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18 21:01:34

那些被大人们祸害的童年

 

九月份第一次看到这班孩子,是在一个晚自习课上。

寄宿学校座落在山坡上,日光灯管边飞满了各种小虫,被灯管烫伤翅膀还会执着地扑腾。

孩子们好似早已习惯,只有我在担心虫子会不会突然在我说话时向我冲过来。

窗外蛐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而教室里头的这群孩子,一点不比外头安静,

或许是新开学的兴奋,也或许是没把我这位新来的支教老师放在眼里。

 

在来之前,我像很多支教老师一样,想当然地以为山里孩子都应该是淳朴的,渴望知识,

会在我的关爱和教育下成长。我期待着去改变他们,也渴望看到自己的改变。

然而事实并非这么理想化,不爱学习的孩子大有人在。

 

初一的学生正处于躁动叛逆的青春期,又保有小孩子调皮捣蛋的天性,远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

他们整天勾肩搭背,拉帮结派,说着“你若动我兄弟一双翅膀,我便废你一座天堂”这般令我汗颜的团伙口号,

也会在课堂上偷偷把粉笔头塞进板擦,等我擦出一条长长白线时哄然大笑。

这样的小麻烦不胜枚举,倒也为我的支教生活增添了斗智斗勇的乐趣。

我知道他们可能不是好学生,但一定会是好孩子。

为了赢得他们的好感,我决定采取一些与众不同的教学方式。

傍晚时分,我带着他们跑到后山念单词,深秋的树叶落在我们头上,总有几个孩子注意力会被吸引过去。

有一次周末,本该用来上课的时间被我悄悄拿来给孩子们看电影,我带着他们溜进会议室,

用全校唯一一台投影仪放《海底总动员》,他们在黑黑的房间里笑成一团。

 

晚自习的时间也被我拿来教他们唱英文歌。我以为我可以教很多首,但他们学得很慢,

每一句话都得用中文标注发音才能跟着唱。

我教他们的第一首歌,也是唯一一首歌,是甲壳虫的Hey Jude。

他们戏称其为黑猪,每每唱到“黑猪,Don’t be 阿肥”时,他们就笑得前仰后合。

就这么一首歌,我教了整整一个月。

这所寄宿学校的学生大多家在山里,周末也不回家,出校得老师批准。

学校每个月有一次小长假,那时候学校才会空空的安静下来。

我每天和他们吃住在一起,除了对他们的性格有所了解之外,还知道了不少他们家庭的故事。

 

 

 

 

班里有个文静的小姑娘叫小丽,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种隐忍倔强的神情。她的成绩一直不错,上课也很认真。

第二个学期开始时,她个头忽然蹿高了,明显进入了青春期。除此之外,我发现她的神态有了一丝异样。

我妄自猜测,她一定是早恋了。

我对班里的早恋现象打压不多,因为我也是年轻人,觉得只要她能把握住自己就好。

但是渐渐地,她的成绩下降了,周末经常要求出校,上课也昏昏欲睡。

我找她谈过几次,她都矢口否认谈恋爱,一口咬定我冤枉了她,我只好作罢,叮嘱她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有一回课堂上,她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我断定那不是做笔记,心中一恼,直直地走向她。

她下意识地撕下那页纸揉成一团,但还是被我手快给夺走了,

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小三去死”和其他一些污言秽语。

我惊住了,我还没有见过如此偏激的情感,而这竟出自一个文静又坚忍的女孩子。

我狠狠地责骂她、警告她,也苦口婆心地劝解。她紧闭着嘴,眼里满是泪花,皱巴巴的纸被她局促地抚平,

上面的字眼已如烂泥般不可辨认。但她没有做出丁点改变,成绩直线下滑,还交了一群最让老师头疼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节日小长假,家长来学校接孩子,我见到了小丽的父亲。他高高瘦瘦的,皮肤晒得黝黑。

小丽站在父亲身边,面无表情。他递来一根烟,我看了一眼,那包烟应该是50块的贵烟,

而他自己抽的是几块钱的杂牌。

“老师对不住了,最近家里有些事,没来操心孩子的事,劳烦你多管教管教。”

“家里出什么事?”

他父亲神色略有尴尬,但还是如实地告诉我:“和孩子她妈离婚,我又找了个伴。”

听完我久久沉默不语,我知道小丽的母亲长年在外做保姆,父亲则在山里种田,

长久的分居和这个新出现的伴,想必就是离婚的原因。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愤恨的“小三去死”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封闭的学校里,家庭的矛盾像团飘散不去的积雨云,长时间的分离阻隔了阳光,

所有的孤独和恐惧都留给孩子们自己来承受。

坐在第一排那个小个子的男孩叫小登,上课时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下课虽然活泼,

但不胡闹,碰到别人总会大大方方地道歉。他长得像小时候的我,因此我总是格外关照他,

每次遇见我,他都会笑着说老师好。

小登在我看来就是个简单快乐的小男孩,但我发现他从来不回家,即使是小长假大家都走光了他也留在学校。

没人了他就自己在山坡上看看书,或是在坑洼不平的球场上扔扔篮球,孤零零的。

直到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我发现他还是没有回过家。我看了他的档案觉得很奇怪,他并不是孤儿啊。

 

直到过年后开学的第一天,小登的父亲送他来学校,我才第一次见到他的家长。

办完入学手续,我的工作也忙完了,发现这位父亲在等我,执意要请我吃饭。

我不好推脱,便和他们一起去县城饭馆吃饭。

饭桌上,一向眉眼笑盈的小登却一声不吭,我以为是因为跟老师吃饭会紧张,一直给他夹菜,

让他多吃点,他也很听话埋头吃。他父亲给我递烟,我不抽烟,但还是收下了。

“老师啊,吃完饭我就要走了,孩子还麻烦你带回学校。”他还说了一大堆让我多关照多监督多教育的客套话。

“您在哪工作?”我问。

他说在一个北方大城市。

“那多久回来一次?”我又问。

“一年就回来这么一个礼拜,短短地过个年,看一眼孩子,在老师这给孩子存点生活费。”他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把钞票。

“您在外工作,那孩子母亲总在家吧,或者爷爷奶奶之类的老人?为什么小登放假了都不回家呢?”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小登父亲像被我审问的学生一般如实讲述了家里的情况。他在外打工,和别的女人好了,

小登母亲知道后扔下家走了,不知下落,三年了。简单的几句话,让我噎得说不出话。

吃完饭,他去赶最后一班开出县城的大巴车。小登站在我身边,看着他父亲的背影在渐暗的夜色里模糊。

一年,就回来七天,留下一笔钱,然后再等下一个一年。

小登的个头才及我腰,我摸了摸他的发旋,却发现他在微微发抖。

我俯身去看他,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正一声不响地往下掉。我拉起他的手,走回学校。

 

 

 

 

初一的孩子已经开始封闭自己的内心,小登虽然沉默,但乖巧懂事,不至于让人太操心。

而小晨却让我无比头疼,至今都不敢多回忆。

小晨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老师们对他的要求就是守规矩就好。

快到清明节时,他偷了初三学生的手机,翻墙出去,卖了二十块钱,事发后被初三学生抓住,

闹到了校长办公室。

我电话通知了家长来学校处理,说话时我已经尽量语气和缓,但似乎所有家长都惧怕接到来自学校的电话。

听到我说请来一趟学校之后,电话那头便立刻附和:“好好好,马上就来,老师你别生气。”即使是从电话里听到,我也有些不忍,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在向我表示歉意。

我等了三个小时,小晨父亲终于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怎么这么久?”我问。

“这个点没有大巴车了,我是跑着过来的。”他说。我瞥了一眼他的鞋,薄薄的底,三个小时的山路,

踩到那些石子铁定钻心的疼。我心里一阵苦涩,早知道来一趟这么不容易,我就不叫他了。

最后的结果,是让小晨赔200块钱。小晨父亲一边低眉顺眼地向我赔罪道歉,

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五元,十元地往外凑钱,很不放心地数了好几遍,

才颤抖抖地将钱递给校长。他转向小晨,气愤地斥责了他。

小晨只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神思恍惚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对他父亲来说,这一天不仅没有收入,反将血汗钱往外掏,还要在山路上来回奔波六个小时。

等他回到家时想必天早就黑了,而小晨却连他说的几句话都听不进去。

哪知第二天,小晨又偷了一个手机。当他父亲再次赶来的时候,已经快哭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他父亲对他唯一的质问,小晨没有给出回答。

沉默似乎是这个少年唯一的武器,紧密地防守着自己,让大人无所适从。

父亲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他:“你还读书吗?”

小晨非常坚定地说,不读了。

他父亲眼中闪过失落的神色,还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读了吗?”这次小晨看了眼父亲,

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说:“不读了,我回去干活吧。”

我给他办理了离校手续,并帮着他父亲一起去寝室收拾他的铺盖。在送他走到校门的时候,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小晨,成绩不好没关系,可是你一再偷手机卖钱,是为了什么?”

“清明要到了,我想给我妈买束花。”他撇了撇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而这样的故事越多,我越发现,我来支教,能改变的非常有限。

他们和我相处的这一年时光,不过是漫长生命长河里的一滴水,将在他们进入荒蛮社会后瞬间蒸发不见。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六月份,我就要完成支教任务离开他们了。

和来时一样,又是一个凉爽的夏夜,幽幽虫鸣从外面传来。我们正上着晚自习,忽然停电了。

我从办公室拿来几根蜡烛,在教室的角落里点亮。

停电了上不了课,我便放歌给他们听,把手机开最大音量,切换到随机播放模式。

不知是不是巧合,歌曲跳到了那首Hey Jude,音乐一响起,所有孩子都轻轻地跟着拍子唱了起来。

要知道,这首歌是我刚开学的时候教的,现在已经过去快大半年了。

平时记一个单词都困难的他们,竟然还记得。

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只有少数几个念了高中或是念了大学的孩子,

才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黑猪的秘密——“Hey Jude,Don’t be afraid.”

有个支教老师告诉过他们,在这个满是艰辛与磨难的世界里,请不要害怕。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真实故事计划是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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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晓斌,现为研究生

 

编辑 | 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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