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26 12:17:20

有人准备越狱。

在2003年5月的一个黄昏,我第一次听说这回事。当时同学们正聚在电视前看新闻,新的非典感染人数开始下降。对于我们——一群已被关在学校“隔离”了多日的中学生,这消息让人心情复杂。

那个异样的词让十几只耳朵竖了起来。我们围过去,听班上这个消息灵通的家伙压着嗓子透露:已经有高年级的学生计划好了。他们会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人溜出宿舍,横穿校区,绕过重重巡查,最终翻过围墙,奔向自由——其实,也就是学校外面绵延不断的荒地和菜园。

“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突然从窗外划过。大家都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走廊上有个男生惊慌失措地飞奔着。一群叫得更尖利的男孩飞快地追上他,抓住他的四肢、掰开他的屁股,在墙的拐角上拼命剐蹭。受刑者扯着嗓子干嚎,徒劳地挣扎。他表现得越夸张,同伴们越是大笑着不停手。

哦,又“杠”人啊。对这封校期间男生们发明的新逗乐方法,大家都见惯不惊了。哄笑之后,我们又猫低了腰,小声谈起“越狱”要考虑的细节。那时大家的眼神,我永生难忘:散发着贼光,满是兴奋和希望,似乎一切障碍都不值一哂。

在这所曾出产“哈佛女孩”的精英学校,非典期间发生的故事有些失常。

学校的初中入学考试通过率不到15%,学费当时已是每年1.5万元。入校后,学生们被分为三类:没通过入学考试,除了学费还要缴高额择校费的调招班;通过入学考试,缴常规学费的平行班;考试名列前茅,减免了学费的实验班。每个人都明了彼此的身份,而且被告知,每一次大考都可能改变自己的“等级”。

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大家先学到了成人世界的规则:同伴即对手;凡事论分数,考核永无止境。没人抱怨这有多冷酷,毕竟,学校正是凭此打造出一个个中高考状元。

开学前,我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自己留了十年的长发被剪掉。理发师修出了一个妇女主任式的齐耳中分短发。开学当天,老师们拿着尺子,一个一个地量女生的头发是否长到了肩膀。

男生则是清一色的平头。一个男孩留着刘海就来了。老师们给他两个选择:一,入校登记台这就备有剪刀,老师会帮他一刀解决问题;二,让家长把他接走,回家“做好准备”再来。他摸了一会头发,最终哭丧着脸选择了前者。

然后,我们穿上藏蓝和土黄相间、麻袋一样的校服,投入军事化、全封闭的寄宿制中。学校在成都西北郊区,校内的宿舍、食堂、操场和教学楼连为一体。围墙内号称安保严密,墙外是荒地和河沟。每周住校五到六天,不能带手机,不能出校门,不能私自从校外“顺”东西进来。想联系外界,就在老师监督下用公用电话。每天早上六点四十起床,接着是早操、早饭、早自习、一整天的课程,直到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

每个宿舍住四人,共用一个厕所暨淋浴间;我们常常要为谁先洗澡、谁先拉肚子打起来。晚上十点半,宿舍统一断电,老师挨个检查是否都已上床睡好。一旦在住校期间违规次数多了——原因多是逃课、早恋、私带游戏机、顺吃的、熄灯后不睡或者试图溜出校门——住校资格便会被取消。

在每天的按部就班和争分夺秒之中,同学关系总有些冷淡和微妙。在我的宿舍,阿雪英语好、性情活泼;怡言辞犀利、喜欢听音乐;阿华既漂亮又酷。相形之下,我迟钝、胖,刚学会不为来月经而羞耻。我们总在心里默默跟对方比较,从来说不上彼此喜欢。我们只有三个默契:第一,谁先到宿舍谁先用厕所;第二,绝不管熄灯后对方在被窝里干嘛;第三,谁也不能说周杰伦的歌难听。

就这样,时间以每月一次的班级小考,每半学期一次年级大测验为单位度过。每个刻度过去后,总有四分之一的人痛哭,另四分之一喜形于色。时间一长,这就成了生活的全部节奏和意义。逃课打游戏、放学路上结伴闲逛、被爸妈监督着赶作业、被来路不明的“小阿飞”威胁勒索……这些校园剧里常见的桥段,我们都很陌生。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班主任突然宣布学校“全面隔离”。一向平稳的他有点紧张地说,回家时间待定,但不会是近期。当时,非典感染和死亡的人数每天都在增长,成都市区的中小学已陆续停课。

班主任话音未落,全班“轰”的一声炸了。男生们立刻凑在一起愤怒地讨论。和我同宿舍的华砰砰砰地踢着课桌,漂亮的杏仁眼瞪得滚圆。班主任喝止了几次,效果接近于零。

在越来越大的声响中,每次都拿下全班第一的男生刘成站起来,把一堆教科书、卷子、题集砸到了地上,破口大骂。

过了一会,我才明白大家为什么如此生气。我们感觉到的非典,只是口罩、消毒水和新闻联播。它就像地壳深处的怪兽,说起来神秘耸动,作为危险则过于遥远。凭什么为了它不让我们回家?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难道平时在这呆得还不够久、不够烦吗?

听同桌抱怨一番后,我顿觉十分有理。那些大局和利害,我们不想、也没有条件去理解。喧闹声中,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喊“这是违反人权”——谁又能说得出“人权”是个什么?

那一天的课上得很不太平。中午,我路过男生宿舍,看到一副奇景:从楼上不时掉下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一碰地面就炸出一包水。每逢老师路过,水袋就掉得更多、砸得更狠。中招的一身湿透,指天怒吼,“哪个丢的,站出来!”没想到换来的是雷鸣般的回应,以及更多的水袋——丢的就是你个瓜娃儿!

很快,空中坠落的就不只是水袋,男生们把枕头、作业本、脏内裤甚至凳子往楼下扔。女生们也蠢蠢欲动,熄灯后全体上床的禁令没那么令人敬畏了,黑暗中传出各种细碎声响。

在我们宿舍,率先出手的是一向胆大的华。某晚熄灯后,她溜上阳台,打开手电挂到晾衣绳上,低声把我们叫下床。然后,雪从衣服里掏出一盒扑克牌。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她耸耸肩膀:“我妈拿这副牌打的时候就没输过,她说带在身边逢凶化吉。”

于是,在摇曳的灯光下,我们从比大小打到“炸金花”、“斗地主”,玩到天色渐明、晨练铃声响起才罢手。隔壁宿舍没有扑克,点起蜡烛玩起了鬼故事接力。

由于法不责众,校方的管制出现松动。“早恋”的情侣们胆子大了起来,每当晚自习时,操场边的小竹林就传出阵阵异响。据说某老师跑去抓现行,被几对幽会的情侣揪着衣领推出了竹林。

 

 

封校的第一个周末,我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前一晚我们刚试过啃鸡爪大赛,结果是我从没在学校起得这么晚过。时过九点,连窗外的猫叫鸟叫都比平时显得响亮。

气氛有点不同寻常。室友们都还躺着,可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大笑,凌乱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响。开门探个头,就撞上隔壁宿舍的女生在商量:上哪儿疯去?

我有点懵。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的眼神和周围的颜色都好像变了?封校以来那种偷偷摸摸寻开心的架势消失了。走出宿舍楼,到处都是兴奋得一脸坦然、狂奔得一往无前的同学。他们像魔术一样变出了各色各样的篮球、足球、羽毛球、网球、飞机模型、影碟、漫画书、零食甚至游戏机,公然代替题集和笔记本捧在手上。

操场上,每一个球架和球网旁边都是排队候场的少年。不时因为有人卡位而互相推来撞去,高声怒骂。女孩们则在观众区尖叫不休。一对对情侣大喇喇地坐在看台上,含着笑十指紧扣交头接耳,甚至互相喂零食。

放眼望去,随处可以数出一大片违反校规的人。如此情势下,连常规的游戏惩罚方式都不再适用,“杠人”由此发明。在我旁观时,身形瘦小的刘成就被“杠”过好几次,多半都是因为投球不进。可即使是被杠,他们都笑声震天、欢乐得很。

我在校园里四处乱晃,感觉时空错乱了。

学校机房被占领,男生们联机打起了星际争霸。食堂里,大家敲着不锈钢饭盘打拍子,高声唱着故意走调的校歌。一走进教学主楼,就能听到从顶层传来的阵阵欢呼。循声找到多媒体教室,才发现从桌椅到地上已乌央央坐满了人。投影幕布上,黄金圣斗士从阴影中挨个现身;冥王的阴谋引发了圣域的内讧,雅典娜又一次遭遇危机。

我挪不开步子,不吃不喝站了五个多小时,看完了后来被誉为神作的《圣斗士星矢:冥王哈迪斯十二宫篇》。在惊呼一片的观众中,我竟发现还有年轻的美术老师。转念一想,也许影碟正是他弄来的。而在校方口径中,日本动漫还被归为影响学习的洪水猛兽呢。

周日的晚自习也不复平静,绝大多数人还意犹未尽。我的同桌王乐高高瘦瘦,成绩排名一直靠后。这次他却凭着一米八的身高和球技大出风头。“你看我投篮了吗?看见了吗?”他兴冲冲问我:“我日,高中部那些瓜娃儿也不咋个嘛,投三分简直不得行!”模拟题试卷摊开在他桌上,上面的题还空着大半。

隔着两排同学,我看到华也没做题。她抱着双手,望着窗外,脚蹬着课桌摇晃着。月亮很亮。她的面孔雪白,眼珠亮晶晶的,脸上没有表情。

 

 

 

封校第二周,狂欢更加肆无忌惮。男生们的“走私”对象从零食进化为啤酒,甚至白酒。胆子更大的,直接把酒装进矿泉水瓶带到教室,自习时偷偷闷上两口。

女生们则习惯了不过问室友的去向——反正不是去约会,就是在偷窥心上人的路上。幽会还不够过瘾,有男生甚至趁着晚自习结束的空档,溜到女生宿舍楼下大喊“XX我爱你”。被点名的女孩羞红了耳朵,一路跑回寝室。

 

 

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谈上恋爱。原因并非热爱学习或自诩清高,而是宅、胖和笨拙,或许还有不稳定的成绩带来的自卑。晚饭前的空隙,同学们热烈讨论隔壁班的小帅哥,我只能夹着曲谱去练钢琴。运气好的时候,我能在横穿操场时,撞见自己暗恋的男孩恰好在抢篮板。

到了琴房,我还得小心翼翼地查看每一个虚掩的房门。有次我毫无戒心地推门而入,只见华坐在里面,一脸愕然地望向我。在她身边是一个刘海已经长出来的男生。他刚按下一个和弦。我来不及道歉就夺路而逃,心中砰砰乱跳,仿佛被撞破秘密的是自己。

 

诚然,我不在疯闹的中心,但同样沉溺。升上中学后,我的母亲再婚,小弟出世。处在家庭和班级边缘,我毫无安全感。而在封校期间,我第一次感到成绩没那么性命攸关。——不论排名高低,大家都一样疯魔尽兴、不计后果。毕竟,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谁又知道到时世界会否已像灾难电影里一样历尽劫火,以至于所有分数和偏好都失去了意义?

 

 

又一个周末到来了,又是一轮疯玩,我又在多媒体教室不吃不喝站了几个小时。

这次放的是《浪客剑心·追忆篇》。在剑心与女主角雪代巴共枕时,教室中发出一阵轻呼。

我回过头,看到很多同学哭了。这里没有家长,没人会被捂住眼睛、被认为还没资格领略爱情。

我们安静地看完了最后一集。在幕末的尾声,剑心终于杀死了雪代巴。

他瞎了,在血花盛开的雪地上徒劳地、盲目地走着。和我们一样,他才不到18岁。

 

连续两周的狂欢过去了。但大家意犹未尽,都在等待那个惊人的新闻爆发——

有人越狱,然后全校通报批评、记过、取消寄宿资格,甚至开除。

在宿舍里,我们已经不再打牌。我们累了,也厌烦了彼此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

我们需要看到有人挑战极限,非如此不能证明我们也曾年少轻狂过。

同桌王乐跟我说过:“跑出去又咋个?怕个锤子啊?”

的确,学校的宽纵已达到顶峰。在这个关口,还有什么比冲破校门更适合做为高潮呢?

可我们只是接到了结束封校的通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人欢欣雀跃。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反抗”的初衷正是对封校表达不满。

 

我们都有些怅然,又有些疑惑:传说中的越狱呢?是被半途拦下来了,还是本来就从没实施过?

我们的青春呢?是不是真的还没开始就过去了?

这注定是一个谜了。回家两天之后,一切恢复了常态,每天重新变得按部就班、争分夺秒。

一年后,我进入初三。学校放风的时间改为周六,体育课也取消了。

一天晚上,王乐因为连续成绩不佳被约谈家长。

在班主任与他父母谈话时,他冲到窗前,从四楼一跃而下。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真实故事计划是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投稿邮箱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创首发千字500——2000元。

 

 

作者鲁韵子,现为媒体人

编辑 | 雷军

投稿或谈心请加故事菌(ID:gushijun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