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警校的时候,脑海里都是负责探案的警探,身怀绝技,智慧超人,在芸芸众生中循着蛛丝马迹,捕捉到那个匿藏的罪犯。但是现在我的工作,和我的想象相差甚远,毕业以后我才知道,能做到警探的非常少數,大部分人,只是在普通的岗位上做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工作,比如我,一个交通警察。
也许和我随遇而安的性格有关。一开始的些许失望,随着工作时间逐渐增长而慢慢消失。我负责夜间到黎明的一段高速公路。习惯了每天伴着日出,在这条自己熟悉的高速公路上巡逻,每一个入口,每一个出口,每一个灯柱,每一个路障我都了如指掌。
一天,黎明开始的时候,我即将开始做最后一次巡逻,然后就准备交班回去了。这时的高速公路,还在沈睡中,宁静祥和地蜿蜒伸展在柔和的晨光里,和白天川流不息,喧闹拥挤的情形宛若两个世界。
我靠在车边,看着东方的云霞先是银白色,然后一点点被染成金色,最后一轮旭日跃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前夜的疲倦,都在此时此刻被新生的曙光荡涤干净,只留下希望和宁静。
可惜今天,这一点点宁静都被打破了。我的身边,突然驶过一辆黑色的Accura,凭着多年的经验,我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司机,一个年轻女人,拿着手机在text,她的车也因此开得歪歪扭扭,有几次甚至差点超过了黄线。幸好现在周围没有车,否则可能已经酿成车祸了。我立即打开警笛,开车追了上去。
Accura被迫停到了一边。我走过去,例行公事地向她问候。 “早安,女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停住你么? ”
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一脸疲倦,头发松松地散在脑后,似乎一夜未眠的样子。这更让我担忧,这样的司机,是最危险的了,女性,疲倦驾驶,还在text。简直是车祸的所有必要条件了。
她很平静地说,“因为我在text?"
我点点头,照章办事地说,“因为text,每年的事故比例急剧增加,本地法律已经规定,开车不准用手机text。你违反了规定,并且明显影响到了你的驾驶,这是很危险的。请出示你的驾照。 ”
这个女人在愣了一下,然后说,“我走得很匆忙,忘记带了。”
看见我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她又摸出一个胸卡给我说,“这个行么?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带的,我被一个急診叫到醫院,忙了一个晚上。 ”
我看着胸卡上写着她的名字,陈思宁。抬头是本地一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师。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身医院手术间的那种绿色开刀衫裤。我不敢置信地仔细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这个女人,一个如此平淡瘦小的年轻女人,竟然是给人开颅的脑外科医生
?但是她确然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只是照片里她化了淡妆,显得动人很多。
她显然已经对旁人的讶异习以为常,任由我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她,抬头朝我看着。淡淡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我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救了别人性命一晚上的人,我决定只给她一个警告罢了。
我把胸卡还给她,认真地说,“陈医生,请为了自己和别人的安全,不要在开车的时候text。如果下次再给我碰到,就真的要处罚了。 ” 说完这些,不知为什么,我又加了一句,“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收回胸卡,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开车回到高速公路上。一转眼,这辆黑色的车就变成了一个难以分辨的小点,消失在我视线里。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黎明时分,我正开车巡逻,一辆似曾相识黑色的Accura又从我身边驶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那个女人,竟然还在text.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心底不由冒起一阵怒气,立即打开警笛追上了她。
再次照面,看到我出现在车窗边,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笑了出来,鼻子皱起来,眼睛眯成了半圆形,如此有感染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也想随她一起欢笑。我本来一腔的不快,给她这么一笑,竟然也烟消云散了。 “陈医生,”我脱口而出,然后被自己吓了
一跳,我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这一点也不好笑,”虽然她的笑容让人愉快,但是我还是正经严肃地说,“你反覆地违反交通规章,给别人和自己都带来巨大的交通隐患。我希望你这次带了驾驶证了。 ”
她虽然今天还是穿着开刀衫裤,但是似乎没有这么疲劳,因为她还有精力做了一个鬼脸,我又忘记带了。我简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一个看似柔和实则顽固的女
人。
“你是在给医院text么?你可以装一个blue tooth,这样就可避免直接用手机了。”我好心地对她说。虽然我知道她应该是不缺钱的,但是几次罚单以后,她就要去上交通学校,那点时间,她还不如用来睡觉呢。我突然惊觉自己为何如此关心她的睡觉时间。
“我不是给医院发text," 她又朝我笑起来。看见我不解地望着她,她接着说道,“我是给我的未婚夫发照片。云的照片。这几天的云,特别美。 ”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关心,未免显得有点滑稽。转而又想,这个理由,真是古怪,云有什么好拍的。这个神经外科医生,自己倒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的未婚夫,是一个气象专家,他会看很多很多云。他总是说这万里无云,没有变化,但是我明明见到各种各样的云彩,我要拍给他看,证明他是错的。 ” 她认真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情,让我不由得信服地点点头。 “我工作时间很长,很少看到天空,
所以只有开车上下班的时候才有机会。这个地点居高临下,四处空旷,拍云彩最合适,所以就这么给你逮住了。 ”她又做了鬼脸。
“他现在不在这里了?” 身边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带着呼啸的声音开过,我却忍不住好奇地问着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我想制止自己,但是心里那个真正的我,却又不想。
“他跟着研究队去国外了,我们只能用电子邮件联系。”她有点黯然地说。
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也于心不忍,于是安慰她说,“至少还有电子邮件,不用像古人一样飞鸽传信。 ”话音一落,她又笑了出来。我很高兴自己随口一句玩笑就让她一扫愁云。
“是的,我们都很忙,有时候连写信都没时间。所以我看到美丽的云彩,就给他拍一张,传过去,他也会拍了他去过的地方的云彩照片,给我看。就算一个字都没有,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 ” 她说的时候,脸上绽放出柔情四溢的光彩,整个人瞬间美丽动人
起来。沐浴在爱河中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神彩。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她调皮地说,“警官,是不是酸到你了?” 我回过神来,木讷地说,没有,没有。转念一想,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这样一边开车,一边拍照发信,迟早要出事情的。我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好不好,你以后要拍照,就看我在不在,如果
我在的话,你就在这个路段停下来,我替你看着,你好好拍,我不在,你就不要拍,千万不要再不要一边开车一边拍了。 “她迟疑地看看我,我的一身警服和忠厚的样子,大概给了她一点鼓励,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每天黎明,成了我最盼望的时分。我总是尽一切可能在那个时候守候在她出现的那个出口,那是从医院过来的必经之地,虽然大部分时候总是落空,但是有几次,她真的来了,还是那辆我已经牢记着的黑色Accura, 一点点开近,最后停在了我车后,然后她走了出来,举起手机对着天空拍照,再发出去。有时候,我们会聊几句,她教我分辨各种云彩。
那孤立如同白色细丝般的卷云(Cirrus),那片状成层,如同凤凰尾巴一般的高积云(Altocumulus),那如同棋盘一般明暗交错的层积云(Stratocumulus),那透明均匀,如同面纱一般的卷层云(Cirrocumulus)。
陈医生说,云彩有着这样丰富的含义,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生命,发一张照片,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明白自己今天的心情,还有无尽的思念。
我们一起仰望云彩,听她缓缓地讲述。
我有时候偷偷侧脸看她,那无比纯净的神情,我知道她在看云彩的时候,心里全身心牵挂着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教会她这些知识的人,那个人真的很運。只要能够静静地这样守着她一会儿,我也很知足了。我一面盼望着那个幸運的人永遠不要回来,这样我就能一直见到她,但是一面我又为自己这样阴暗的念头羞愧,希望他们有情人终能成眷属。
一天休息在家,我的心却无法安静。今天窗外的云,格外美丽,蓝天清澈无暇,衬托得白云舒展幽雅。如果我在的话,也许陈医生还能拍到几张特别好的照片了。到了下午时刻,我实在坐立不安了,突然,我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为什么不去医院等她呢,这样
我能专门带她去拍照,不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因为这个念头,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迈出这一步,似乎代表着些什么。但是我随即又说服自己,不过是作为一个朋友考虑到她的安全,再说这些照片,本来也是发给她的未婚夫的。我问心
无愧。
我踌躇再三,终于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我穿了便服,开车来到了她的医院。
到了医院,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和草率。医生们都有自己的辦公室,哪里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呢。我抱着试试看的邭猓瑏淼结t院前台,一个看似和蔼的中年妇女微笑地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于是问道,请问陈思宁医生今天上班么?
那个妇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再次问道,“陈思宁,神经外科的陈医生?”
那个妇女说道,陈思宁医生去年因为癌症去世了。请问你是哪一位?
在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我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不幸的可能,其中自然包括她遭遇了不幸,但是这个中年妇女的回答,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做了警察,荒诞的事情,也经历过了不少,可此时此刻,那种如同做梦一样,恐怖而又可笑的感觉,如同雷电一样
在我脑海里轰鸣。我再也看不到身边的事情,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整个人都被惊住了。
走出医院,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的身体却因为恐惧和震惊,而冰冷僵硬。总是在昼夜交接的时候出现,总是穿一样的衣服,没有驾照,从来没有见过她和别人在一起。所有这一切我从未细想过的细节,现在却都吻合起来,我不敢再去想,生怕自己会立即精神
崩溃。
第二天,我就跟警局高层要求,换离了我负责的那段高速公路。虽然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却总是注意着换去的那位同事的动静,有时候还会旁敲侧击地看看他是否也遭遇了相同的诡异遭遇。但是他谈笑风生,一切如常,让我不得不相信,原来只有自己看见
了。
可是,尽管一切都是如此阴森莫名,我却还是无法忘却“她”。那可爱的笑容,那在初升的旭日下,仰头看着云彩的侧脸,如此美丽,如此宁静,怎会对人有害呢?我越来越为自己如此怯懦仓皇地逃避而自愧。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在黎明时分去守候,只能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就当是做了一个奇妙而又飘渺的梦。可是每次看到云彩,我就能说出那云彩的名字,这一切都提醒着我,那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我始终无法释怀,那个远方的气象专家,知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然遭遇不幸呢,她如此留恋人间,是不是还是因为割舍不下呢?我终于决定,虽然不去那段高速公路了,但是至少可以动用自己的一点点小权利,搜查一下那个气象专家的下落。我找到要好的侦
查处的警校同学,告诉他神经外科陈医生去世,未婚夫尚在国外,不知道是否可以联系到。
不到半天,警校同学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怎么谢我,我可花了大功夫了。”他在电话里毫无顾忌地跟我开玩笑。
我也毫不在意地骂回去,“你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个作气象的人,去年在海外一次考察中遇难了,好像他生前和陈医生之间的交流,就一直是各种各样云的照片。为了暂时瞒住病重的陈医生,按照他的遗愿,他的同事们轮流给她发电子邮件,还是那些云的照片。他们并不知道,去年陈医生也不幸去世了,
但是还收到陈医生的照片,估计也是哪位好心的朋友代发的。可怜啊,人都没了,还在发电子邮件”
我挂了电话,凝神望着窗外的云彩,今天的云,形状特别,说不出什么名字,柔和飘盈,好像一个女子在温柔地拂袖。
人爱到至深时,也许真的有那种力量,将自己的精神形体留下来,只为了一个愿望,让远方的爱人,不要牵挂。所有的话,都写在了那些照片里,思念的云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