不可自满;二,不可巧取豪夺;三,不可勾结妖魔……”
  才背到这里,她的喉咙已经开始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她们犯了戒律啊,第三条,不可勾结妖魔……
  师父冷笑一声,“终于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连基本戒律都忘了呢!以后再说什么妖魔是朋友的话,你就给我离开这里,再也别说是我的弟子!你姐妹犯了戒律,澄砂现在昏迷不醒,罪过就由你一人承担。罚你手刃这只妖魔,之后面壁思过一个月!”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直往下掉,耳朵里仿佛钻进一只蜜蜂,嗡嗡直响。
  她麻木地答了一声“是”,缓缓站起来,走到纪都身边,死死瞪着它头顶那枚玉色小角。
  澄砂不顾一切的表情还在眼前晃悠,她含泪看着她,无声地哀求。
  她又想到纪都说的话:『在下死而无憾……我一直等着你,我的好朋友……』
  她缓缓举起手,将法力集中。
  掌心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真的要杀了它吗?它生平做过什么坏事吗?为什么要杀……?它是澄砂的朋友啊……让她如何下的了手?
  “为什么还不动手?!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犹豫?!”
  师父的声音如同寒冰,根根刺在背后。
  她闭上眼睛,不顾一切,一掌劈了下去!
  “砰”地一声,地板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脸色苍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转身用力跪下抱拳。
  “师父……!请原谅!我实在下不了……”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巴掌,将她整个人打得跌在地上,神色涣散。
  “妇人之仁!退下!”
  他厉声骂着,站了起来,从案上抓起常用的短刀,飞速抽出,立即就要刺入纪都的身体里!
  “师父——!”
  “人王,我们又见面了。”
  两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