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10-01-18 17:46:22


刘慈欣

  " 喂,你走错纤维了!" 这是我到达这个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正驾驶着这架F-18返回罗斯福号,这是在大西洋上空的一次正常的巡逻飞行,突然就闯进了这里,尽管我把加力开到最大,我的歼击机悬在这巨大的透明穹顶下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固定住了,还有外面那颗巨大的黄色星球,围绕着星球的那纸一样薄的巨环在它的表面投下阴影。不像那些傻瓜,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我知道这是现实,理智和冷静是我的长项,正因为如此我才通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飞上了F-18. " 请到意外闯入者登记处!当然,你得先下飞机。" 那声音又在我的耳机中说。

  我看看下面,飞机现在悬停的高度足有50米。

  " 跳下来,这里重力不大!" 果然如此,我打开舱盖,双腿使劲想站起来,却跳了起来,整个人像乘了弹射座椅似地飞出了座舱,轻轻地飘落在地。我看到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有几个人在闲逛,他们让我感到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太寻常了,这些人的穿着和长相,就是走在纽约大街上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寻常反而让人感觉怪异。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登记处,那里除了那个登记员外已经有了两男一女3 个人,可能都是与我一样的意外闯入者,我走了过去。

  " 姓名?" 登记员问,这人又黑又瘦,一付地球上低级公务员的样子," 如果您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用翻译器。" 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那一堆形状奇怪的设备," 不过我想用不着,我们的纤维都是相邻的。" " 戴维。斯科特" 我回答,接着问:" 这是哪儿?" " 这儿是纤维中转站,您不必沮丧,走错纤维是常有的事。您的职业?" 我指着外面那个有环的黄色星球:" 那,那是哪儿?" 登记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面带倦容,无精打采,显然每天都在处理这类事,见这类人,已厌烦了," 当然是地球了。" 他说。

  " 那怎么会是地球?!" 我惊叫起来,但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 现在是什么时间?" " 您是问今天的日期吗?2001年1 月20日,您的职业?" " 您肯定吗?!" " 什么?日期?当然肯定,今天是美国新总统就职的日子。"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了些归宿感,他们肯定是现代地球人了。

  " 戈尔那个白痴,怎么能当选总统?" 旁边那3 位中的一个披着棕色大衣的人说。

  " 您搞错了,当选总统的是布什。" 我对他说。

  他坚持说是戈尔,我们吵了起来。

  " 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 后面的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很古典的外套。

  " 他们两个的纤维距离较近,所以相似度大一些。" 登记员对那人解释说,又问我:" 您的职业,先生?" " 先别扯什么职业,我想知道这是哪儿?外面这个星球绝不是地球,地球怎么会是黄色的?!" " 说的对!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你拿我们当白痴吗?" 披棕色大衣人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无奈地摇摇头:" 您最后这句话是蛀洞产生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立刻对披棕色大衣的人产生了亲近感,问他:" 您也是走错纤维的吗?" 尽管我自己也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他点点头:" 这两位也都是。" " 您是乘飞机进来的?" 他摇摇头:" 早上跑步跑进来的,他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但都类似:走着走着,突然一切都变了,就到了这儿。" " 都从地球来?" " 当然!" 我点点头:" 所以你们一定明白我的话:外面那个星球绝不是地球!" 他们3 个都频频点头,我得意地看了登记员一眼。

  " 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拿我们当白痴?!" 披棕色大衣人重复道。

  我也连连点头。

  " 连白痴都知道,地球从太空中看是深紫色的!" 在我发呆的当儿,穿古典外套的人说:" 您可能是色盲吧?" 我又点头," 或者真是个白痴。" 穿古典外套的人接着说:" 谁都知道地球的色彩是由其大气的散射特性和海洋的反射特性决定的,这就决定了它的色彩应该是……" 我不停地点头,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着也对我点头。

  " ……是深灰色。" " 你们都是白痴吗?" 那个姑娘第一次说话了,她身材袅窕面容姣好,如果我这时不是心烦意乱,会被她吸引住的," 谁都知道地球是粉红色的!它的天空是粉红色的,海洋也是,你们没听过这首歌吗:' 我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儿、蓝色的云彩像我的双眸、粉红的晴空像我的脸旦儿……'" "您的职业?" 登记员又问我。

  我冲他大喊起来:" 别急着问他**什么职业,告诉我这是哪儿?!这儿不是地球!就算你们的地球是黄色的,那个环是怎么回事?" 这下我们4 个走错纤维的人达成了一致,他们3 个都同意说地球没有环,只有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有环。

  姑娘说:" 地球只不过是有3 个卫星而已。" " 地球只有一颗卫星!!" 我冲她大叫。

  " 那你们谈情说爱时是多么乏味,你们怎么能体会到两人手拉手在海边上,一月二月和三月给你们在沙滩上投下6 个影子的那种浪漫?"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 我觉得那情形除了恐怖外没什么浪漫,谁都知道地球没有卫星。

  " 姑娘说:" 那你们谈情说爱就更乏味了。" " 您怎么能这么说?两人在海滩上看着木星升起,乏味?" 我不解地看着他:" 木星?木星怎么了?你们谈恋爱时还能看到木星?" " 您是个瞎子吗?!" " 我是个飞行员,我的眼睛比你们谁都好!" " 那您怎么会看不到一颗准恒星呢?您怎么这么看着我?您难道不知道木星的质量已经很大,其引力在八千万年前引发了内部的核反应,变成了一颗准恒星吗?您难道不知道恐龙因此而灭绝吗?!您没有上过学吗?就算如此,您总看到过木星单独升起时那银色的黎明吧?您总看到木星与太阳一同落下时那诗一般的黄昏吧?唉,您这个人啊。" 我感觉像来到了疯人院,便转向登记员:"你刚才问我的职业,好吧,我是美国空军少校飞行员。" " 哇!" 姑娘大叫起来," 您是美国人?" 我点点头。

  " 那您一定是角斗士吧!我早看到您不一般,我叫哇哇妮,印度人,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 角斗士?那和美国有什么关系?" 我一头雾水。

  " 我知道美国国会是打算取消角斗士和角斗场的,但现在这个法案不是还没通过吗?再说布什与他老子一样,是个嗜血者,他上台法案就更没希望通过了。您觉得我没有见识是吗?最近的一次在亚特兰大奥角会我可是去了的,唉,买不起票,只在最次的座位上看了一场最次的角斗,那叫什么?两人扭成一团,刀都掉了,一点儿血都没见。" " 您说的是古罗马的事吧?" " 古罗马?呸,那个绵软的时代,那个没有男人的时代,那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让罪犯看看杀鸡,他百分之百会晕过去。" 她温情地向我靠过来," 你就是角斗士。"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甚至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于是又转向了登记员:" 您还想问什么?

  " 登记员冲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我们10个人应该互相配合,事情就能快点完。" 我、哇哇妮,披棕色大衣的人和穿古典外套的人都四下看看:" 我们只有5 个人啊?" "'5'是什么?" 登记员一脸茫然," 你们4 个加上我不就是10个吗?" " 你真是白痴吗?"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 如果不识数我就教你,达达加1 才是10!" 这次轮到我不识数了," 什么是达达?" " 你的手指和脚指加起来是多少?10个;如果砍去一个,随便手指或脚指,就剩达达个了。" 我想想明白了,点点头:" 达达是19,那你们是20进制,他们," 我指指登记员," 是5 进制。" " 你就是角斗士……" 哇哇妮用亲呢地手指触摸着我的脸说,那感觉很舒服。

  穿古典外套的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登记员:" 多么愚蠢的数制,你们有两只手和两只脚,计数时却只利用了四分之一。" 登记员大声反驳:" 你们才愚蠢呢!如果你用一只手上的指头就能计数,干嘛还要把你的另一个爪子和两个蹄子都伸出来?!" 我问大家:" 那你们的计算机的数制呢?你们都有电脑吧?" 我们再次达成了一致,他们都说是二进制。

  披棕色大衣的人说:" 这是很自然的,要不计算机就很难发明出来。因为只有两种状态:豆子掉进竹片的洞中或没掉进去。" 我又迷惑了:" ……竹片?豆子?" " 看来你真的没上过学,不过周武灵王发明计算机的事应该属于常识。"" 周武灵王?那个东方的国王或巫师?" " 你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能这样形容控制论的创始人?" " 那计算机……您是指的中国的算盘吧?" " 什么算盘,那是计算机!占地面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用竹片和松木制造,以黄豆做为运算介质,要一百多头牛才能启动呢!可它的CPU 做得很精致,只有一座小楼那么大,其中竹制的累加器是工艺上的绝活。" " 怎么编程序呢?" " 在竹片上打眼呀?那个出土的青铜钻头现在还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馆里呢!它的中文名字叫' 辞头' ,现在人们用这个名称称呼磁盘上读写的那个部件。周武灵王开发的易经3.2 ,有上百万行代码,钻出的竹条有上千公里长呢……" " 你就是角斗士……" 哇哇妮依偎着我说。

  登记员不耐烦地说:" 我们先登记好吗?之后我再试着向你们解释这一切。" 我看着外面那黄色的有环的地球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好像明白一些了,我不是没上过学,我知道一些量子力学,我知道量子系统是多种状态并存的,当对它进行观察时,它才能确定到一种状态。" 披棕色大衣的人是这几个人中看上去最有学问的,他点点头说:" 这时宇宙就分裂了。

  一个量子系统每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分裂为两个或几个,包含了这个选择的所有可能,由此产生了众多的平行宇宙,这是量子多态迭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 登记员说:" 我们把这些平行宇宙叫纤维,整个宇宙就是这样一个纤维丛,你们都来自临近的纤维,所以你们的世界比较相似。" 我说:" 至少我们都能听懂的彼此的语言。" 刚说完,哇哇妮就部分否定了我的话。

  " 妙名其莫!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她最没学问,但最可爱,而且我相信,那个词在她的纤维中就是那个顺序,她又冲我温柔地一笑:" 你就是角斗士。"" 你们打通了纤维?" 我问登记员。

  他点点头:" 只是超光速航行的附带效应,那些蛀洞很小,会很快消失的,但同时也有新的出现,特别是当你们的纤维都进入超光速宇航时代时,蛀洞就更多了,那时会有更多的人走错门的。" " 那我们怎么办呢?" " 你们不能驻留在我们的纤维,登记后只能把你们送回原纤维。" 哇哇妮对登记员说:" 我想让角斗士和我一起回到我的纤维。" " 他要愿意当然行,只要不留在这个纤维就行," 他指了一下黄地球。

  我说:" 我要回自己的纤维。" " 你的地球是什么颜色的?" 哇哇妮问我。

  " 蓝色,还点缀着雪白的云。" " 真难看!跟我回粉色的地球吧!" 哇哇妮摇着我矫滴滴地说。

  " 我觉得好看,我要回自己的纤维。" 我冷冷地说。

  我们很快登记完了,哇哇妮对登记员说:" 能给件纪念品吗?" " 拿个纤维镜走吧,你们每人都可以拿一个。" 登记员指着远处玻璃地板上散放着的几个球体说," 分别之前把球上的导线互相连接一下,回到你们的纤维后,就可以看到相关纤维的图像。" 哇哇妮惊喜说:" 如果我和角斗士的球联一下,那我回去后可以看到角斗士的纤维了?!" " 不仅如此,我说过是相关纤维,不止一个。"我对登记员的话不太明白,但还是拿了一个球,把上面的导线与哇哇妮的球连了一下,听到一声表示完成的蜂鸣后,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舱里免强能放下那个球。几分钟后,纤维中转站和黄色地球都在瞬间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蓝天和大海,当我在罗斯号上降落时,塔台的人说我没有耽误时间,还说无线电联系也没有中断过。

  但那个球证明我到过另一个纤维,我设法偷偷从机舱中拿回了球。当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顿靠岸了,我把那个球带到军官宿舍。当我从大袋子中把它拿出来时,球上果然显示出了清晰的图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哇哇妮正在一座晶莹的水晶山的山脚下闲逛。我转动球体,看到另一个半球在显示着另一幅图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但画面上除了哇哇妮外还有一个男人,那人穿着美国空军的飞行夹克,那人是我。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我做出了不随哇哇妮走的决定时,宇宙分裂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的纤维宇宙。

  纤维镜伴随了我的一生,我看着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和哇哇妮在粉红色的地球上恩恩爱爱,隐居在水晶山,生了一大群粉红色的娃娃,并白头到老。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个纤维,她也没有忘记我。在我们走错纤维30周年那天,我在球体相应的一面上看到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亲密地在海边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们的6 个影子投在沙滩上,这时哇哇妮在球体中向我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已不像蓝色的云,脸旦儿也不再像纷红色的天空,但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分明听见她说:" 你就是角斗士!"

刘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
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
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
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
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
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
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
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
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上帝不掷骰子。”他
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
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
事是原子弹。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
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
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
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
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
  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
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得多。最近的睡梦
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洪水,像火山,终于有一
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
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
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
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
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
问题,像退潮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
还有未来吗?这问题像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几乎无法忍受
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
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
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
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
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
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
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
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
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惟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
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枝叶已很稀疏的树挡不住雨了。老人停
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
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
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
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
儿,双眼望着雨中的夜景,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
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
楼去,好像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
他走了进去。
  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
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
丝歉意。他拉得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
族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
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
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
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叶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
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像这秋天的
夜雨一样明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扎特的回族曲从
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
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
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会的,教授,但明天您有客
人。”他拉开门,又像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
会走的,那时我还会来的。”
  老人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
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己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
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
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
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
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
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柜绝了,
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
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
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
“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像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
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下到大后天上
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
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
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
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
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
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
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
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
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
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
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
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
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
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
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
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族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
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像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
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
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
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
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
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
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而且有时
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
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
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耍
回那把琴,他又像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
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
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
有防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
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像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
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
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
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
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
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
“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
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
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
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在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
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
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
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它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原子弹,还
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
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
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老人仍然
困惑地摇摇头。“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我
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
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
的,”他微微叹息,“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像每一个了却了人生最后夙
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
“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
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
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
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
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
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
了。”
  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
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歉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
人。年轻人开始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
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衣
服。他没有像老人想像的那样化作一道白光离去,而是沿一条
斜线急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
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
上升,而是地球在移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
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己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
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
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
旧小提琴。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似乎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她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黯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弥漫着海洋法,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飘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第二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上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用来进行飞播造林研究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学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已这么重了,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重,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你你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嘿嘿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上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翻来覆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板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松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沉重,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了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上,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得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把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飘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象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地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飘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得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汽,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飘渺的梦想,和**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作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作为自己没有虚度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它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它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地一下就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中止了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新项目。”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市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噩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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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双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分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弥漫在家里的每个刻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经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的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在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黏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纯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

“不,不!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伶俐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一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弥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作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些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的班主任说得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办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嫌我诣,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象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得。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目前能周围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提交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名字已经想好了,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象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的小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度过余生,我和****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澈,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醒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里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桨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上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巨泡渐渐占据了半个天空!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飘浮着。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融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出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只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掻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了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桨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遥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着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舔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他部分的飞液正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扭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在楼的楼顶着着大泡的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作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远远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我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要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分,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一,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开头,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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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仅是,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气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气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气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气泡浩浩荡荡地飘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飘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仅是的气泡长河!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气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两天前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气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涂油膏是由无数个巨型气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是将它分辨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气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气泡巨大而浅淡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气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气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气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气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闲宜人,雨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无数次地走过,曾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