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7-04-28 12:24:27

2017-04-01 宋燕

 

王朗、周江伯、胡易云、陈阿大……”清朗的夜色中,有人开始点名了,四周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喏”。赵昌时“噗”地一下笑了出来:这个陈阿大,来军中时,连正经名字都没有,一直就把这个小名叫了下来,每次听人郑重其事地叫他,他就觉得好笑。

 

点名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直点了有一千多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得到了“喏”的应答。“奇怪了,怎么一直没有点到自己呢?这是要执行什么任务?怎么把我给忘了?”赵昌时想。

 

点名完毕,一群人跟随号令,朝一个方向鱼贯而去,陈阿大、王朗他们也在其中。大家都面无表情,神情麻木,像是奔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赵昌时拉住陈阿大,阿大却没理他,轻轻甩脱他的手,径直往前去了。

 

赵昌时感到被忽视了,他追上前去一路上吵嚷着:“等等我,为什么不叫我?”“你们干嘛去啊?怎么把我给忘了?”他一路拨开人群往前挤,忽然间,人群外伸进一只手将他一把拽了出来:“你是谁?”

 

“我是张将军麾下裨将赵昌时,为什么没点我的名?”

 

那个人呆了一下,低头翻了一下手里的名册,“没这人,你快一边去。”顺着狠狠推了一把赵昌时,赵昌时只觉得这一推力气大得惊人,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出,然后眼前一黑就没有意识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周围有呜呜的风声和噼噼啪啪的烧灼声响。赵昌时睁开眼睛,眼前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他挣了一下想起来,却只觉得脖颈剧痛,疼得他哎呀一声,不敢使力。

 

赵昌时用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头,慢慢地爬起身。面前的情景宛如地狱,到处是尸体和鲜血,一个叠着一个,几处着火尚未熄灭,黑烟飘散,淡淡地笼罩在半空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和焦臭味儿。

 

回忆慢慢涌进赵昌时的脑海,他记起了昨天的血战,记起敌军潮水一样地冲上来,自己慌忙上马迎敌。他想起亲眼看到陈阿大被敌将斩落马下,他拨马去救,却突然感到项上一凉……

 

大战结束了?弟兄们到哪里去了?赵昌时挣扎着爬起来,扒开身边一具一具的人尸和马尸,找自己的弟兄们。

 

“周江伯!”赵昌时翻出一具尸体,用力摇撼着,喊着他的名字,但周江伯并没像昨晚那样答一句“喏”,他的身体是冷的,胸口的鲜血已经凝结。“胡易云!”赵昌时在一块石头上找到另一名兄弟残破的身体,他也早没了鼻息。

 

“你们回答我——”回答他的只有猎猎的风声,“你们都到哪儿去了?你们不是跟着队伍走的吗?!”赵昌时声嘶力竭地喊着,脖子上的伤口突突跳着,血一小股一小股地涌了出来。

 

赵昌时沮丧地坐下去,靠在一个兄弟的尸首之上,他的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跑出来,他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你们怎么扔下我走了——”赵昌时号哭出声,他哭了一会儿,抹了把眼泪,他撑着兵器站起身来,“你们等着,我去找你们。”

 

负伤的赵昌时柱着兵器,朝青陵城蹒跚而去,那里正有一场艰苦的守城战。

 

赵昌时到达的时候已是傍晚,官军攻城正酣,响箭声和惨呼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守城的兵士从城墙上摔下来。

 

攻守双方都有人看到了一身缁甲的赵昌时,这个明显受伤的淮西将士如何会孤身出现在敌军的后方?又为何敢于只身闯敌营?大家都想不清楚。一些淮西守军暂停下动作,手搭凉棚看赵昌时的动静,而攻城的官军也暂时中止,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遍身血迹与污垢的人,用长刀的刀柄撑着地,一步一步缓缓地,而又坚定地朝己方走过来。由于看不透对方的意图,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赵昌时慢慢走近一名正在指挥攻城的小将,到离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站下脚步,双手举起刀,踉跄着朝对方杀过来。小将抽刀一格,赵昌时刀瞬时被崩开,他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旁边守卫的一名兵士快速冲过来,一刀捅进了他的身体,他扭动了一下,就不再动了。

 

看了这一幕的官兵们表情迷惘,没明白这个人什么路数。两个兵士熟练地走过来,抬起赵昌时的躯体,扔到了战场一边,与其他一些淮西士兵的尸体堆在一块。

 

入夜,点名声又响起了,这一次,点到的没有赵昌时熟悉的名字。喊了“喏”的人们麻木地站起,朝一个方向成群地走过去,赵昌时也爬起身,与他们混在了一起。

 

人群在点名者的牵引下缓缓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赵昌时藏身在人群中间不敢抬头,只是一味地跟着走。他感觉到碎石路变成了土路,踩起来有些软绵绵的,路旁飘过来花的香气,这种香气从来没有闻到过。走了很久,人群走到了一条大河的旁边,河上架着一座桥,桥的那头通向一片黑暗,从这头看不到彼岸的样子。河边有一个小棚子,一个老年妇女站在棚下,从一个大桶中舀出一碗一碗的汤水,送到每个走到桥头的人的手边。路过的人接过她的碗,毫无犹豫地一口喝下,然后踏上桥。

 

“这一定就是孟婆汤了。”赵昌时想,“那座桥,看来就是奈何桥。而刚才的花香就是彼岸花。”

 

轮到赵昌时时,他接过碗贴近嘴边,做出仰头喝的姿势,而汤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去。他学着身边人的样子,木然地把碗还给孟婆,踏上了前面的木桥。

桥下的水深不见底,也看不到波涛,像是雾,像是云,像是摸不到的东西。面前的桥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越往前走,桥的形态就越模糊,赵昌时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虚空。前面没有任何景色了,也看不到边界,向前、向左、向右,都是无尽的幽暗空间。他回过头,来路也消失了,再也看不见桥,也看不见孟婆。

 

“兄弟们,我来了,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赵昌时不敢出声,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他也不敢停步,他怕停下来,就会被虚空吞没,迷失在这非人非鬼之界。

 

不知道走了多久,赵昌时感觉前面有了光亮,他朝着光亮快步走,眼前出现了一个像巨大的山洞一般的地方,洞口在很远处,光亮就是从那里来的。而从远至近,是一片水,一直延伸到近前,许许多多沉默的人站在水边等待着,不断有一艘艘小船驶向水边,将一个个等待的人接走,小船平滑地从水面上驶出,一直消失在光亮之中。

 

不知道自己赶不赶得及,不知道兄弟们还在不在这里。赵昌时在水边逡巡着,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找自己的兄弟们。最近几天大战一定死了许多人,这里等待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竟也无人看管,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并没有人着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茫然的神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也不期待一切。

 

赵昌时找到了陈阿大,他正站在水边,木然地望着远方。赵昌时一把拉住他,轻声喊他:“阿大!”

 

陈阿大把脸转向他,一脸陌生,任他怎么喊,怎么问话,都一声不答。

 

“你喝了孟婆汤,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赵昌时问,“我是赵昌时啊,我是你的兄弟。咱们俩出生入死好多年,我去过你家,拜过你的母亲,我们曾经许过诺言,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陈阿大还是一脸茫然,他定定地看着赵昌时,脸上有婴儿一样的表情。

 

他俩的动作惊动了身边的人,大家都把脸转过来看。赵昌时绝望地四处看着,与一个人正对了脸,那个人是胡易云。赵昌时推开身边的人走过去,把一样茫然的胡易云拉了过来,“阿大,你看看他,他是胡易云,咱们是兄弟。”两个人都毫无反应。

 

赵昌时哭了出来,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这里,找到了兄弟,却无法相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船来了,陈阿大转过头去,毫无留恋地登上了船。他躺在浅浅的船舱里,船轻轻漂出去,笔直地朝光亮驶去。赵昌时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你要记得我啊!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另一艘船来的时候,胡易云准备登船。他走下水面,快到船边时,忽然停下。他转过身,朝赵昌时笑了一下:“我好像记得你。我会记住你。”

 

胡易云走了,赵昌时停在水边,感觉心肺被撕开了一样。生离死别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多么的无奈啊。

 

没有船接赵昌时,他在水边等了很久,直到身边看过的人都走光了,新的一波人又来到。

他无计可施,朝向远离光亮的方向,踏上了归途。再次走进虚空时,

赵昌时觉得支撑自己走到这里的所有力量都被用尽了,希望一旦从身体里抽离,

他的意志也就垮塌。他躺了下去,在无边的黑暗中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赵昌时回到了人间。攻城早就结束了,淮西被官军收复,青陵城恢复了安定。

赵昌时是被收尸的人收留的,他的胸口一直有热气,收尸的大爷就把他扛回了家。

 

淮西军队解散了,赵昌时就地为民。他伤好后拜别了恩人,决定去找胡易云。

在阴府,胡易云投胎前曾说过:他会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