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岸花
我觉得我挺倒霉的。
据我娘说,我出生时候就挺倒霉的。那时我老爹刚定了东海龙王的储位,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展身手,龟丞相就打起飞毛腿跑来告诉他我娘怀孕了,于是我东海英明神武的龙太子立刻变成二十四孝老妈子,跟在我娘身前身后忙个不止,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点啥问题。
多年以后我到西海,二叔敖钦提及往事,以无限景仰的语气强调:“当时你娘忽然想要吃阎王老儿地盘上的彼岸花,你老爹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去,阎王老儿出损招,叫你爹化女妆冒充孟婆在奈何桥上守了三个月,不知道折了多少修行,最后把彼岸花拿回来,你娘登时大怒,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一脚就把你爹好不容易求来的东西踢到人间去了。”
说到这里,又一脸唏嘘:“你老爹再晚回来半个月,东海的王位就是我的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老爹更加倒霉?”
我悻悻白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倒霉。”
话说当初我娘怀上我之后,胃口变得极为古怪,天上飞的除了神仙、地上走的除了恶鬼、海里游的除了我龙之一族以外,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都想到了,把我爹愁得那叫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好容易我娘想吃彼岸花——比起其他古怪的食物来,好歹彼岸花出处可查,我爹自然头也不回地奔地狱而去,没想到一去就是三个月,害我娘茶饭不思,饿了足足三个月。
足足三个月啊!
可怜我,身为东海大公主,在还是一枚没成形的卵的时候就饿了足足三个月,这就是我为啥一出壳就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后一张口咬在我爹的爪子上的原因——呃,你知道我爹为啥不待见我了吧?一个饿到连龙爪子都不放过的公主,我爹每每看到我,都想起自个儿鲜血淋漓的惨状,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可是可是……这能怪我吗?
我我我……我饿啊。
于是我在以后的一千年里变成了东海最寂寞的龙女,成日里东游西荡如孤魂野鬼,见什么吃什么,碰啥吞啥。到我那九个弟弟、两个妹子出生以后,老爹和老娘就更加懒得管我了,只吩咐东海所有活物:看见大公主,要跑得快一点,万一跑不快,就在下次投胎时候把眼睛放亮一点,珍惜生命,远离大公主。
我咬着指甲想:其实我就是饿点,没别的意思,我不饿的时候压根就不爱吃,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啥时候不饿。
其实在我东海,我那九个弟弟和两个妹子毛病也并不比我少,为啥老爹老娘就是分外不喜欢我呢?我冥思苦想了很多年,得出的结论是:我吃得太多啦,爹娘一定我怕我把东海吃光了。
刚开始我对我的这个结论还半信半疑,可是老爹很快证实了我的这个推测。
老爹很少来找我,所以当龟丞相战战兢兢同我说“大……大公主,王上召见”的时候我觉得十分诧异,忍不住龇了一下牙,龟丞相嗖地一下把脑袋给缩了进去,我忙敲他的壳喊:“丞相,你躲啥?你还没告诉我我老爹在哪等我呢!放心,我才吃饱,现在没胃口。”
特意打了十几个饱嗝才把龟丞相给哄出来,看我的神情还是怯怯的,领路的时候跑到我前面一里多,一回头就一哆嗦——天地良心,我真的一点吃他的意思都没有,我一看他那斑驳得不象话的龟壳就没啥食欲,几万年的老货了,肉酸。
一面想,已经到了爹的寝宫凌波殿。
几百年没来,凌波殿翻新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金碧辉煌,俗气得一点创意都没有。照我的想法,应该用嫩嫩的小龟做地板,长的水蛇挑横梁,再饰以味道鲜美的小鱼,啥时候想吃了,一伸手就有得吃——可惜老爹和老娘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意见,连我自己的寝宫都是贝壳和水藻做的,贝壳太硬,水藻又没什么味道,说来也是很郁闷的一件事。
老爹堆了满面笑容来见我。自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老爹这么高兴呢,一时受宠若惊,收了爪牙规规矩矩地向老爹请好问安。老爹伸手扶起我,当然眼风落到我的牙齿的时候爪子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很能够明白老爹的心情。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是被一条龙咬,问题可比被蛇咬严重个千百倍,据说当时我爹是躺在龙床上哎哟了三五个月,最后被我娘一爪子轰出去。
又想远了,不过你得原谅我,我多少年没见过我爹了啊,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也是有的。老爹可能也想到这一点,颇为内疚地抚摩我的头发,十分慈祥地说:“孩子,这些年可苦到你啦。”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龙公主,我自然会很体贴地摇头,说:“也没啥,咱东海地大物博,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老爹你别心疼啦。”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风向不对,老爹的爪子僵了一下,笑容越发和蔼可亲:“你在东海吃了这么多年,不觉腻味么?”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据我东海海志记载,至少还有百八十样是我没吃过的,怎么会腻味呢?”
老爹嘴角笑痕更深:“其实为父有一个建议——”
我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看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无辜了,老爹稍稍有点心虚,但还是打足了精神同我商量:“你二叔有意请你过西海小住一番,你意下如何?”
西海么?我抬头看一眼碧波荡漾的头顶:“也不是我不想去,只是老爹,我这一去,你和娘啥时候接我回来呢?”
——看清楚了吧,别把我当啥都不知道的白痴公主,反正这许多年里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爹娘想把我踢出去的念头从来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我不问啥时候走,先问啥时候回——我可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老爹卖了。
老爹做沉思状,在凌波殿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一拍板给了我答案:“啥时候龟丞相死了,你就回东海吧。”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指的就是我家龟丞相。
龟丞相虽然法力灵通不济,可是活得比谁都长,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位的时候他就是丞相,只怕到了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死掉之后他还是丞相,但是——我瞥着瑟瑟发抖的龟丞相冷笑一声:只要我愿意,啥时候不能吃了他呀,于是大义凛然地和老爹一击爪:成交!
我在多年以后才知道,我还是上了当,因我前脚跟老爹订约,后脚老爹就问菩萨要了千年凝胶,把龟丞相定成一块大石头,很明显,无论我怎么勉强自己,石头的滋味都不是那么好。
所以说,再坏的小兔子也坏不过老兔子,再奸诈的小龙也奸诈不过老龙。
二 小白
回头说到西海,我得更正我爹的一个说法,不是我二叔请我去西海小住,而是上面的意思,老爹打算把我丢去西海做人质。
说起来我爹他们几兄弟都不是省心的主,为着争地盘、争王位、有时候只为争得神仙姐姐多看一眼,不知道打过多少架。一群人打架,天上的神仙还有几分体恤,一群龙打架,看热闹的可就多了,玉帝的麻烦也就大了,他忍无可忍,就借鉴了人类的法子,颁旨命四海龙王交换人质,彼此不得随意开打。
那一日老爹送我出东海,半路上忽听得哭声震天,我顿时十分感动,不想我还有这等人缘,当下就要回头说声“多谢”、“别挂念”、“我过不得三五天就会溜回来”,却被老爹拉住:“哭声好象是西边的?”
侧耳一听,果然是西边的,东海里正歌舞升平呢。
不由有几分不高兴,我虽然是个祸害,也没祸害过你们西海吧,哭啥哭啥?
弯透了的虾将军抽泣着回答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族人甚多,大公主这一来,岂不是泰半都保不住,焉得不悲?”
这家伙腰弯得像个老夫子,说话也酸得像个老夫子,我不屑地冷笑一声:“如此,换我家二妹来如何?”
虾将军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刚要说一个“好”字,边上闪出仪表堂堂的蟹护卫:“咳、咳,这个……还是不要吧,二公主虽然生得那个天生丽质美貌无双风华绝代……”还要罗嗦着一路念下去,我爹的脸已经挂不住了,怒吼一声:“住口!”
果然很听话地住了口。
各位看官也多少明白了一点我家老二的本质——没错,我家老二别的本事没有,对自己那一张脸那叫信心十足,成天逮着谁谁就得夸她,还得夸得别致、与众不同、次次不带重样,否则么——老二是火龙,西海能有多少水,惹得起我家老二?
“那么……三公主呢?”到底是乌贼,说话比其他家伙老成多啦,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我笑得嘴都歪了,扭头就要回东海,老头子也笑了,只有二叔脸抽了筋,一把拉住我:“丫头别走啊,二叔可不欢迎别个。”
那是自然。我家三儿赌遍四海无敌手,二叔还有好几座宫殿花园在三儿名下记着呢,他敢请我家三儿过来么?
于是乎,我就这么留在西海了。
作人质是非常无聊的一件事,虽然不比做公主更无聊,但是你要知道,西海的物产比我东海要萧条得多,而且西海各大水族也久仰我的名声,一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虽然我法力不错,但是在西海到底有不适应,所以有时候我会饿着肚子在西海新建的公主府花园里长吁短叹,新开的海花不能吃,水藻幸灾乐祸地缠着我的小臂——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家伙,我把它们从胸前赶开,那碧翠的枝叶又扫过我的脸,把我的眼睛蒙住啦,我登时大怒,“呼”地一爪拍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就在耳边。
——谁这么大胆子敢靠我这么近?
我心生疑窦,一把把海藻扯下来。睁眼看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高个的年轻男子,白衣,衣上锦绣,长得还挺好看。我估摸着,能变成这样好看的人形,应该不是虾兵蟹将或者龟老头,应该是一条龙,而且修为应该比我还高才对,为啥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他笑而拱手,道:“见过大公主。”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而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尖叫了一声,催促我继续觅食。
“我是——”
“有啥吃的没?”我打断他,眼巴巴地问。
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公主府都抖了好几抖。我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龙饿了难道不要吃东西?
正寻思,转眼看见墙角一条鲸哆嗦地探了半个头,顿时喜笑颜开,嗖地一声冲了过去……酒足饭饱回来,看见花园里还呆着一个人,我小小吃了一惊,伸爪子在他面前一晃:“呆子?”
呆子眼珠一转,换了十分哀怨的表情:“你怎么不等我回答就跑了呢?”
“回答?”我一愣:“我问过你什么吗?”
“你问我是谁。”
“那你是谁呀?”我再一次上下打量:这样好的一副皮囊,吃了也怪可惜的,可不能怪我,他自己巴巴凑上来的。
呆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一早就把我忘了。”话音才落,这厮忽然就不见了,身手之快,便是我,也瞠目结舌,自忖不如。正浮想联翩时候,忽听得一声大叫:“公主救我!”
我左看没人,右看没人,最后发现叫声是从底下传来的,珊瑚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大黑窟窿,一眼过去看不到底——是个新生的海洞——真奇怪,他怎么就掉到地底下去了呢,而且以他的修为,难道会掉下去上不来?
阴谋!一定有阴谋,我扯着头发下了结论。
底下又传来一声哭嚎:“我怕黑啊!”
呀!
虽然我一直都是一条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小龙,但是这一刻,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扯了水藻,在一头系上夜明珠,放到海洞里去,海洞里顿时亮了好些, 那头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仍然衣物如新,纤尘不染——和我家二丫头很有一拼的功力啊。我感叹一声,问:“小白,你啥时候成的人形,怎么没消息给我?”
照规矩,四海龙族修成人形,就算是成年了,都会邀关系好的水族一起庆祝一番。
我在东海是个爹不喜娘不爱的家伙,成人的时候想不起可以请谁,于是跑得远远的,远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鬼地方,那个地方十分古怪,特别特别的冷,特别特别的荒凉,什么活物也没有,我倒觉得甚好,没有活物,就不会有人看到我难过,也就没有人会看到我哭。
我一哭,天上就有雷鸣阵阵,天黑如墨,闪电如霹雳,继而大雨倾盆,淹得满天满地都是,我正哭得痛快,忽然听得脚下极细小的一个声音道:“好黑啊……我怕!”
然后便有无数的须爪紧紧缠住我的脚,直勒到皮肉里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条小小的白龙,太小了,就我一根须子那么大,我本来想将他一脚踢开,这会儿倒不好意思恃强凌弱,只好收了眼泪,蹲下去摸摸他的脑袋问:“你是谁啊?”
小龙摇头晃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父王叫我小白,姐姐你是谁啊?”他口称父王,莫非是母后新生的九弟?我这样想,也终于不能确定。
于是只回答道:“我是东海大公主。”
“哦,”小白龙恍然大悟:“原来是饕餮姐姐。”
饕餮?我惊!我因为出生的时候狠狠咬了我爹一口,我爹神思恍惚之下就忘记给我取名字啦,大伙儿都叫我大公主,什么时候又多了饕餮这样古怪的一个名字?
小白龙瑟缩了一下:“饕餮,龙子之一,性贪——姐姐别生气,父王说的,不是我……”
我喃喃念了一下“性贪”两个字,只觉得十分贴切,也生气不得,但脸色必然十分之不好看,一时就只听见大雨哗啦哗啦,静得有些恐慌。
忽然远远传来叫唤的声音,小白皱一皱眉道:“父王在找我,我得走啦。”
我挥挥手说:“快走、快走!”
小白听话地游开了,忽又回转,在我脚边怯怯地道:“饕餮姐姐,你比传说中长得好看多啦!”
哧溜一下就跑了。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不叫饕餮这么古怪的名字——但是……是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好,还是没名字好呢?我有点犹豫。
想不到不过几百年,连小白都长成这样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呃,原谅我,经我家二妹调教过的东海,无人不是出口成章——的模样,我不由地感叹一声世事沧桑。
小白瞅着我的脸色道:“我成年的时候,请贴送到东海,大伯就同我说,你出去找吃的了,不能赶来祝贺我。”
是吗?可能有这回子事吧,我意兴索然地东张西望:“小白,你们西海很小气啊,我老饿着。”
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有意刺激他。
三 离开
我的毛病是贪吃,小白的毛病是怕黑,其余都还好。
小白闲来无事常来公主府上看我,带些新鲜好吃的玩意,再有就是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奇事,比如托塔李天王家老三哪咤偷偷下凡去了啦,天庭有只老得不象话的老凤凰重生成一枚蛋了啦,又提起南海龙女一心修佛、很得观士音赏识,说到这里,小白特专注地看着我:“南海龙女小小年纪就如此意志坚定,姐姐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我嘴里堵满了食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拼命咽下了,喉咙又被堵住,一阵猛咳,小白赶紧给我拿了温水过来,又用力捶背,看不出这厮长得斯文俊秀,又是娇生惯养的西海太子,伺候人的功夫倒练得不错。我颇为惬意地吐出一口气:“我?反正我不去观士音门下挨饿。”
观士音成日里打坐念经,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好,就算多活个几千几万年,没有吃的,几千几万年也是苦。
小白微微一笑,道:“那么留在西海可好?”
我大大皱了一回眉,摇头道:“不好,西海吃的东西比我东海少多啦,等啥时候龟丞相去阎王老儿那儿报到了,我就回东海去,说起来我很想念东海是灵芝花啊……”
东海深处有那样眩目的蓝花,一丛一丛,盛开如烈焰,我这么久没有回去,也许凋零了不少吧。小白的脸色狠狠一沉,便是我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
我素来少有朋友,兄弟姐妹也不甚亲近,东海西海,就只有小白来往殷勤一点,想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口气,捺下性子问他:“你不高兴吗?我要是走了,西海可清净多啦,二叔肯定得开怀痛饮庆贺一番,西海水族更是如久旱盼甘霖——难道你希望我留在西海么?”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留下来呢?”小白凝望我。他的眼睛是浅褐色,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仿佛有水波荡漾,一层一层的涟漪,丽色如日光。我最怕人家这样看我,赶紧别过脸去,哈哈一笑道:“小白你就不怕我把西海吃光了?”
耳边传来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你不觉得可疑么?”
“什么可疑?”我下意识接一句。
小白道:“我们龙之一族固然胃口大,比一般水族需要的食物多,可是姐姐,我翻遍了所有四海的记录,都从来没有过一条龙,像姐姐你这样吃多少都还觉得饿的。”
脑袋嗡地一声,仿佛有无数的苍蝇飞过去:我从生下来就吃这么多,你是到今日才认识我的么?!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的愤怒,愤怒到不能听他继续讲下去,一脚踢翻了面前八尺高的珊瑚树,抽身就走。我走得极快,就好象不是在浩淼的水里游,而是在云层之上,日行三万里。
远远远远地听到小白在后边叫我,但是我不能够分辨他是喊大公主,还是喊饕餮。
其实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肯与我亲近、肯陪我聊天说笑的族人也终于厌弃我,视我为本族异类。
因我吃得太多。
我想要放声大哭,可是终究不敢,前次父王为民请命、强行降水已经惹得天庭震怒,这是西海的地界,我不能再给他招惹麻烦。
于是一路狂奔,先前是在西海,然后西海到了尽头,深吸一口气强行上升,升至海面上,深黑色的海水无边无际,铺了绮丽的月光如银,仿佛只要轻轻一叩,便有响声琳琅。
隐约有乐声传来,像是极远,远到天边,又像是极近,近在耳际,飘渺如烟,抓不到,摸不着,又实实在在击在心上,反复不能挥去。
我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只觉得那也是一个伤心人,在月色之下自弹一曲,曲中伤心意,只有伤心人才懂。
我在那月色之下静立许久,不敢出声,不敢动,连呼吸都不忍,怕惊扰了这弹曲的人,怕惊散了这曲中悲意。
从静夜一直到天明,曲终,我合目,忍了许久的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天上飞了霏霏细雨,我忽然想起,这一晚,我竟然没有觉得饿。一念及此,腹中大叫一声,我两眼发黑,饿昏了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水推到岸上。西海的岸边十分荒凉,黑色礁石,浪花卷得雪白。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能够决定回去还是不回去,但忽然想起小白说的那几句话,就觉得十分难过,又想: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妨到人间看看,也许人间有别的美味呢?
即便没有,若能再听一次昨夜的曲子,也是好的啊。
只是一个借口,我不愿回头的借口,但是渐行渐远的时候,我在想,我的离开,西海东海,会不会弹冠相贺?
不会有谁想起我,不会有谁思念我,更不会有人四下里找我。这个念头让我十分郁闷,郁闷到当即逆风而行,风呼啸着吹过我的耳边,竟然有隐约的凄厉。
我这样狂奔了许多个日夜,渴了饮山泉,饿了随处猎食,荒野中有许多小兽的哭泣和残骸,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又会在哪里停下脚步。忽有一日,风里隐隐送来曲声,虽然隔了许久,我仍然清晰地分辨出来,正是那一夜我在西海边上听过的,那曲中似是有魔力,引我一步一步靠近去,到日落的时候,我发现我置身于一座繁华的城池里,城里的人告诉我,这是赵国京城邯郸。
邯郸城里有许多的人,穿各式各样的衣裳,俊的丑的高的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川流不息,我混在人群中,别人都只当我是寻常人类女子,但是……我又饿了。
真要命。
瞅瞅,路边有家食肆,小二殷勤地跑过来:“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我拼命点头,左看看右看看,食指点处,一盘一盘的吃食都到眼前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风卷残云,只片刻功夫桌上食物就少了一大半,到我终于有力气细嚼慢咽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眼中惊骇。我舔舔下唇:其实我还是没有吃饱,只是实在不能忍受这么多人围观。
起了身要走,小二战战兢兢拦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女……女壮士,您……还没给银子呢……”
银子?
我瞅着他一直在发抖的手,把浑身上下的衣裳摸了个遍——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顿时尴尬起来,更多的人围过来,以一种无言的姿势向我表明他们的态度:没有银子,休想走!
我皱眉,再皱眉,不能够确定是白日升天一个给他们看,还是遁地开溜,我在思考中退了一步,两步……忽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不就是几文钱吗,何苦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呢?”
话音落,一只纤秀的手从人群里伸出来,往小二手上一塞,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湮没于人群中了。
人群渐渐散去,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什么方向的人都有,却不知哪一个是方才为我解围之人,我东瞅瞅西瞧瞧,某个有点像的背影,冲上去“喂”了一声,一拍肩,回头来一张风干的橘皮,哆嗦着问:“女……壮士,何事?”
我气馁地放开:方才那样年轻的声音,绝不是这家伙。
不由怅然若失,在邯郸街头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天不知不觉就黑了,风空荡荡地吹过去,我抬眼,看到一处破败的宅子,也许是谁家荒废的园子,倒可以供的栖身一夜。
这样想,举步就走了进去。
真是十分荒凉的宅子,园中荒草乱生,倒比花木更为茂盛,也开了花,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我不由摇一摇头,负手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都空荡荡的没有家什,只有风打着旋儿卷着枯萎的叶片扬长而去。
到回廊尽头,最后一间屋子,门虚掩,我推门进去,一愣:这屋中倒是有张琴台,台上蒙了厚纱,纱下一物,深红木色,长五尺有余,拱形,上若有弦如丝。看上去让我觉得十分亲切,于是一步步走过去,手才摸到那东西,忽听得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位兄台,值钱的早拿出去当了,你摸的这口秦筝可不值几个子儿。”
原来这东西叫秦筝!
这屋中竟然有人!
悚然一惊,摸在秦筝之上的爪子瑟缩了一下,也许在犹豫是该拿还是不该拿,那声音又道:“出门记得把门带上。”
我于是十分郁闷地石化了。
四 人质
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来的时候,破宅子的主人意外地发现我还站在屋里,不由奇道:“还没走?”
我摸着肚子垂头道:“我饿。”
呃,不是我唐突,我一早就听出,这家伙便是昨日食肆之中为我解围的人,由此可见他一向滥好心——如此好心,不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了。
床上那人长长叹一口气——也许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一跃而起,扬声道:“阿风!”
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外面应道:“公子何事?”
我回头去,门口一人,衣白胜雪,他逆光而立,那阳光仿佛他周身的光华,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只听床上男子道:“给我准备行辕,我要去长安君府上。”
话到此处,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又道:“多准备一套扈从服,带这位姑娘下去换上。”
门口那人应一声“是”,果然带我下去换了一套和他一样的衣裳,劲装,革靴,腰中佩有长剑,难得还十分合身。我心生疑惑,那扈从解释道:“是我旧时衣裳……姑娘莫要嫌弃。”
他半低了头同我说话,大片的阴影覆在眼睑上,令他看起来有一点温柔。他说他叫嬴风,是秦国质子的扈从。
秦国质子——就是被我讹诈的那一位?我有点心虚地想,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不是?他是人质,我也是人质。
如此一想,顿生了同仇敌忾之心。
嬴风说质子是秦太子安国君的第十四子,庶出,安国君因生性懦弱故不讨秦王欢心,质子就更别提了。
——自然,如果不是无关紧要的身份,也不会被派出来做质子,就算派出来做质子,也不会刚刚好发配到敌国,到敌国也就算了,反正六国中也没哪国不是秦国的敌人,关键在于,自从质子到赵国,秦国不但没有半分顾忌,反而就加紧了战事,这就是为什么质子府看起来如此之荒凉——何止宅中荒凉,因锱铢供给有限,质子府配给人员都走的走、卖的卖,换句话说,这偌大的质子府,除了质子就只剩了嬴风一个充当门面,兼职管家、厨子、门卫,出门就是车夫、侍卫、扈从,集多种优点于一身,用来倒也遂心省力。
再换一句话说,质子留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下人使?我脑筋转得飞快,朝门内瞧了一眼:“如今质子府上食物可还充足?”
嬴风笑道:“公子不是说了么,我们这就去长安君府上。”
“长安君?”
嬴风用了十分赞赏的口气向我提起的这位长安君是赵王的弟弟,他曾在齐国为质,任满归来,赵国上下都视他为大功臣,赐沃土为封地,赏金银无数,又委以高官厚爵,不过此公天生是不成器的主,归来之后对邯郸最大的贡献就是满城的闲人有了最好的去处。
全邯郸的人都知道,长安君喜欢大宴宾客。宴上有歌舞,艳女,天下美食,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机会,比如财富,这里汇聚了无数夸夸其谈的谋士,他们抓住席中任何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六国纵横间诡谲的风云一直说到某国国君私宠小妾有个绝色的弟弟。
所以长安君实在是很招人喜欢的家伙,特别是在每次质子府的锱铢供给减少的时候,长安君府上简直就是绝佳去处,无论是对于永不能满足的口舌之欲,还是一个人八卦的热情。
“也就是说,咱们吃的是不用发愁了?”我眼睛一亮,再不多问。
和嬴风在质子府外闲聊不过一刻,质子已经出来了。他穿玄色深衣,宽袍缓袖,腰中锦带,带上玉彩琉璃珠,赤白黑黄青绿紫,各色俱有,看来华贵非常,我忍不住想:不知道卖了能换多少馒头呢?
嬴风小声告诉我:“质子殿下总共也就剩了这么一套能拿出手的行头,姑娘你就别寒碜他了。”
质子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得看着我们。
他长了十分文秀的一张脸,与我素常所见秦人大有不同,也许是他的母亲十分美貌?
质子道:“上车吧。”
我于是上了车,与他并坐。嬴风在扬鞭赶马,车轮辘辘,向着美食进发,我心花怒放,冷不妨质子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东海。”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口鼻之间仿佛再一次闻到海风咸涩,微微有点难过。
“那么,姑娘叫什么名字呢?”质子靠着车壁,懒洋洋追问一句。
我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我叫小淘。”到底没敢把饕餮大名报上,不是怕他接受不了,这厮看起来并不像个无害的,只是为了减少麻烦。
质子“唔”了一声,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异人。”他的脸色微微有点阴沉,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质子长眉一扬:“这么好笑?”
“不好笑,”我认真地回答他:“我只是想,公子有什么异于常人呢?”
明显我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质子的脸彻底垮了下去。
说话时候马车已经到长安君府上,嬴风打起帘子,我亦步亦趋跟在异人身后,长安君府上的执戈的护卫忙着向质子行礼,笑嘻嘻说道:“公子又来了啊。”
——显然这不是这位爷第一次来,自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长安君府上果然豪奢,进门就见一大厅,厅上一溜的矮几,皆漆木所制,光可鉴人,矮几后坐了各色服饰的男子,发式舆巾各异,或高谈阔论,或饮酒作乐,又有舞女为戏,比我东海要热闹上百倍。
异人自拣了地方坐下,自有人上来进献酒馔果品,我和嬴风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取一碟子糕点来吃,只觉得天下再没有比长安君更好的人了。正吃得昏天暗地不亦乐乎,忽然听见“叮”地一声,并不十分响,却仿佛是拨在心上,心弦跟着一颤,我讶然抬头来,怔住。
满厅艳色舞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退下去,当中设了一张紫木台,台上有筝,筝后坐了一个白衣少女,厚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清目,如含了一汪秋水,不语也盈盈。
素手如玉,轻拢慢捻。
或巍巍如高山,或浩浩如流水,或如明月淼淼,或如清风徐徐,忽地一个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异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险,愈险愈奇,于那极高之处急转,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深瀑之下深潭幽静,水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而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当此之时,筝声细若游丝,欲绝不绝,所有目光都盯住她,屏气凝声,欲喝一声彩而不能。
五秦筝
满座寂然。
听得如痴如醉的显然并不止我一人,但是真正醉了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我们的质子殿下。
当时所有人都处于不很清醒的状态,忽然有个颀长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大厅中撞去,我以为是我眼花,但是分明没有。
——我们质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一觞酒,踉跄着往那白衣少女撞过去,少女停止弹筝,抬了清目冷冷看住他,十分十分从容的颜色,仿佛是在问:“公子何事相扰?”
虽不出声,竟是另一种威仪。
我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呆住,一时只觉脸面烧得通红,不知道质子何以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丢脸,真是太丢脸了——我怎么摊上这么一主子呢?我这头烧得轰轰烈烈,质子已经到白衣少女跟前,酒洒了半觞,伸手去拉住白衣少女的衣袖,嘴唇微动,也许是说了句什么话,但是隔得太远,实在听不分明。
这时候有人闪身上前,一把拎起质子衣领,倒手就往外拖——好勇气,好决断!我恨不得大声喝彩,细看时,原来是嬴风——到底多跟了质子几年,经验丰富。
我心中这样想,赶紧上前帮忙。满座客卿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人,我和嬴风扶着质子灰溜溜溜了出去,我最后深情凝望了一眼盘中没有吃完的半块饼,不知道最后饼落谁口。
因为这时候我们仨已经逃了出来,转至僻静处,我刚要开口问嬴风是否质子常有这等爱好,质子已经从嬴风铁爪之下挣了出来,愤怒的盯着我们俩,这样愤怒的目光,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抵在墙上,瑟瑟地道:“是……他先动手的。”
不是我不讲义气,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我东海千年的海训,不可不听。
异人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十来回,那目光却是十分的清明,半点都不像醉酒模样。我心中甚奇,质子扑哧笑出声来:“别看啦,我没醉。”
“那你为啥调戏人家?”我瞪大眼睛问,他瞪大眼睛回答我:“你哪只眼看见我调戏她啦?”
“你……你不是……”天上地下,我头一次碰到比我老爹还赖皮的人,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
异人怡然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风里亮了一下,他似是极为欣赏我此刻怒不能言的情形,到我快要倒地不起的时候才慢悠悠、笑眯眯地道:“小淘啊,啥事都不能看表面是不?我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你们拖了出来,我只是想上去告诉她,那把筝是我的。”
我脑袋转不过来,直愣愣地问:“什么叫那把筝是你的?”
质子“嘿”然一声,一甩袖,回头同嬴风说:“回府!”
嬴风也无二话,套了车就走,一阵颠簸,又回到之前空荡荡的宅子里,回廊尽头我曾误闯的那间屋,屋中琴台,台上厚纱覆之,异人随手一扯,纱下之物赫然,是一块木板,板上以刀刻出弦丝,栩栩。质子道:“这里原本放着我的筝。”
我轻轻“啊”了一声问:“筝呢?”
“被偷了。”
“谁?”无意识地追问出口,质子殿下翻了一个标准的白眼给我,嬴风垂头道:“谁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筝现在已经落入厅堂里那个白衣女子手上。”
我转眼看他:“你知道还把公子拖出来?”
嬴风抓狂:“我是不知道才坏了公子的事好不好!”
两人用了半个时辰向我解说那把筝的重要性:那是他们自秦国带来的最后一样没舍得卖的东西,是秦国蒙将军之子、蒙少将军蒙恬所赠,意义非常,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失踪,从此下落不明,质子想尽了办法都探听不到去处,直到今日——也就是说,让质子神魂颠倒的不是那位白衣少女的姿容,而是她手上的筝。
“可是她弹得真好!”我脱口辩驳,质子又送了一颗白眼给我:“我筝技独步海内,她那点本事算什么!”
我瞥他一眼,想:质子殿下筝技如何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是吹牛之术一定是独步海内了。
因为这场变故,我没吃饱就被迫从长安君府出来,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到半夜里忽然饿醒,四下里找吃食,质子府大归大,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委实不多,可藏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十分发愁,忽然一个黑影嗖地一下从头顶掠过去——莫非是贼?
身子一长就要跟上,忽然肩上挨了一下,回头,月光下似笑非笑的那张面容,普天之下仅此一家:“是阿风。”
“这么晚了阿风出去干啥?”话才要出口,我的目光、然后是我全部的心神,都被他手上捧的几只芋头吸引,十指暴涨,被“啪”地打下:“生火去!”
质子殿下明显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我任劳任怨地取了柴火,划了打火石点燃,质子府园中花木烧得筚拨筚拨直响,赤红的火舌一直舔到脸上来,浓香四溢,捋起袖子从火里捞出来,十个爪子烫得通红,心急火燎地往嘴里丢,火气一冲,顿时龇牙咧嘴。
忽然爪上一凉,质子不知道啥时候取了凉水来,撒在我手上,他皱着眉头说:“小淘,你吃东西一直都这样猴急吗?”
是十分担忧的声调,我当时一怔,讷讷只道:“是啊……我很容易饿的。”
质子显然想不到我这样回答,竟然有十分怜悯的目光:“那……你多吃一点吧,饿肚子可不那么好受。”
虽然在吃的方面我一向都不需要人鼓励,但是天上地下,他还是第一个让我多吃一点的人,心里生出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的家伙……其实心地挺好的。
我大口咽了几个芋头,问:“怎么……公子也挨过饿吗?”
话出口就知道是白问了——如果不是挨过饿,又怎么知道挨饿的痛苦?如果不是经常饿得没法子想,作为一国王孙,又何至于忝着脸皮去长安君府上混一饭之需?
就像我在东海时候,虽然也常常觉得饿,但是从来都不会克扣着自己的食欲,因为那是我的家呀,在家里,吃多少都没有任何人指责……腹诽都不行。
可是我最终被老爹发配去了西海……我忽然想起,也许正因为是在西海,身为主人的小白说出我吃得太多的事实,才让我愤怒吧。
寄人篱下,得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是一条不自觉的小龙。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吃了大半个时辰,腹中渐渐有了热量,我含了半只芋头问:“公子,阿风他去干啥了呢?”
“去查那筝女的来历了。”质子抬头看一眼,屋顶之上渺茫没有人的影子:月亮照在他的眼睛里,幽深得看不见底,我忍不住想,他长得真好看。
我在忽然之间想起小白的眼睛,他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幽怨地看着我,说:我怕黑……我赶紧把他赶开了。
“小淘,你想家吗?”他应该是已经吃饱,只握一枚小巧的芋头在手心里把玩,漫不经心的问。
我偏头想一想,也轻声问自己:你想家吗?我答不上来,对于那样浩淼的东海,我是习惯更多一些,还是依赖更多一些,那样孤寂的一个地方,空空落落的宫殿,空空落落的海,我张牙舞爪时候那些惊惧的眼神,老爹和老娘的算计,弟妹都说不上亲近,唯一亲近的小白——我又把他从脑袋里赶走了。
我于是摇头:“不想,反正回去也没人理我、没人喜欢我——公子想家吗?”
他也摇头,微仰了面孔,满目清辉,我起先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极小极小的一个人,有着清秀的面容,但是到后来,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也许是他不想让我看清楚。
我忽然觉得月光是那样悲哀的一样东西。如果这时候他手中有筝,也许会有一点不一样吧?他可以弹一些曲子给我听,起初可能是悲哀的,但是悲哀弹尽了,他也会快活起来吧。
我这样想,于是脱口问道:“那筝……对你很重要么?”
他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这样无聊的日子,总要找一件事来打发。”
他向西边看了一眼,我想起嬴风曾经对我说,他们的故乡在西边。
我们静坐了很久,芋头吃完了,火也烧尽了,一地苍白的灰,月亮也苍白着面孔,浅蓝的天空,极远的地方有云一朵一朵被染白,天就要亮了啊,我转头去,开口道:“公子——”
“小淘——”
“你先说吧。”我很大度得抢先说了这句话,他按住我的肩,低声道:“既然你不想家,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虽然不能给你更多的东西,但是在我这里,不会没人理你,不会没人喜欢你。”
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东海里地老天荒的静,西海里地老天荒的寂,眼中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赶紧打住,转身去清理一地的灰,异人在后头问我:“你还没说呢。”
我擤擤鼻子,哑着喉咙道:“殿下莫要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把筝抢回来。”
“这事啊,”他朗朗笑一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抢回来也做不得什么用。”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很深很深的怅然。
六 吕不韦
鸡叫过两遍,嬴风终于回来。我抢上去问有什么消息,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不奇怪,除了吃,我还没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呢。
嬴风说,那弹筝的白衣少女姓朱,是卫国商人吕不韦养的歌伎,吕不韦宴请长安君时候叫她出场献上一曲,筝技惊人,长安君闻而倾心,非要把她借了去为府中门客奏演,偏偏吕不韦也将她看得极重,长安君磨了半个月才应允出借三日,昨天已经是第二日,若今日赶去,还能听最后一场。
“吕不韦?”质子微微皱眉:“是月前才到邯郸的那名富贾?”
嬴风应了一声“是”。
质子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这个吕不韦很有一些名气,听说他常年游走各国,寻找当地最好的东西,以低价买进,到别处高价卖出,积累了千金之产……”
嬴风做出论断:“他很狡猾呀,这次前来邯郸,难道没有什么企图么?”
“这还用猜么,肯定是来赵国寻找价廉物美的东西,准备带到别国转手卖掉,咱们公子穷得叮当响,剥皮卖骨也换不得几个子儿,想这么多干啥?”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这什么什么韦的家伙贪财好货,很得了我家三儿的真传啊。
听我这样说,质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道:“小淘你有所不知,低价进、高价出,本来就是商贾之人一惯伎俩,如果吕不韦技止如此,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但是这家伙并不那么简单。他在卫国时候与卫太子交好,曾千金以贿之,劝说他下一道禁令,令境内百姓三年内不许种桑养蚕,同时他又开出很高的价,重金收购生丝。
“他疯了?”我失声道:“卫太子也跟着疯?”
质子摇头:“小小卫国能耗得了多少生丝?各国商人也无不作如是想,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当年有胆子大的商人试着运了一些生丝到卫国,吕不韦践诺,商人获大利,都在背后笑吕不韦是败家子。于是第二年肯运生丝到卫国去的人就多了,吕不韦仍然按他说的那个价收购了这些生丝,第三年仍如是。于是到第四年,六国种桑的人都大大增加了,六国商人更是不惜千里跋涉,将大量生丝运至卫国,结果这一年,吕不韦开出了低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
“他们可以不卖啊。”我奇道。
“那些商人旅居卫京,吃穿用度,贮放货物,都是大笔开销,何况生丝不是可以久存的东西,新季生丝一出,旧年的就不值钱了,所以不得不赶着卖掉。因为六国商人和桑农都赔了本,于是第五年,大伙儿都不肯种桑养蚕,市面上生丝奇缺,吕不韦将所贮生丝织成锦缎,高价抛卖,各国商人也都只有忍气吞声地买了,于是吕不韦这一年之得,远胜那些商人三年所获。”
“也就是说,吕不韦用了五年的时候来设了这样一个局。”嬴风道:“既然他在卫国有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如今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赵国呢?”
“你说呢?”质子瞧着我笑,这个表情……我一激灵,觉得自己好象又被算计了,支吾了半天才说:“不会是那件事犯了众怒吧,还是说,卫国已经没有更好的东西让他卖了?”
质子击掌道:“小淘果然聪明!”
我露齿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是四海最聪明的龙嘛。也许是笑得太张狂,嬴风怪怪地看我一眼,好象忍不住也要笑的样子,我及时丢了一颗白眼给他。
“卫国到底是小国,那一次吕不韦又算计得太狠,有商人挟私报复,找了卫国邻国魏国在边境向卫国施压,卫侯自然犯不着为一个商人得罪魏国,就将吕不韦驱逐出境。他这一次来赵国,原因之一应该是赵国有足够的强大,他现在应该是急于找一个靠山。”
“靠山?也就是长安君?”
质子摇一摇头,看着极远的地方不说话,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
他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他分明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极远,远到云端之上,不能琢磨不能靠近。我晃晃脑袋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我对自己说:“我不用想这么多呀,只要能把他的筝拿回来就好了。”
到天亮的时候,我和质子又乘了行辕到长安君府上去,那执戟的侍卫将我们拦于府外,说:“今日无宴,公子请回。”
十分十分无礼的态度。
我怒气一冲,就要拔刀,质子却按住我的手,笑嘻嘻地道:“进不去也不要紧,咱们就在这里等吧,还可以挂一招牌,说;‘长安君今日无宴,各位请回’,小淘,你说如何?”
这家伙笑得太过无赖,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声:“好主意!”
可怜的侍卫脸色惨白,作揖道:“公子稍等。”就匆匆进去向长安君讨主意去了,长安君不愧是邯郸城里最有想法的纨绔,不过片刻工夫就大笑着迎出来,道:“果然公子有异于常人。”
质子面皮抽一抽:全邯郸的人都知道,我家质子对自己的这个名字很介意,非常介意……这个姓吕的到底是啥意思呢?
但是长安君说出一个“请”字,质子就没有发作了。
一路想,一路跟在质子后头走,因为想得太入迷,乱七八糟地走岔了,被嬴风拖回来,老老实实走在自己该走的位置上。
话说,嬴风真是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的面容比质子要英武一点——当然,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个集厨师、管家、扈从、侍卫等多项重任的人长一张质子一样比女人还秀气的脸——他很少说话,表情也不算太多,每每看到我的时候,都是一种很惆怅的表情,于是我总是想,我是不是啥时候抢过他的口粮?并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他的眼睛很温柔的样子,我有时候会觉得在哪看见过这双眼睛……可能是某次捕猎的时候某只山羊或者兔子的眼睛吧。
穿过大堂,空荡荡的没有人,我揉揉眼睛: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仿佛昨日高朋满座,美酒佳肴都是在梦中。
长安君笑颜可掬:“公子,我没有骗你吧?”
质子的耳朵动一动,露一个“你骗不了我”的表情。
长安君招架不住,只得愁眉苦脸地道:“行了,实话告诉你吧,前两日我都叫朱姬在堂上演奏给大伙儿听,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我就自个儿欣赏欣赏,这也不行?”
“行,当然行,不过长安君有没有兴趣跟我赌一把呢?”
……赌?我和嬴风对望一眼:谁不知道我家公子身无长物,再没什么可以用来当赌资的了,这一次要和长安君赌,他是打算把我押上去,还是打算打算押嬴风?
我觉得我的可能性大一点呢,嬴风的用处很多,而我除了吃,啥都不会。
长安君奋勇摇头,他摇那么用力,我都怀疑他那根细细的脖子会撑不住,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折断的迹象,反而听见他说:“公子,在我邯郸,人人都知道我好赌,也擅赌,可是公子,我实在想不出,可以输给公子什么,公子又能输给我什么?”
这话说得多圆滑呀,前一句是虚的,后一句才实在:你能输给我啥呀?谁不知道你嬴异人穷得只剩下一套衣裳,一个下人?
这话比方才侍卫的拒之门外要委婉,但是一样难堪,我忽然想:这些年,质子一个人在邯郸苦苦支撑,这样的难堪,只怕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心里忽然难过起来,虽然他笑的时候很无赖,看起来也很无赖,有时候做的事也很无赖,可是身为王孙,落到这一步,也是辛酸的吧。
最初的时候,谁不是心比天高?只是被一步一步逼到这等形容,其中酸楚,怕是这许多年里,都没有人能够替他分担吧。
我越想越难过,脱口道:“不如公子把我押上吧。”
——如果押的是嬴风,那他以后出行,连个驾车的人都没有啦,但是押的是我,嘿,我要走,这小小长安君府还能留下我不成?我傲气十足地打量一个人间的王侯府邸,老实说,精致小巧是远胜我龙宫,但是坏也就坏在精致小巧上了,容我秀口一吐……估计还当不了我一口水。
话一出口,当场三人都变了颜色。
长安君捋着胡须上下打量我……毛骨悚然的目光,毛骨悚然的笑容,最后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丫头倒有几分伶俐——是公子新买的吗?都会些什么呀?弹琴、唱歌、跳舞?公子的眼光,我倒是信得过的。”
“她不成。”嬴风铁青着脸打断他:“押我还差不多。”
长安君冷笑一声:“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嬴风忿忿,却被质子的目光压住。质子不可置否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我,低声道:“小淘,你信我么?”
他看得太认真啦,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乱跳,就要跳坏了一样,赶紧应道:“我信你。”
“好。”质子别过脸去和长安君说话,可是那一个霎那,我看见有微光在他眼睛里一闪——是眼泪吗?我懵懂地觉得,我这样说,他是很欢喜又很难过的,可是我没觉得后悔。
倒是嬴风,脸色一直很不好看。
七 赌约
质子要与长安君赌的是筝技,他说:“我能比朱姬弹得更好。”长安君自然不信,说话时候免不了多看我几眼,一脸舒心得意的模样。
我抓抓头皮。其实我也觉得,朱姬的秦筝已经弹得很好,虽然质子吹牛说他的筝技独步海内,反正我是不信的,倒是嬴风,虽然脸色还是不好看,但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哎,人的心眼真小。我想,回头我把早上偷藏起的半个芋头让给他吃好了,免得他老一张臭脸——值得生气成这样么?
长安君将我们三人引至后厅,厅中设几,几上有筝,筝色暗暗沉,有极淡极淡的香,仿佛一层薄的烟笼于筝板之上,细看,弦轻如丝,晶莹细洁,犹如透明。我在筝上比一比,觉得一爪子下去,啥都没有了,挺可惜的。
坐于筝前的仍是昨日的白衣少女,面上也仍然蒙了厚纱,白玉般的肌肤,嵌两点寒星,美是极美的,但是总让人觉得冷……真是挺冷的,我抱住自己的胳膊,嬴风立刻察觉,问:“丫头,冷了?”
质子叫我小淘,他叫我丫头,感觉真奇怪。
我点点头,他在我耳后吹了一口气,空气里顿时燥热起来,这点本事,倒和我家二丫头很像呢……莫非是老二来了?我有点惊惶地四下张望,并没有其他龙,也许是错觉。
而筝前少女微抬了头,一双清水盈盈的眼定定地看着质子:“公子要与我一较高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就仿佛珍珠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又或者是金铃挂在树林里,风吹过去,琳琅地响,但是一丝不乱。
当时我微微一怔,质子已经应道:“是,我欲与姑娘一比高下。”
少女没有说话,但是目中有讥诮之意,那应该长久以来积累的信心——所有的人都说她好,夸她天下无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能积累出这样强大的信心。
别问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个表情和我家老二实在太像了,如果不是她身上一点龙的味道都没有,我一定会怀疑是老爹派她出来抓我回去。
“那么……开始吧。”少女轻轻地说,一个字一个字,落满地的珍珠。
纤秀的手放在筝丝之上,一动,便有极遥远的声音从她的指上流出,极远极远,远到我不能看清楚的慌野,茫茫的白雾茫茫地弥漫开来,那声音就在这雾中向我们靠近,一点一点地靠近,一点一点的清晰,犹如一个绝世的女子怀抱长筝姗姗而来,每一步落下都能看清楚一分:也许是眉,眉如远山,也许是眼,眼如秋水,也许是唇,唇如啖血,然后是尖俏丽的下颌,以白雪喻之,白雪不及它温润,以美玉作比,美玉没有她的光泽。
纤指缠于琴上,如落花飘过,如长风呜咽,如细雨含愁,无边无际,茫茫不知其所来,茫茫不知其所终。
忽然异军突起,到最高之处忽又婉转变调,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如一线银索向极高之处抛去,以顶峰为底,一波越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与天相接之处,人都以为再无可上,偏又借风而去,直上九千里,似要与苍天一较高下,到此,不仅听筝的人,连弹筝的人都仿佛被那九天之上的奇险所震慑,屏气凝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极静极静之处,那银索从九天之上忽然下坠、下坠,就如同星辰陨落。每一个音符出来,都以为已经到最低的地方,不想那声音仍然在低,越来越低,白茫茫的云,莽莽苍苍的陆地,然后是浩浩淼淼的水,再低,更低一些,低到黄泉之下,艳红的花开满了火照之路,白衣的孟婆守在奈何桥边,有无数幽怨暗生。
等等……这孟婆为啥子这样眼熟?我定睛一看:哎哟,不是我老爹是谁?登时面白如纸,有人握住我的手说:别怕。
很轻的两个字,却将我从魔障中破了出来,我转眼,低声道:“公子……”
他微笑,说:“无碍。”放开我的手,拊掌道:“姑娘果然筝技超群,但是我有一点看法。”
少女停了筝,轻启朱唇:“公子但说无妨。”
质子笑道:“单以筝技论,姑娘确实已经登峰造极,天下虽大,再无第二人能够超越,怪不得姑娘有胆气与我一较高下。”
“公子过奖。”仍然是冰凉如水,这个少女,仿佛广寒宫的一块冰,便是将火焰山翻过来,也不能让她暖上半分:“这样说的意思,是不是,公子输了?”
她说得没有错,连质子都已经承认他筝技无双,无人能及,不是认输是什么?
但是质子只笑一笑,道:“小淘肯将自身押上,成全我的赌意,我便是自知技不如人,也不能不与姑娘比上一比。”
那少女便起身道:“愿听公子妙奏。”
质子也不客气,走至秦筝之前,凝视一刻,忽然信手一扯,竟将筝上十二弦拉断了十一根。嬴风见此,忍不住惊叫出声。而质子抬头来,露齿一笑,道:“小淘,你听着,这首曲子,我是弹给你的。”
我呆呆地“恩”了一声,不明白他说弹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给我一打糕点,我可以慢慢吃,给我一张画,我可以长久地保存,可是一支曲子,过耳就忘掉啦——我又不会弹筝。
可是心里隐隐的欢喜,那是我无法明白的一种情绪。
只有一根弦,但是质子的手才一触到,忽然就变了。
那仿佛是织女手上的梭,一来一去之间涌出大片的云霞,或洁白如新雪,或鲜红如血,或如山泉清澈,或如海面广袤,变化万端,我猜不出下一刻会涌出什么颜色,什么姿态,不知道前一刻消失的是白云还是苍狗,不知道正在凋谢的是牡丹还是青莲,只觉得那手指所拨弄的是我的心弦,那弦上涌动的,是我的血液,那故事里说唱的是我这一千年里的欢喜与悲哀,是这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生命,是我永远填不饱的肚皮……这样熟悉的韵律,原来他就是我从西海出来的那一日,在海边上弹筝的那个人啊,我找了这个久,这样大这样大的一个世界,茫茫人海,终于让我找到他,我觉得眼睛里极酸极涩,我强撑着不要掉眼泪,不要掉眼泪……但是眼泪仍然汹涌地涌了出来。
干旱了一整个秋天的邯郸忽然降了倾盆大雨。
所有人都惊了个呆,长安君甚至走到那雨里面去,任雨水冲刷他枯老如树皮的脸,连白衣少女也忍不住动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喃喃只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雨收云散,日游神在云层之上急得直跳脚:“该死的小龙,叫你哭的时候不哭,不让你哭的时候你倒哭得起劲。”
我忿忿白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叫我哭了?”
日游神不敢下云层来与我理论,嗖地一下就没了影。其实天上神仙也有顶难缠的,不过日游神倒是好对付,自从百年前我一口气吃了他三十九头坐骑,他看见我的影子都怕。
可见……呃,我是说其实,吃得多也是有好处的。
质子罢手,凝神看住白衣少女,问道:“姑娘以为如何?”
“我的筝动人,还只是凡间之音,公子的筝,感动的是天地,合仙音之数,我自愧不如,公子赢了。”白衣少女说得极为坦然,但是目中亦有一丝黯然之色。
等等等等……什么叫“感动的是天地”?难道说的是这场雨?我吸吸鼻子:嘿,这是他的功劳吗?是我的功劳呢。
我在一旁腹诽,质子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