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08-14 20:23:50

中州特大爆炸案 |

萨苏

 

 

1

 

 

那天,哈尔滨路局的老公安丁政委给我看黄泥河子爆炸案的笔记。这起案件情况复杂,惊心动魄,为了讲清它,老丁在饭桌上摆开了两只饭碗,用筷子充当桥面,给我解释当时爆炸在哪里发生的,忙得不亦乐乎。

 

洛阳来的中州警探高警官坐在他们家沙发上,双手交叠在肚皮上看老伙计折腾,偶尔补充两句。等到快中午了还没人管饭,老高终于不干了,于是动员大家先吃再聊。

 

老萨正听到关键处,有些不乐意。老高觉出来了,拍拍我的肩膀道:“不就是一个爆炸案吗?我们那儿也有,赶明儿我给你说说。”

 

当时正忙着记录,也没太在意。吃完饭接着聊到从老丁家出来的时候,我想起这件事来了,马上叫住老高:“那什么,您不是说有个案子要跟我说说吗?”

 

“什么案子?”老高好像记不得了。

 

“就您说的,河南也发生过爆炸案什么的。”听我这么说,老高依然一副迷惘的样子。看看外面已经渐渐下沉的夕阳,老萨忽然心有灵犀,“那什么,东四北大街刚开了一家羊肉烩面,很地道……”

 

半个小时以后,坐在羊肉烩面馆的包间里,老高打了一个饱嗝,满意地把粗瓷大碗一推,点燃一根烟,道:“我是随口一说,这个案子我其实并没有参加实质侦破工作,不很了解。“

 

“那您怎么想起这个案子来了呢?”我问。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九刀那个案子吗?就是因为这事儿我和老丁认识的嘛。这起爆炸案的发生地也在同一城市,时间应该是九十年代中期,案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所以不是很清楚整个案子的情况——但查这个案子的专家是我去接的,学了不少东西,我印象很深。”老高说。

 

“多大的一个爆炸案呢?”我问。

 

“爆炸当量大概有三十吨TNT……嘿,你怎么了?”老高问我。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有点儿怪。八九十年代这个小城市总人口不到三万,先发生一个变态的九刀案,然后又发生三十吨炸药爆炸。这儿的土地公公好像很应该拖出来打一顿啊。

 

“当时的治安的确不太好。”老高叹了口气,“九十年代以后就好多了。”

 

“是犯罪分子都改邪归正了?”我问。

 

“不,是他们都跑去盗墓了。”老高道。

 

这当然是公安人员的自嘲。其实河南的公安工作一直做得很不错的,只是这地方人称八方风雨会中州,人口众多(加上流动人口相当于五个澳大利亚),交通便利,地下资源丰富,发生各种各样的案件在所难免。

 

这起爆炸发生的时候,正是大年初一。

 

有一位当地公安人员如是回忆那天的情形——公安局在春节是要安排值班的,他是上午接的班,吃完了饭返回岗位,依然觉得新年带来的懒散未散。这位警察用力挺身,伸了个懒腰,刚往下坐,忽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震得整个大楼都剧烈抖动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坐错地方了,但马上想明白自己坐在哪儿也不会造成这么大动静。是鞭炮铺子着火了?这时,这个县城都被烟尘覆盖了,如同沙尘暴。等烟雾稍微消散,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从窗子里看见东北方向一根褐黄色的烟柱正在生起,越来越粗,越来越浓,竟然形成了一朵蘑菇云。他们的值班队长已经跳到了院子里,在大声招呼值班人员上车。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爆炸不是鞭炮铺子着火那样规模的事儿——连公安局的窗户都给震破了,这个爆炸的威力要大得多。

 

还好,这个案子并不是发生在市区的,爆炸的发生点在县城东北的张三沟,所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虽然如此,场面依然触目惊心。当公安人员疾速赶往现场的时候,车子被堵在了当地师范学校门前,这里距离爆炸现场还有百米之遥,却只见很多人在疯狂地从城外向街里奔跑,有些还抱着行李和孩子。老辈子人说那情景简直像日本鬼子来了。

 

事后才明白这是对再次发生爆炸的恐慌使然。张三沟这地方有两个炸药库,还有一个县武装部的弹药库,爆炸发生的时候只响了一处,当地居民猛然想到还有俩库没响(其实第二个库当时已经着火了,老百姓并非杞人忧天),又不了解情况,担心再次发生爆炸,于是纷纷向县城和周边农村出逃,这才让他们遇到了如此人潮。

 

好在这种惊恐属于被吓懵了,持续时间短暂,中国老百姓顾家,只要发现危险是虚幻的,便会很快安定下来。几名干警下车协助维持秩序,混乱的人群见到警察,很快安定下来——曾经有老警察说过,我们这身儿衣裳,代表的就是秩序,就是出事儿了不是没人管。

 

等他们跳下车来,马上意识到情况可能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树木很多被冲击波冲倒,地面上到处可以见到飞迸的石块,而师范学校的三座楼被砸得如同麻子一样,所有的门窗无一幸免,不是玻璃震碎就是被飞抛进来的石块砸烂,楼顶上是大大小小数十个砸开的孔洞,最大的一个比磨盘还大。如果警察同志们浪漫一点,可能会因此想到流星雨。

 

最可怕的是一排学生宿舍,楼顶砸出一个特大号的窟窿,钢筋混凝土的楼板从窟窿里翘了出来。有人正用担架把人从里面往外抬,看得人心理咯噔一下。好在事情还没糟糕到极点。由于事发当天正是春节,师专的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所以只有值班人员中有少量伤亡——若是星期六星期日会有学生留在校内,但春节的时候,谁会不回家呢?脑袋有毛病吗?

 

老高说了——你才脑袋有毛病!我们要有案子,经常春节不回家的。

 

事后查明,爆炸的是当地物资局的炸药仓库,这么一次可怕的事故,结果伤亡二十余人。其中大部分,是春节到张三沟西边大钟寺进香的信徒。考虑到二十公斤炸药足以摧毁一座大楼,三十吨炸药仅造成这样的损失,已经足以让人烧高香了。这应该得益于张三沟封闭的地形和休息日周围大多数人休息回家的因素。

 

这是事故,还是人为的爆炸案?

 

事件报到了省公安厅,厅里立即派出精干警员前往案发地点,并请驻洛部队方面派精通爆炸的工兵专家迅速赶到现场协助调查。

 

其中有一位王专家,是公安厅点名派去的。此人当时不在洛阳,正在另一处现场工作,但上级严令“抬也要把老王抬去”。

 

老高,便是被派去“抬”王专家的。

 

为什么一定要他参加呢?因为这个人太有本事了,前一年他刚刚负责拆除了一枚日军的大型航空炸弹。

 

等等,抗日战争不是1945年就打完了吗,哪个鬼子敢在九十年代把航弹扔到咱河南来?

 

 

2

 

 

王专家清除的日本炸弹,发现于安阳,当时京广线曾为此暂时停运。

 

九十年代中期在河南惊现日本炸弹,听来新鲜却不能算是新闻。单在安阳一地,2003年,乃至去年都发现过……

 

难道说有日本犯罪团伙跑到我国搞爆炸案?这也太离奇了。

 

事实当然不会这么影视化,这些炸弹都是上个世纪那场战争留下来的。1937年10月,日军进逼河南,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督军漳河,奋力抵抗。其部下的三十二军与关麟征的五十二军于安阳设防,和南下的日军发生激烈战斗,史称安阳保卫战。10月13日开始,日军以航空兵轰炸中国军队阵地,并投弹攻击平汉线桥梁、线路,以期切断这条中国南北的大动脉。

 

这一仗,直杀到11月5日,在城南宝莲寺督战的商震含恨下令撤退,安阳城的枪炮声才停息下来。

 

这一仗,苦战二十余日,血满山河,史上无声,只有七十多年后一次次发现的日军炸弹,铨叙着大刀草鞋的中国兵,曾怎样打过这悲怆的一战。

 

考察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看到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无论是九十年代中期那次,还是去年那次,去清除日军炸弹的,都是这位姓王的专家。从工兵出来,从事这种危险工作跨度近三十年,有人说,他可能是公安部唯一一个拆了这么多年炸弹,依然全须全尾的功臣。

 

按说,他应该可以不上去了,排弹是一种特殊的考试,每一次都必须一百分,错一道题,你的孩子会失去父亲,你的妻子会失去丈夫。

 

但他还是每一次都上去了,每一次,都是一百分。

 

几十年了,男儿不死心如铁。

 

我对他们有先天的好感——他们原来都是兵,中国最有血性的那个团体。

 

好男儿是我们这个社会值得珍惜的。

 

从岳武穆的那个时代起,中国的好男儿不被珍惜已经很久了。在元明清的几代里,统治者青睐的,都是太监——割过和没割过的太监。一个太监横行的社会,怎么会有男儿的尊严?当男人都当太监培养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男人便开始趋向中性。

 

我不喜欢这样一个阴柔的中国。

 

一个美好的中国,应该是有着大唐的铁马金戈,有着大宋的晓风残月,男人像个男人,女人像个女人。

 

岳飞最终被逼到了风波亭,和他一起走的,是岳云、张宪、牛皋,他们何尝不知道,这种男儿情谊,会害了前程。

 

他们何尝不知道!

 

男儿自古心如铁,男儿终究血未凉,当我们的心因此而颤动的时候,大多数人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份血性而震动,而不免又人会为这份热血而羞惭——岁月,已经让我们知道了热血的代价。

 

而终究还有这样的男儿。

 

说跑题了,这应该算是有感而发吧。咱们言归正传。

 

需要王专家到现场,这次并不是有弹要拆,目的在于弄清爆炸的原委。王专家不仅仅是拆弹的行家,还是这方面的技术权威。他在爆炸和炸药方面的专著,至今是我国警校的重要参考教材。这样一场炸掉半个山头的特大案件,需要他来帮助搞清到底是什么炸的,是怎么炸的,是事故,还是犯罪作案。

 

由于案情重大,这一次赶到现场的不仅有王专家,还有六位其他各个系统的爆炸专家,纷纷兼程赶来,可见此案的影响之恶劣,破坏之严重。

 

老高去接王专家的时候,还要帮他收拾那些杂七杂八的行头。等发现专家还带着一套听诊器不禁十分好奇。

 

动问之下,才知道隔行如隔山,原来,这套听诊器,还真跟拆炸弹有关。

 

京广线是我国铁路的南北大动脉,没有任何一条铁路在这个角度来说比它更为重要。然而,就是这样一条铁路,在1994年,竟然停驶了三十分钟。

 

这已经不是每一分钟堪比黄金的问题了,京广线哪怕停一分钟,铁道部都得到总理办公室做解释去,何况三十分钟。

 

就这三十分钟,大家还要说太不够了。

 

原因是当地的施工单位在对京广铁路安阳大桥进行例行维修的时候,无意中于桥墩下发现了一枚日军投下的大型炸弹。

 

当时周围的人就都疏散了。哑弹这东西搁那儿几十年不见得有动静,但你施工改变了它周围的环境,压强、湿度、重心都变了,没准儿怎么“刺激”了它,它就响了。

 

您说这是不是属于危言耸听啊,都几十年了,这玩意儿还能响吗?

 

把那个“吗”字去掉就好。

 

2015年8月19日,河南新乡辉县南寨镇东关村一家村民挖水窖——后来专家说你要是用铁锹一般不会有事儿,可施工者用的是挖掘机,结果挖到中午,一声巨响周围当场躺下六七个。

 

挖到日军留下的哑弹了,据说还是个小型的。当地的干部说:“皮定均的抗日部队和国民党的抗日部队,都曾在南寨镇驻扎,而且这里还有个抗日战地医院,听老辈人讲,日本兵从另一道山那边,经常往这边打炮,还有飞机扔炸弹。”

 

2015年的炸弹都能响,何况1994年的呢?

 

经过拼死的协调,最终,河南省公安厅给老王争取了三十分钟排弹时间。

 

这考试就不但有分数要求,而且是限时快答,考试输了,老师不会批评,因为答题的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了。

 

忽然想到中国足球总是突破不了那个瓶颈,要是让队员们当几年拆弹的,这心理问题估计不解决,也解决了。

 

结果老王出来的时候,众人感觉十分怪异——这位专家竟然能挂着个听诊器出现了,如果再穿件白大褂,估计人家会以为他是给那炸弹看感冒的。这也就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万分危险的场面,否则肯定有人以为王专家在搞行为艺术。

 

王专家看出老高好奇,无奈道,别看电视上每天都枪声炮声的,大伙儿对我们这一行,对爆炸这种事儿,常常缺乏起码的常识。

 

原来,这听诊器是用来听炸弹里面有无引信动作音的。老王拆弹的时候,一边干,一边要把听诊器放在炸弹上,听有没有什么动静。

 

90%的哑弹,发生起爆都是突然的,这时候有没有听诊器都没用。

 

“那不还有10%呢?”有一位爆炸专家后来这么跟老高说,显得很惜命。

 

照老王说法,这算正常操作,但他真见过那种行为艺术类型的。

 

比如有一回某地通知他,说一座楼拆迁的时候发现楼下有爆炸物,速去处理。老王去了一看,楼已经拆得差不多了,爆炸物是在地基里发现的,经过鉴定是抗战时期留下的炮弹。现场情况复杂,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进行排拆,一时只能先组织疏散。

 

老王从工地出来,喘口气,看见外面街道旁边几个弟兄正在给群众做工作,那儿的群众明显不同其他,举着个横幅,内容大概就是钓鱼岛是中国十几亿人民的,某某楼是某某公司多少多少居民的——哦,这是有拆迁纠纷啊。

 

叫过一个警察来,老王问:这楼是他们的?

 

那警察道:“对,是他们公司的,本来就是个施工单位,自己修的,属于违建。”

 

你去跟弟兄们说说,态度好些。

 

为啥?那个兄弟没反应过来,顺口一问。

 

老王说:这都是命大得没边儿的主儿啊,惹不起。

 

这明显是反话,谈起这事儿,老王对老高说:“参与施工的,都该抓起来,不然对不住他们老婆孩子!”

 

 

3

 

 

老王说这话是咬着后槽牙的。

 

因为他们发现的那批爆炸物十分奇怪,竟然是在一个水泥池子里,而且使用的水泥竟然是河南驻马店1993年生产的——这日本鬼子怎么会用驻马店1993年生产的水泥,一瞬间曾经让老王产生了一种穿越的眩晕感。

 

这种眩晕感对于一个拆弹专家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所以老王很快恢复了理智,并且判断出了事情的原委——这肯定是这帮违章修楼的家伙,在打地基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这批炸弹,但是,他们不敢上报,因为一旦上报,这楼肯定不能继续修了,得先拆弹啊,而后,上级指导部门会给个什么意见也非常清楚——这楼不在规划范围内啊。

 

那么,换个地方继续修?

 

此时地皮还不算太值钱,但这座楼的位置在市区非常好的位置,不可多得。内部开会的时候,几乎所有家属都反对换地方。

 

河南人一向胆气过人——袁世凯的老乡嘛,最后大家得出的一致意见是——有几个炮弹怕啥,咱不惊动它,接着修呗。

 

这个单位的领导比吃瓜群众的智商显然更高,想了想,决定接受人民的呼声,但是,还是要保障大家的安全,于是下令在这批炮弹的周围用水泥浇注了个池子……

 

就这样,几个月后几十户公司职工便搬了进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怡然自乐,一住,便住了十几年。最终这个项目终于如领导的期待那样,从非法转了合法,并且重新规划,准备盖一座三十层的大楼——此时房价已经上去了,人皆有贪心,故此拆迁的条件便不是谈得那么顺畅,这才出现了这边准备拆弹,那边还在抗议的局面。

 

“八百多颗迫击炮弹啊,打阿部规秀能打死一百多个了,他妈皮的居然敢住在这上面十几年,真是……”当地公安局长听到此事拍案而起,骂到一半想起自己也是当地人,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下去了。

 

王专家明显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苦笑道这个水泥池子造得太可怕了,这整个就是造了一个进行爆破的专用“药室”啊,其目的……客观上说,其目的显然是为了一旦发生爆炸形成聚能效应,保证所有的爆炸威力都作用于向上方向。

 

极端地说,某个熊孩子跺地板若是跺对了路,都可能引发全楼一起坐土飞机的奇妙后果。

 

要这么说,这位脑子聪明的领导,有坐牢的资格了。

 

那一次安阳大桥的排弹是经典的。当时是夏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老王几乎是赤手空拳,摆着十根红胡萝卜就过去了,身上一无防具。这是王专家的特点,很多次拆弹就带一把拆弹剪,轻装上阵。

 

一般人认为这是遗传——王专家的老爹是跟着皮司令的,当年在这一带跟鬼子打仗,所以老王无论胆气还是地气都有底子。不过想想安阳大桥下面这样的大号炸弹,多厚的护具也没用,估计老王觉得与其穿那么累赘的东西,还不如灵活轻便一些,万一能跑也快一点儿。

 

安阳铁路桥下这枚炸弹,让人十分头疼。

 

进行作业之前,老王看过现场之后,评价这鬼子的飞行员有两把刷子。这枚炸弹是贴着桥墩子投下来的,也就偏了两米多点,直接就插在土里了。估计当时桥墩周围是泥潭,炸弹的碰炸引信没接触到硬物所以没起爆。否则即便有这个偏差,只要响了,桥墩子也得给炸断。工人清理的时候挖掘了一半,看明白是什么就停工了。如今一个翅膀一样的弹尾巴露在泥土外面,一过火车炸弹就跟着哆嗦,想不处理都不行。

 

那就处理吧。吊车都来了,铁道部和公安部总共吵出来三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实际上做好了停车四十分钟的准备,但再超过这个数,估计两位部长能掐起来),准备利用这个空隙,把它一吊就弄走了。

 

结果老王凑近检查之后说不行。

 

因为这枚炸弹虽然表面锈蚀不堪,但引信完好无损,也就是说,如果用吊车,一旦发生磕碰,炸弹仍有爆炸的危险。

 

用吊车老王可以离得远一点,但这么大的炸弹如果响了,吊车司机恐怕依然难逃一死,而且炸点就在桥墩旁边,安阳大桥结构会严重受损,导致京广铁路彻底中断——那可就不是30分钟或者40分钟的事情了。

 

要真让二战时候的日本炸弹掐断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铁路大动脉,那人可就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所以老王说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手工排弹。这也是此前设计的预备方案。

 

于是老王胸前听诊器,手中工兵铲,单枪匹马就上去了——怎么这么个打扮呢?王专家这两样装备都是有用的。他的方案是先把炸弹周围泥土挖开,固定保护其引信,然后将其拖走上车,到安全地域引爆。挖泥土嘛,当然需要铲子。

 

那这个听诊器是干吗的呢?

 

这是需要时时在炸弹上听,以掌握其内部有无危险音。一旦情况有变,老王肯定是争取不和敌人同归于尽的。

 

当然只是个争取而已,基本等听到炸弹里头有什么特殊动静,老王连比个中指朝天的功夫都没有。

 

当时河两岸的安全距离外,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安干警林立,人人鸦雀无声,都屏息静气看老王的手艺。

 

拆弹是不是光靠手艺呢?其实还要赌一赌人品的。比如老王这个情况,他肯定要赌,赌日本鬼子炸安阳大桥的航空兵指挥官是个稳重的家伙。日军当时使用的航空炸弹里面装药有两种,一种是二战中常见的氯酸钾炸药,这种炸药比较稳定;另一种则是有些落后,但爆炸猛度依然让人难以割舍的苦味酸炸药——打北洋水师和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日军用的都是这个。

 

这苦味酸炸药的致命弱点是过于敏感,容易自爆,它有一个令人头痛的脾气——遇到金属便会爆炸。于是,日军在使用它的时候,便将其置于蜡封的丝绸袋中,再塞入有厚漆的弹壳,以避免发生事故。饶是如此,过于敏感的苦味酸炸药还是把日本当时最优秀的炸药专家下濑雅允炸成了重伤。

 

现在这枚航弹已经锈成这样,什么丝绸,厚漆都可能被岁月剥蚀,如果鬼子用的是这种略显落后的炸药……

 

王专家恐怕只能赌自己的人品好了。

 

实际上在现场,老王有条不紊地把炸弹周围的土掏空,暴露引信,然后,给炸弹套上绳子,一点一点将其拖离了桥墩,每一分钟,还用听诊器听一次炸弹……一切都是一个人干——这时候谁去帮忙谁就是添乱。

 

老王家人品应该很好,后来发现日军的炸弹内装的是氯酸钾炸药。

 

等炸弹终于被拖到安全地带,负责的指挥员一看表,刚刚27分钟,提前三分钟完成任务。

 

三分钟以后,线路暂停后第一列列车风驰电掣般开过了安阳铁桥。

 

王专家回过头来,说了句很晦气的话:“这底下闹不好还有炸弹。”

 

不幸言中。

 

 

4

 

 

前段时间网上有个胖子成了热点,此人曾被当成了不懂球的领导。老高谈到王专家的时候也有同感——老王也是个胖子,而且一出现场别人如临大敌,全副武装,他穿件T恤,拿把剪子就往前凑和,也很容易被人当成“不懂球”的领导。

 

那个胖子是拿公交卡也能打你四比零;这个胖子,拿把剪子就敢拆炸弹,看来中国的胖子绝对不好惹。

 

王专家说安阳纱厂铁路大桥下闹不好还有炸弹,当时旁观者没当回事儿。等到2003年,几乎在同一地点,接连发现了三枚炸弹,其中还有一枚重达450公斤的,在我国创二战遗存炸弹重量冠军的。

 

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老王当初是有感而发,并非开玩笑。王专家是部队出身,他知道空中轰炸大桥能有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就要烧高香了,不信二战中的飞行员是异型生物,能颗颗扔在桥上。他发现大桥下为泥质底,若日军投弹时这枚的引信不能引爆,那其他的炸弹落在这样的地方也可能无法引爆。

 

其实当时公安人员还真是按照他的建议排查了一番,但因为面积太大一无所获,没想到几年以后这份预言终于兑现。

 

这回,还是老王来拆弹,还是京广线停车,还是拖走,引爆。

 

关于这位王专家,老高的印象是富态、祥和、自在。

 

在系统内部,关于老王到底胆大还是胆小,颇有一些议论。

 

说他胆大肯定是有道理的,他去拆炸弹,进入现场了还不忘让公安记者给照张相;你说他胆小也有道理,比如安阳这次,把炸弹拖出来并不是终点,还得上车运走,送到合适的地方引爆。车上已经垫了厚厚的沙土,王专家胆子小,仍然觉得可能会炸,一定要在车上跟着,姿势十分特别——他抱着炸弹,把听诊器贴上去,一路走,一路听,宛然在跟炸弹交流。

 

如果知道照相是为了万一炸了,给家里人留个念想;而跟车的时候,老王对司机说:“兄弟别担心,有我呢。”这一切的感觉,就都不一样了。

 

这次去调查爆炸案,老王用不着排弹,压力不大,所以他在车上居然还呼呼地睡了一阵。

 

不过,这个短暂的休憩到当地相关领导来迎,便被打断了。他们是在2月5日到达当地的,此时距案发已经过去了五天,这五天中,根据当地公安机关的调查,此案已经有了一些进展,根据调查结果,炸药自燃自爆的可能性很大。

 

这是2月1日询问管理员的一份笔录,内容如下——

 

“你库中炸药时如何堆放的?”侦查员问。

 

“一排接一排密集堆在一起。”管理员回答。

 

“你们堆有多高?留有风道没有?”

 

“我们堆了十几箱高,没有留风道。”

 

从这个调查结果看,炸药堆放明显不符合规定,所以当地公安机关怀疑是因此导致易燃易爆的库内炸药自燃自爆。

 

王专家听了不置可否,表示可否先到现场看看。那当然可以了。于是一行人便驱车直奔张三沟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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