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曾见一位初访扶桑的企业老总,对着日方陪同的名片,皱眉,蹙额,作惊讶万分状:那上面印的是“猪谷一郎”。哈!分明上了汉字的当。姓里带“猪”,不错,但它并非天蓬元帅错投猪胎的那个“猪”,也非国骂中动不动就扔出来的“蠢猪”、“猪头三”、“猪狗不如”的“猪”,而是咆哮山林、尖嘴獠牙、猪突豨勇的野猪的“猪”。日本古代没有巨禽猛兽,山中无老虎,野猪称大王。以山大王的名头入姓,是极神气极威武的事啦!
说到垂涎乱拱、哼哼唧唧的家猪,日语另有一个指示代词,也是中国的古语,“豚”。
日本有姓猪的,是不是也有姓狗的呢?嘿,还真让你说对了,不过汉字用的不是白话文的“狗”,而是古语的“犬”,复姓,后面缀了一个“养”。“犬养”——“狗养”,这不是骂人嘛!哪里,译成汉语,应是“养犬”,即“养狗”,追溯来源,他的祖上多半出任过“犬养部”一职(官办养狗机构)。英雄莫问来处,这犬养氏出过不少名人,举一个国人耳熟能详的犬养毅,明治、大正、昭和三朝的高官,孙中山的国际友人,辛亥革命的支持者,当过日本第二十九任首相!
岂但猪犬,日本人百无禁忌,连“鬼”也拿来作姓,如鬼头、鬼作、百目鬼、色鬼、五鬼助、五鬼肉、五鬼堂、五鬼胜,等等——顺手举一例,明治时期有个文部大臣,就叫九鬼隆一,作过驻美全权公使——中国人看了,难免要在心头骂一声“日本鬼子”!这又是落了汉字的陷阱了。日文的“鬼”,既指鬼魂,更指一种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妖怪,褒大于贬。二战中,日本同美英开战,日本人骂美英骂得最狠的一个词,叫“鬼畜美英”,但从来不骂“鬼畜中国”、“鬼畜俄罗斯”,为什么?在他们眼里,“鬼畜”也哉,是十分厉害的敌人,要认真对付,不可等闲视之,而中国和俄罗斯,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还不配称为“鬼畜”。
日文有“鬼子”一词,指生来带有异相的孩子,并非完全贬义,寺庙普遍供奉“鬼子母神”,为护法二十诸天之一,职伺安产、育儿,中土叫送子娘娘,是以坊间趣谈说,日本兵闻中国人骂他们“鬼子”,不仅不怒,还引为自豪哩。
日本职场流行“仕事の鬼”,译成中文,就是“工作狂”。日本俗语有“鬼に金棒”,相当于我们的如虎添翼。中国骂人的话有“见鬼去吧!”日文对应的词是“糞喰らえ!”(直译“吃粪去吧!”)顺便说一下,日本骂人最狠的一个词,不是“马鹿”(傻瓜),而是“污ない”(肮脏)。
即使对于鬼魂,日本人也是敬畏大于惊恐,因为他们信仰“死者成佛”,何惧之有?
要而言之,日本比中国开化迟,当其蒙昧阶段,她以汉唐为学习对象,逮到什么都往篮里装,全盘接受了大陆文化,包括汉字。但她的语言形态、思维方式并没有汉化——汉语属汉藏语系,日语属阿尔泰语系,汉语是孤立语,日语是黏着语——依然汉是汉,日是日。
东京附近有个我孙子市,顾名思义的中国游客,到此没有不放声大笑、尖笑、怪笑的,以为是占了大便宜,一市的日本人,都成了咱的孙子。其实,这是概念意淫,人家那三个汉字,只是一种自古相传的地名发音的替代,和汉字本家的定义,完全风马牛。
我孙子既用作地名,也用作姓氏。2010年广州亚运会,日本有一位女选手,获得撑竿跳高季军的,叫我孙子智美。此外,还有一位推理小说名家,叫我孙子武丸。
日本的姓氏,不仅奇特,而且相当难读,并非那字眼多么高深,难就难在,它的读音五花八门、不拘一格。试举数例,“一”,有四种发音,其中之一,读作“にのまえ”,译成中文,就是“在二的前面”,很像我们灯谜中的文义别解;“小鸟游”,读作“たかなし”,汉字写作“鹰无”,“小鸟游”怎么读成“鹰无”?这又得脑筋急转弯了:你想呀,只有老鹰不在场,小鸟才能无拘无束地自在玩耍;“四月一日”,读作“わたぬき”,汉字写作“绵拔”,也是出于同样的思路:四月到了,春暖花开,要脱去棉袄,换上夹衣。
在日本,初次见面,一定要认真查看对方的名片,那上面有他姓名的罗马拼音,或片假名,没有名片的,就要求教他本人,千万不能贸然开口,叫错了姓名,是很失礼的哦。
一次,给一位访日的新闻官当翻译。闲下来逛超市,先是,看到一盒蔬菜汁上标注的是“野菜”,继而,看到蔬菜柜前标着的也是“野菜”,官儿就惊诧了:野菜也能长得这么嫩、这么肥?我向他解释,日文的野菜,就是中文的蔬菜,都是人工培育的。看到一种食品的包装袋上印着“春雨”,他又百思不得其解,春雨怎么能凝固成型,并且公开销售呢?我告诉他,这是一种绿豆粉丝,想像它刚做出来挂在竹竿上晾晒的样子,远远看去,不正像绵绵的带着绿意的春雨。
走出超市,带官儿去一家“大黑屋”,他盯着招牌,踌躇不敢举步。我说,这不是黑店,和黑道、黑帮、黑社会,以及黄、赌、毒什么的不沾边,它是专门卖二手奢侈品的,货物正宗,价格也比较公道。
“那它为啥要起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嗯,”我搜肠刮肚,“好像是和大黑神有关,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在日本,被视作财神,商家谋利,就借他的宫殿作招徕。”
又一次,是在琦玉市。携带孙儿,拜访一位在北京认识的学者。作为礼品,我送上的,是一套自己新出的书,孙儿奉上的,是他的肖像画习作——照着学者的相片画的。对方回赠的,是两个精美绝伦的小小包装盒,上面印着“粗品”。临别,特意交代:“不要急着打开,回到国内再看。”
出门,孙儿问我:“为什么不让现在打开?”
“这是让你充分领略情意,包括体会包装的美感——日本人讲究视觉刺激,你注意日本料理,即使几片胡萝卜、几缕葱丝、几根小鱼干,也会像模像样地摆出造型。一打开,外在的美就没有了。”
“为什么印的是‘粗品’?”
“谦词,礼轻人意重的意思。实际上,里面也就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日本政府对于礼尚往来的金额,有严格的规定,控制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一旦超过,就要作行贿受贿惩处。因此,日本人送礼收礼,考虑的是它本身的纪念意义及审美价值,而不是它的商品价格。”
这样一来,对于喜欢送大礼、讲实惠的中国人,日本礼品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常常令他们大失所望,哭笑不得。
返回东京,在新宿一家饭店坐下。斟酌菜单,我点了一味樱肉刺身。
“樱桃肉怎么能做成刺身?”孙儿问道。
在他面前,我一向以日本通自居,无奈,此行已有多次穿帮,譬如,他关于动漫的探究,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好在,关于樱肉刺身,我还略知一二。
我告诉他,所谓樱肉,不是樱桃,指的是马肉。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写作马肉,而写成樱肉呢?原因大致有二:一、马肉的颜色,以及切片的形状,酷似一种樱花的花瓣,由此引发联想;二、打七世纪起,长达一千多年,日本受佛教影响,讲究慈悲为怀,戒杀生,禁止食用五畜:牛、马、狗、猴,鸡。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百姓的嘴巴是管不死的,总有人暗地里吃马肉,为躲避官府耳目,公开场合,就用樱肉的隐语打马虎眼,同时,也为自己的违禁偷食,提供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顺便又发挥了一下:日本还有一种山鲸肉,其实就是野猪肉。为什么这么叫?除了用来对付“肉食禁止令”的“猪冠鲸戴”(鲸鱼不在禁食之列),还有一种说法,日本属于海洋民族,认识世界,是从海里的生物,逐步扩展到陆地,因此,先有了对庞然大物鲸鱼的直观,再对应到山林里的巨无霸野猪,称之为山鲸。
这是最近的一次,与一位至亲同行。那天,在东京,路过日本文部科学省,至亲问:“这省是什么意思?”
我说:“相当于中国的部。”
“那他们的省用什么字表示?”
“用县。”
“明明整个国家,只有我们一个省大,”至亲撇嘴,“却硬把县上升为省,打肿脸充胖子。”
我唯有苦笑。说到省,人家沿袭的,是吾国隋唐的制度,譬如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咱们改革了,人家千年一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日本生活中多保存中国古俗,中国人好自大者反讪笑之,可谓不察之甚。”这是周作人说的。至于县,用的也是吾国周朝的古制,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大小二百七十六个藩国,分成三府七十二县,平均三四个藩国合成一个县,那行政级别,自然就得比照着中国的省。
改天,去银座。途中,至亲跟我聊日本习俗,忽然说起:“中国古代各阶级排座次,顺序是士农工商,昨晚我看资料,日本也是士农工商,两国都一样。”
“字面一样,内容大不一样。”我出语纠正,“中国的士,古代指的是武士,后来转化为文人。日本的士,一直专指武士。中国崇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日本尚武,武士阶级是官员的大本营、后备队,享受俸禄,特许称姓(古时平民无姓),容许佩刀、骑马,遇到平民‘无礼冒犯’,允许格杀勿论。中国的文人也有习武的,但那是其次。日本的武士同时习文,而且是必须。一方面,礼佛,吃素,体形瘦小,珍惜名誉,讲究诚信,另一方面,又崇尚暴力,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真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中日两国国民精神气质的差异,也许就从这儿开始。”
到了银座,照例逛商场。在一栋大厦的六层,设有书铺。至亲没有学过日文,只凭着汉字,随意浏览。在一处中国小说架前,他抽出一册莫言的《转生梦现》,左瞧,右瞧,末了转向我:
“这本书怎么没听说过?”
我接过来翻了翻,说:“这是莫言的《生死疲劳》,译文改用‘转生梦现’。”
他想了想,又问:“这两个书名,你觉得哪一个好?”
“中文的苦涩、沉重,拷问的,是中国人历尽劫波的灵魂,日文的轻灵、魔幻,适合日本人猎奇的阅读兴味,就像中餐和日式料理,两者不好简单类比。”我答。
下楼,迎面见一幅广告,大标题写的是“週末は是非!”(广告内容略)不用说,至亲一下子就被“是非”闹懵了,他问:“是周末有麻烦吗?”
我摇头。周末,是说对了,有麻烦,纯粹望文生义,而且望的是日本文,生的却是中国的义,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按,此处的“是非”,作副词用,乃“务必”、“一定”的意思。
中国和日本,虽然属于同文,同一种文化源流,但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两千年跑下来,彼此间的差距,只有越拉越大。想起清末驻日参赞黄遵宪的感慨:“只一衣带水,便隔十重雾。”
2015-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