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16 16:09:53

爱化妆的老师被打回了原形

 

高一时我们班在三楼,一下课,门前的栏杆上就趴满了人。

课堂氛围紧张枯燥,大家都抓紧课间十分钟溜出来撒个欢儿,聊聊天,打望几眼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

楼底下走动的人大体固定,除了匆匆忙忙赶去实验楼旁边上厕所的,就是几个在院子里打闹的“后进生”。

这话是我们物理老师说的,因为好学生只会在教室门口站站,舒缓一下眼睛,又接着回去上课。

这种情势下,几个老油条特别惹眼。一个面容姣好的马尾辫女生,几乎每个课间都要和一个胖女孩去小卖部买吃的。马尾辫女生穿着时尚,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穿宽筒九分裤、红色高跟皮鞋的女生,十分晃眼。和她相比,胖女生就朴素多了,永远是格子衬衫T恤配蓝色牛仔裤。

4班有个女生因为长得像《还珠格格》里的“晴儿”,每回从楼下走过时,都会引起男生的尖叫。楼下7班有个男生也很拉风。他个子瘦高,像一根电线杆,前额的头发染成黄色。有一回叫校长撞上了,踮起脚尖一把揪住他的黄毛,批评了很久。我们因此在楼上看了场好戏。

除了这些特点鲜明的学生,还有一个人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确切地说,是一种疙疙瘩瘩的印象。每当她出现在人群里,同学们就互相提醒:快看,“老妖精”出来了!

“老妖精”是6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50岁的妇女了,她打扮得却像个刚30的姑娘:头发烫成了波浪不说,还描了眉毛,涂着口红,戴项链、耳环。更大问题的是,她还穿着各种颜色鲜艳的裙子!她永远是穿高跟鞋,踮着脚尖,走猫步,英语教材夹在手臂和腰肢中间,另一条胳膊万种风情地摆啊摆。我只在电视里见过模特这样走路。

“你看老妖精那张脸,抹那么多粉,也盖不住皱纹啊!”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眯着眼睛朝楼下看。另一个女生跟着迎合她:“是啊,再打扮不还是个老女人,可浪死你吧!”

我没想到这两个平时文文静静的女生,说话如此刻薄。“浪”在我们方言里,是对举止轻浮、不自重女人最恶毒的评价。我曾经听四大娘这么评价隔壁的五婶。五婶因为乳腺癌切了一边乳房,她不甘心,跑到镇上的内衣店买了海绵胸罩,外表一点看不出缺陷。“不就是块肉嘛!一大把年纪浪成这样,还想勾引哪家的男人?”四大娘说这话时一脸的恶心,仿佛天上的鸟雀把屎拉到她眼里,就差呕吐了。

我虽不至于过分反感,但心里总觉得很别扭。如果是马尾辫或“晴儿”打扮成那样,我会觉得很美,但老妖精已经50多了啊!那个时候,25岁在我们心里就已经算不上“年轻人”了。我的女老师、我妈以及学校对面法院上班的阿姨,一个个都穿得朴素大方,一看就是50岁的样子。真的,就连同班同学韩连瑞的妈妈,县剧团的演员,也没像她这么招摇啊!

一天下午,语文老师因事提前下课,大家一窝蜂涌到了走廊里。韩连瑞挑头,和马杰几个人抬起前排的吴越,玩起了“开飞机”。吴越被架在上头,连连求饶。马杰他们根本不理会,笑嘻嘻地扯开吴越的两条腿朝女生身上推。我侧着身子望了两眼,淡淡笑了一下。这些县城的孩子身上自带一种优越感,我没想过要去靠近他们。

突然马杰叫了一声:“快看呐!老妖精来了!”所有人都停下嬉戏,朝楼下望去。只见她穿着鹅黄色开衫,下面是水绿色长裙,手里提了个小包,正要穿过花坛。我仿佛提前闻到了一股子香水的气味。

韩连瑞先骂出了声:“简直就是葫芦娃里的蛇精,是不是?”几个人都随声附和。杨洋赶忙跑到教室的窗台边,招呼班级里的女生们看“西洋景”。

马杰向来喜欢出风头,除了学习上没有夸耀的资本,其他方面他一直是班里的“带头大哥”。看到那么多女生都在场,他咽了口吐沫,愤愤地说:“还有没有王法!被这样的老师毒害,我们学校以后就成盘丝洞了!”

“马杰,你必须得治治这个老女人,杀一杀妖风!”

“是啊,杀杀妖风吧马哥!”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的真是给他鼓劲,另外一些人大概只是凑热闹。马杰激动了,吸了口气说:“这样,我带头,大家一起喊‘老妖精’怎么样?叫她丢一回人!吴越,去拿粉笔!”大家都叫好。

这时老妖精已经绕过了花坛,离得越来越近。马杰赶紧大喊了一声:“老妖精!”所有人齐刷刷跟着喊了起来:“老妖精!老妖精!”有几个男生接过吴越递来的粉笔头,朝楼下的老妖精掷去。

校园里一下子静了。将近十几秒的时间,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楼下的人停止了走路和打闹,只有这充满讨伐意味的“老妖精”三个字反复回荡着。

那个被称作“老妖精”的女人终于抬起了头,望了过来。有一粒粉笔砸到她的头上,她没有躲闪,还是朝这边望着。面对所有人以及“老妖精”的目光,这帮义愤填膺的学生立刻偃旗息鼓,声音弱了下来。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老妖精上来了!”他们赶紧转过身,朝教室里跑去。我也跟着跑,虽然嘴上没喊,但我自觉心里已经跟着他们喊了,顿时惶恐不安。我抬手看了一眼电子表,还有两分钟上课。

窗户边有个人影飘过。我慌忙扭过头,是化学老师,我喘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刚响,鹅黄的身影飘了过来,那速度似乎比铃声的节奏还快。我看到,马杰他们几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个不自然地低着头,盯着自己裤子的中缝发呆。

“老妖精”低声和化学老师说了几句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僵尸一样惨白。她扫视了班级一圈,把目光停留在马杰身上。我以为她要跳上去扇马杰一个耳光——大概马杰也是这样的想法,他涨红的脸已经在朝衣领里缩——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冲动,只是缓缓地在教室里走着,说,“我这个年龄,应该和你们的母亲差不多吧。你们对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的态度吗?”

突然,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溢了出来,把脸上扑的粉都冲花了。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眼泪流过的地方现出坑坑洼洼的皱纹,让人觉得挺不好受。整个事件仿佛出现了180度的逆转,她完全处在了弱势地位。她又声嘶力竭地讲了很多话,关于尊重他人、追求美丽无罪之类的言辞,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临走时,走到马杰面前停了下来。但她却没有看马杰,而是对着全班同学幽幽地说,“你们这么年轻,老师真羡慕你们,真的。”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她边走边用手背擦着眼睛,原来的婀娜多姿不见了,她略微缩着背,后脑勺的发髻也有些蓬乱。我扭头看着她从目光里消失,脑海里闪出个很不厚道的比喻:她真的像被照妖镜照过一样,现出原形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栏杆处趴着,都没再看见“老妖精”的身影。大家乱猜一通,最可信的说法是:她大概调到其他年级上课了。有一回又说起这事,吴越插话说,“是被我们的粉笔炮弹轰走了吧?”这次却没人接他的话,他尴尬地走了。

没有了“老妖精”的课间,少了很多观赏的内容。后来,“黄毛”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马尾辫和胖女孩组合也告解散,只看到马尾辫偶尔和一个男生出现在人群里。“晴儿”身边也多了个帅帅的男生,楼上再没人尖叫了。走在学生堆里的老师们就更为普通,女老师还算端庄大方,男老师们西装、套袖、运动鞋的搭配毫无新意。

有一次课间,我和同桌下楼去实验楼搬书,半路上同桌突然低声叫住我,“那不是老妖精么?”我赶紧扭头,一位中年女性正从6班教室朝外走。我愣住了:她穿藏蓝色上衣,黑色裤子,平底鞋,波浪卷已经成了齐耳短发,脸上也没有化妆。

原来她一直都在这栋楼上课,只是她穿得这样普通,大家都没有留心,以为她消失了。一路上我和同桌都有些不自在,谁也没有吭声。不打扮的“老妖精”和我妈一样朴素,可是她那种朴素真叫人觉得揪心。

恍然间这件事已经过去13年。硕士毕业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师。工作了几年,学生对我的称呼由“哥哥”变成了“大叔”。有时自己也不得不感慨时间的残酷,以前觉得20岁都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自己转眼就已经29岁了。

前两天逛街时,朋友建议我买一件卡通图案的短袖T恤,我也特别喜欢T恤上搞怪、夸张的图案。没想到,当我兴奋地把这件衣服穿到了课堂上,教室里一片哗然。坐在前排一个爱开玩笑的姑娘笑嘻嘻地望着我,说,“老师你今天真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啊!”其他同学哄然大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这时,我突然就想起了“老妖精”,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喉咙里像扎了根鱼刺,止不住地尴尬,更多的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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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猛,现为大学教师

编辑 | 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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