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是湖北人,来自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44岁,初中毕业,在北京做育儿嫂。
空闲时,她用纸笔写了十万字,是两个家庭的真实故事。
她像位人类学家,写下村庄里的、家族里的、北京城郊的、高档社区生活的故事。
今天这篇文章,是她自己的故事。
2017年04月24日范雨素 范雨素来源:界面新闻
1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我是湖北襄阳人,12岁那年在老家开始做乡村小学的民办老师。
如果我不离开老家,一直做下去,就会转成正式教师。
我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来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那年我20岁。
来北京以后,过得不顺畅。主要因为我懒散,手脚不利索,笨。
别人花半个小时干完的活,我花三个小时也干不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
上饭馆做服务员,我端着盘子上菜,愣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
挣点钱只是能让自己饿不死。
我在北京蹉跎了两年,觉得自己是一个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
便和一个东北人结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结婚短短五六年,生了两个女儿。孩子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做不好,每天酗酒打人。
我实在受不了家暴,便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襄阳求助。那个男人没有找我们。
后来听说他从满洲里去了俄罗斯,现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头了。
我回到了老家,告诉母亲,以后我要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
2
童年,我和小姐姐俩人脚对脚躺床上看小说。眼睛看累了,就说会儿闲话。
我问姐姐:我们看了数不清的名人传记,你最服的名人是哪个?
小姐姐说:书上写的名人都看不见,摸不着,我都不服气,我最服的人是我们的小哥哥。
我听了,心里不以为然。是呀,书上的名人是看不见,摸不着。
但我们生活中能看见摸着的人,我最服气的是我的母亲。小哥哥无非就是个神童罢了。
我的母亲,叫张先芝,生于1936年7月20日。
她在14岁那年,因能说会道,善帮人解决矛盾,被民主选举为妇女主任。
从1950年开始干,执政了40年,比萨达姆、卡扎菲这些政坛硬汉子的在位时间都长。
不过,这不是我服气母亲的原因。
母亲只有几岁的时候,伪爷(外祖父)把她许配给房子连房子的邻居,就是我的父亲,
以后母亲就能帮衬我的舅舅了。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个俊秀飘逸的人,
可父母亲的关系一点也不好,他们天天吵架。
从我记事起,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一个大树的影子,看得见,但没有用。
父亲不说话,身体不好,也干不了体力活。屋里五个娃子,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
我的母亲是生在万恶旧社会的农村妇女,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我们兄妹五人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
母亲给大哥哥起名范云,小哥哥起名范飞。希望两个儿子能成人中龙凤,腾云驾雾。
母亲给我们仨姐妹的名字起得随意多了。大姐姐叫范桂人,意思是开桂花的时候成人形的。
小姐姐是开梅花的时候生的,应该起名叫梅人,但梅人,谐音“霉人”,不吉利。
妈妈就给她起名范梅花。我是最小的娃子,菊花开时生的,妈妈给我取名范菊人。
十二岁那年,我看了当年最流行的言情小说《烟雨濛濛》,是琼瑶阿姨写的。
便自作主张,改了名字,管自己叫范雨素。
大哥哥从小就有学习自主性,但没有上学的天赋。
每天夜里,舍不得睡觉地学习,考了一年,没考上大学,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
大哥哥生气了,说不通过高考跳农门了。大哥哥要当个文学家跳农门。
我们家是个很穷的人家,两个姐姐的身体都有残疾,长年累月看病,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
可是因为大哥哥要当文学家,当文学家要投资的。
大哥哥把家里的稻谷麦子换成钱,钱再换成文学刊物、经典名著。
没有了粮食,我们全家都吃红薯。
幸运的是,妈妈的五个娃子没有一个是饿死鬼托生的,也没有一个娃子抗议吃得太差。
大哥哥又读又写了好几年,没有当成文学家。身上倒添了很浓的文人气息,不修边幅,张口之乎者也。
像这样的人,在村里叫做“喝文的人”,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一样,是被人鄙视的。
但是,大哥哥和孔乙己有不一样的地方,大哥哥有我们英勇的母亲。
因为母亲的缘故,没有人给大哥哥投来鄙视的目光。
母亲口才很好,张嘴说话就有利口覆家邦的架式。她长期当媒人,在我们襄阳被人喊作“红叶”。
母亲当红叶不收一分钱,纯粹是做好事,用现在的词语叫志愿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家家都有好几个娃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像母亲这样的人,是最受欢迎的人才。
大哥哥没当成文学家,没跳出农门,这不是要紧的事。但大哥哥需要结婚,这是大事。
像大哥哥这样类型的人,在村里被人叫作文疯子,说不上媳妇。
可是我们有厉害的妈妈,她向来能把黑说白,能把大哥哥的缺点说成优点。
凭着母亲的凛凛威风,我们这穷得叮当响的人家,给大哥哥找了一个如春天的洋槐花一般朴实的妻子。
结了婚的大哥哥依然迂腐。
他对母亲说,村官虽小,也是贪官污吏的一部分,他让母亲别当村官了,丢人现眼。
那时候,我虽然年龄小,也觉得大哥哥逗,哪里有每餐啃两个红薯的贪官污吏?
但是,母亲什么也不说,辞掉她做了四十年的村官。
大姐姐生下来五个月,发高烧,得了脑膜炎。
当时交通不方便,母亲让跑得快的舅舅抱着大姐姐往四十里外的襄阳城中心医院跑。
住上了院,也没治好大姐姐的病。大姐姐不发烧了,智障了。
据母亲说,是打针药时下得太重了,大姐姐药物中毒了。
大姐姐傻了,可母亲从不放弃。
母亲相信自己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相信西医,相信中医,相信神医,不放弃每一个渺茫的机会。
经常有人来家里报信,说哪个地方,有个人成仙了,灵了。
母亲便让父亲领着大姐姐讨神符,求神水喝。讨回来的神符烧成灰,就着神水,喝到大姐姐的肚子里。
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母亲从来没放弃过。
小姐姐的小儿麻痹症,一直治到12岁,腿开了刀,才慢慢好转。
母亲生了五个娃子,没有一个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