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6-10-04 18:34:42

【寻找最后的萨满】

仪式中,斯琴掛唱起神歌 (邱时遇/图)
 

 

地委行署的工作组比赵立本更早找到“乌力楞”——来的人说:

新中国要破除迷信,所以不能再信萨满。

各个流域的大萨满们宣布就此“告别神坛”。

关扣尼记得,老萨满们最后一次跳起神舞,跳啊跳啊,跳了三天三夜。

她坐地上,看着老萨满们沉重的舞步,仿佛向一个时代告别

 

 

10月中旬的呼伦贝尔已如深秋般寒冷,

78岁的老萨满关扣尼跟着村里的老人们第一次横跨了整个中国北部边疆,

到海拉尔旅游。这里曾是萨满文化的发源地之一——从母系社会开始,

“神灵使者”萨满们的歌声一直在这片土地响起。

 

 

 

老人们到来的几天前,我正开车在近半个呼伦贝尔草原寻找那些仍然在世

的萨满。从海拉尔到额尔古纳、从室韦到满洲里,广阔的草原上仿佛再也

找到不一位在世的萨满。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帮忙问了几个旗,回答都

是:那些萨满的传人,早已离开人世。

 

 

 

“在官方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萨满的时代。”长途电话里,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与人类学研究所教授孟慧英说,

“但在民间,萨满依然活跃。”

她建议我先去找一位叫斯琴掛的达斡尔女人——

如今呼伦贝尔最出名的萨满。

 

 

 

后来,当我见到关扣尼时。听说我找到了斯琴掛,关扣尼的侄女、

曾担任呼玛县副县长的关金芬,一定要带着姑姑也去见见这位有名的萨满

——从2008年开始,老人一直有一个心结:在那次失败的传承仪式过后,

老人似乎也因此失去了她的神力:不再被神灵托梦,更无法为人看病、

占卜——这个民族,仿佛与神灵隔绝了。

 

 

她要成萨满了

 

在关扣尼童年的记忆里,那原本是一个神灵与鄂伦春人共生的时代

——族人们四处打猎,兴安岭森林茂密,河水清澈见底。

 

 

那时候每个乌力楞(父系家族部落)都有一两个萨满。

关扣尼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堂哥关伯宝(关金芬的父亲)

开始唱起神歌,穿上神衣。她只记得后来,跟堂兄一样,

自己很快也成了这个家族第十五代的巫医萨满——一个能与神沟通的人。

 

 

那是一天早晨,她走出撮罗子(一种特殊的帐篷),去看那些怀了孕的母

马。在16岁那年,她喜欢小马,想要看着它们出生。当她走出门,腰和胸

口毫无征兆地剧痛。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到家的时候,继母阿古站在

帐篷边,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疼得说不出话,只是哭——后来老萨满

说,她的魂魄散了。

 

 

那天新的灵魂并未降临部落,马圈里没添上一匹小马,

但神灵却降临到了关扣尼身上。已成萨满的堂哥关伯宝为她跳了神,

临走的时候,堂哥说:“她要成萨满了。”

 

 

堂哥的说法并没有得到族人的认可,关扣尼的爷爷最为反对:

“这孩子是要出嫁的姑娘,当了萨满也是人家的人”。

但眼瞧着关扣尼一天天病了下去,族人才开始为他制作神衣。

人们相信,被神抓的人,都会患上这种“萨满病”,如果不“出马”

(出山做萨满),便会一直遭受磨难。

终于,堂哥关伯宝再来的时候,带来了大萨满赵立本。

 

 

 

在如今的白银纳,仍流传着赵立本的传说,据说他领了七十多位神,

救过无数族人的性命,是族里最大的一位萨满。

 

与赵立本同时代的还有位大萨满关乌力彦,最大的能力是“吉出仁”

——可以到阴间索回孩童的灵魂。她会带着七个叉的神帽,

穿着鹿皮的神衣,带着她的狗一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据说,那时候他们已在阴间,如果魔鬼挡路,那狗就会反击。

她还会带上两只鸟,看到死者灵魂,鸟神便会飞过,将灵魂抢走。

关扣尼见过老萨满拿着神鼓为人治疗血液病,

却也从未见过这招魂的场面。她听说,

那时候“鼓会变得一闪一闪发亮”。

 

 

如今萨满的家人都会讲述更多神话般的传说来印证萨满们的神通。

比如达斡尔萨满斯琴掛说:当年,日本人曾把她的太爷爷拉萨满和三十多

个萨满一起抓到一个大房子里,让他们换上神衣,唱起神歌,

然后用70车木头点着房子,看他们究竟谁是真的萨满。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鼓声也响了三天三夜”,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位萨满,她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他长长的胡子结了一层冰霜,后背上的铜镜烧得通红。”

 

 

 

“该如何相信那些神话般的传说?”

我把那些神迹般的传说讲给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与人类研究所教授孟慧

英,她笑着说:“研究萨满教,要首先打破思想上的禁锢。

我们不去探讨真假、不探讨好坏。”

 

 

神奇的事也发生在关扣尼身上。那一次,赵立本跳了三个夜晚。

关扣尼跟在后面敲着神鼓,蹦着跳着,仿佛天生就会那些奇怪的舞蹈。

据说她领了两个神灵,一个叫阿你·则勒格,一个是狐仙。

老萨满带着小萨满把身衣上的铜镜晃得哗哗作响,

那是他们抵御邪灵的防身武器,他们的太阳,

可以帮助他们通过那些最幽暗的通道。

 

 

 

本来按照鄂伦春萨满们的规矩,如此的仪式,3年内要每年举办一次,

萨满才算真正得到认可。但第三年的时候,

地委行署的工作组比赵立本更早找到乌力楞——来的人说:

新中国要破除迷信,所以不能再信萨满。

 

 

那一年,呼玛河畔举行了盛大的送神仪式。

关扣尼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的告别,各个流域的鄂伦春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赵立本带着各个流域的大萨满们宣布就此告别神坛。

关扣尼记得,老萨满们最后一次跳起神舞,跳啊跳啊,跳了三天三夜。

她坐地上,看着老萨满们沉重的舞步,仿佛向一个时代告别。

人们喊着“登都任、登都任”——神飞走了。

 

最后的鄂伦春萨满关扣尼

 

左起:巴特尔、斯琴掛、关扣尼、关金芬

 

斯琴掛用念珠为关扣尼占卜

 

 

没有萨满的时代

 

 

 

在那次送神仪式过后,各个乌力楞(父系家族)里的男人们,

把自家的神送到山上,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1953年,鄂伦春人结束狩猎生活从山林迁到白银纳定居。

曾当过副县长的关金芬说,“其实那时候的族人仍然相信,

虽然送了神,但神灵并没有离开鄂伦春。”

 

 

 

已经告别神坛的赵立本经常在晚上不由自主地唱起神歌、跳起神舞。

他的妻子怕惹是生非,便骑在他身上阻止。

作为见习萨满的关扣尼也曾有一次偷偷穿上神服——

那是告别神坛不久后,她的病痛复发,家人觉得那是神又来找她,

便悄悄从山上取回了她的神服。她跳了一次,病居然又好了。

 

 

 

 

再一次把神送回山林,关扣尼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神服。

几年前,家人也曾想上山寻找。后来侄女关金芳从一位猎人的口中听说

有人曾在一片被火烧过的山林间见到过两套完好无损的神服,

一件大,一件小。关扣尼说,那一定是自己家的3件神服中的两件,

缺失的一件因为早年被博物馆借走,而在“文革”时遗失。

 

 

 

当鄂伦春人告别神坛,毗邻兴安岭的呼伦贝尔草原上,

达斡尔萨满的鼓声也在那个时代悄然寂静。

1957年,斯琴掛的太爷爷拉萨满在去世前告诉斯琴掛的父亲,

他们以后不用再供神了,他自己会将神灵一起带走。

根据斯琴掛的丈夫巴特尔的说法,在拉萨满死后,

斯琴卦的父亲将神像掛在了拉萨满指定的一颗树上。

一夜之间,那些物件就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1980年代,孟慧英教授走遍了呼伦贝尔和兴安岭的每一条河流,

却怎么也无法再找到仍然出马的萨满。那时候,

有人对达斡尔族的萨满做过调查,有名有姓的萨满只剩下4位。

孟慧英和研究者们只能从老人们的嘴里听到那些关于萨满的故事,

后来他们也找到了那些做过萨满的老人,但在经过一场场运动后,

很多人都开始害怕再公开穿起神服。

 

萨满们也不愿意随便跳神。

据说前些年,曾经有地方组织萨满为学者们表演,出于无奈,

萨满开始跳神,但是在跳的过程中他们不断地发怒。萨满说,

“神灵”对被拉来为人表演很气愤,

自己的这种行为也会遭到神灵的惩罚和诅咒。

 

 

 

直到1990年代,白银纳的老萨满孟金福才开始公开跳神。

1992年,纪录片导演孙曾田为此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最后的山神》。

那一年,大兴安岭地区的暴雨酿成了60年来最大的洪灾。

当年的老萨满们一共举行了三次祭祀。

秋天那次,孟金福用神歌呼唤着早已远去的神灵:

 

特耶咧,特耶咧,特耶咧,

神啊,神主,

我们送走了您几十年,

如今我们想念您,为此请神保佑我们平安

 

 

 

神灵回来了

 

 

 

1995年,关扣尼一病不起。社科院的孟慧英教授当时正好在大兴安岭,

她在在医院里见到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喘息着的关扣尼。

关扣尼说,自己得了心脏病。

两天前,她还告诉家人“你们给我送两只鸡来”。

 

 

家人请来老萨满孟金福,孟金福说,那是神灵回来找他了。

于是当天下午,家人从乡里的展览馆借来了萨满神服。

几个老人,决定去林子里跳神。

 

藏在林子里的河流,是人们偶然发现的。

那河流安静得没有一点流动的声音,整个河面犹如镜子,

照出每棵树木的倒影——每一次跳神,萨满们都会选择河畔,

他们相信,这河是神来的通道。

 

 

 

当人们点起火堆的时候,孟金福驾着他的桦皮船静静地从呼玛河上游飘

来,同样没有一点声音——这是鄂伦春人世世代代的习惯,

在山林里打猎的时候,不惊动一草一木。

 

 

火堆的青烟越来越浓,红色的火苗蹿出烟雾。当木条变成火块,

关扣尼便把它们撮到铁锹里,围绕着场地熏烤,“除去一切秽气”。

 

 

身为大萨满的孟金福并没有为关扣尼跳神,而是做了她的帮手。

他先唱了《请神歌》,病痛中的关扣尼便开始左手举着神鼓、

右手拿着神鞭,有节奏地敲打:“神主啊,狐仙,与你分别四十载……”

 

 

关扣尼几次请神,几次摔倒在地,又站了起来。

后来,她开始呕吐——老萨满说,那是内脏中的病气。

 

 

关扣尼的舞步与鼓点在歌声中越来越快,身体不停地旋转,

最后她高举起鼓和神鞭,望向天空。人们喊着:“登都任、登都任。”

 

 

她最后一次摔倒,神离开了。让孟慧英难以置信的是,

第二天,老人竟神奇地出了院。

 

 

那晚的仪式后,人们在燃起的篝火上煮了鸡肉。

孟金福让大家把吃剩的鸡骨头用柳条包好,放在树枝上。

年轻人早已不再为动物举行这样的风葬,

但老一辈人仍然相信萨满们的哲学:山林里死掉的一切动物,

都会在来年春天回来,如果他们的骨头遗失,

便会变得残疾——那是打破了这山林的循环。

 

 

 

 

后来,孟慧英老师对我说,

萨满的神灵让世世代代信奉它们鄂伦春人学会如何与这山林相处。

孟金福从不用套索去狩猎,因为那样不分老幼的猎杀,山神不会高兴;

他扒下桦树皮做船,割桦树汁饮用,却不将它们砍掉,

因为这样明年树皮会重新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