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27 15:21:15

二号首长的最后一役

 

伟哥以前是县委书记的大秘,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二号首长。他年近四旬,有着职业捉刀人的形象:戴眼镜,一对眼袋又黑又大,面色暗沉,头发油腻。

三年前刚借调到县委办时,我就久闻他的大名,兴致勃勃拿着稿子找伟哥指正。结果,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我,“不会玩就别玩,不伦不类的,狗屁不通!”

“哪里有问题?”我有些不服。他只是瞟了一眼稿子的首页,根本没有翻开。

伟哥把稿子往桌上一扔,缓缓吐了口烟,嘴角上扬:“给领导写稿要学会换位思考,学会关起门来当县委书记,这样才能高瞻远瞩,纲举目张……”一通高大上的说教把我虐得五体投地,忍不住夸了一句:师傅真牛。

伟哥满不在乎地拿起一本《求是》杂志,装模作样看了起来。我愣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成。正当我举步离开之际,他突然叫住我,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他历年来为县领导写的大手笔,“挑两篇,拿去好好琢磨。”

其实,这些文章早就被制成文本,印发给全县各机关单位学习。

上述经历,几乎每个刚到县委办学写稿子的新兵蛋子都领略过。

同病相怜的我们,私下闲聊时,伟哥必是齐声讨伐的对象。大家对他又敬又恨:敬的是,他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一篇经世之文就出炉;恨的是,每次向他讨教,他总是不由分说先来一堂政治教育课,只字不提文稿撰写的实用技法,当你继续追问时,一通火药味十足的说教必将你噎得大气不敢出。

许多人不堪这般刁难,借调不到两个月便申请回原单位。我当时好不容易逮到进城的机会,死乞白赖留在县委办,任他百般虐待。这一境况,直到我当上县委副书记的秘书才得以改善。

 

伟哥有一种本事,原本稀松平常的内容,到了他手上立刻变得高屋建瓴。例如,村民到村边工厂打工,他描述成“村企共建”;干部下班时间走访群众,他称之为“巧打时间差”。

这一文风,极受时任县委书记的青睐。他为县委书记写的不少署名文章获登国家级期刊,还得到省委领导的批示。

伟哥自然成为书记身边红极一时的人物,身份从事业编转为行政编,还被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全县秘书对他顶礼膜拜,很多局长都畏他三分。他给妻子办调动,一声招呼便让妻子到新单位履职。一些单位遇到难啃的稿子求助于他,没有一条福贵烟或一瓶洞藏青酒,免谈。

事实上,每次接到县委书记的写稿任务,伟哥都会分派给单位的年轻人。但除了刚到县委办的新人,没人认真对待他安排的活。因为,当你费神忙活一场后,会发现一切都是白搭——他整晚仰靠在皮椅上听音乐抽烟。

在他看来,我们的稿子存在着永远改不完的毛病,而且他总是拿“站位不对”、“高度不够”、“方向不准”之类无关宏旨的话来搪塞人。午夜零点一过,你再拿着稿子去他办公室时,他已人去房空。第二天一大早,当你登陆QQ,准会收到他发在全县公务交流群里、从凌晨到天亮不间断的加班感悟:

“还在加班的应一声”

“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成为文秘的行家里手”

“服务领导,苦并快乐着”

“继续加班,无怨无悔”

“只争朝夕,夙夜在公”

几乎没有人与他互动。

遇到时间紧任务重时,伟哥也会使用我们提供的内容。不过为了体现个人能力,他会换一种表述,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挪进稿子里。

“师傅,今早书记念的那段话跟我写的很像嘞。”有一次我乐极忘形,跑到他跟前叫嚷。

“算了吧,你写的那些根本没法用。”他狡黠一笑,把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枯黄的脸扭向一旁。

正因如此,单位每年年终评优的不记名投票,他总是排名垫底。

 

 

长期熬夜写稿,伟哥养成了烟不离手的恶习,一口黄牙让人不忍直视。由于职业特殊,他少有私人时间,唯一的消遣就是趁领导外出之际喝上几盅,因而练就了惊人的酒量。

五个月前,伟哥突发脑梗,被送进ICU病房抢救。当时,他如往常一样关在书房里熬夜写稿。到了第二天下午2点多,他还没有出现。县委书记3点要出席一场会议,讲稿迟迟未到,伟哥的手机又打不通,单位上下急得满世界找人。

最后撞开书房门时,只见伟哥趴在烟头堆上,气若游丝。更令人遗憾的是,他那只夹烟的手不偏不倚正落在电脑键盘上,稿件内容已被清空无遗,只剩下一堆类似火星文的东西。

这天下午,因为讲稿的事,县委办主任被县委书记从会场上一路骂到单位。

出院后,伟哥跟换了个人似的:手脚哆嗦,话语不清,一边嘴角下撇着,不时有涎水淌出来。

更糟的是,伟哥新写的稿子错误百出。过去跟在他身后师傅长师傅短的科员们,开始人五人六起来。

“伟哥,你写的这段话语句不通哩。”

“伟哥,稿子里啷个多错别字哟。”

“伟哥,这段内容文不对题,该删掉。”

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伟哥不吭声,只是目光呆滞地扫我们一眼,摇摇头,沉默地看着智能手环上不断浮动的心率。我们知道,他正在努力克制内心的愤怒。

为了让他“安心养病”,单位不再让他参与任何事务,还把他的办公室调整到远离政务的楼道尽头,紧挨着公用厕所。但他仍自作主张,替书记写一些无人问津的稿子。往往他刚弄出初稿,书记的会议已结束了。

不久之后,县委书记换人了。郁郁不得志的伟哥,想方设法获取新书记的关注。他从电话薄上弄到书记的手机号码,把县委文件里的纰漏,诸如用错红头、排版有误等拍成照片,发给书记。起初,书记很欣赏他的做法,让全办干部作深入检讨。没多久,书记便对他这些诋毁同事的短信反感了。

一朝皇帝一朝天。新任县委书记三餐多在单位食堂解决,晚餐喜欢畅饮廉价米酒。为了获得与书记同桌吃饭聊天的资格,不少干部开始学喝酒,单位迅速形成了一股拼酒风。

一天下午,大家围炉吃饭。伟哥突然放下碗筷,步履蹒跚地朝后厨走去。

“伟哥,你干什么?”

“我还能喝……”他颤手指着酒缸。

众人大惊失色,赶忙阻拦。脑梗患者是不宜喝酒的。

 

不久之前,我们县委办被一个调研文章搞得焦头烂额。州委办决定将其作为全州的党建精品,送呈州委书记阅示。县里因此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还请来两名牛哄哄的记者帮忙。结果他们在县里好吃好喝耍了几天后,留下一块豆腐文便溜之大吉。

其实也不怪记者。要把几个醉酒老头聚众胡侃说成民主议事、几户人家齐扫门院吹成产业结盟,确非常人所能及。我们连写数稿,都被退了回来。

我们正集体加班熬夜发愁之时,伟哥闹了个大笑话。他自行下村调研,形成文章后偷偷放在了书记的办公桌上。书记办公室的钥匙是前任书记给他配的,伟哥一直没上交。县委书记回来,意识到有外人随意出入自己的办公室,顿时火冒三丈,把县委办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县委办主任吃了个哑巴亏,收走伟哥身上的钥匙不说,一气之下还把伟哥那份调研稿扔在地上,被上厕所的人们践来踏去。

好奇心促使我捡起满是脚印的稿子,草草浏览。稿子首页用楷体加粗署着伟哥的名字。内容虽语无伦次、结构臃肿,倒确实费了不少笔墨,对相关村庄的历史沿革进行了论证。

后来听说,总揽此篇文稿的政研室主任捡走了伟哥的稿子。几天后,我们的调研文章就被州委办采用。

出刊的那天,伟哥拿着刊物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痛骂政研室主任是盗文狗。他还想找县委书记告状,最终被县委副书记拦下。

当日下午,他便被调离了县委办。

单位安排我和另一位同事给他搬东西。在为他组装电脑时,他警惕地守在一旁,生怕我们拷贝走电脑里的资料。其实,在我们看来,他过去写的那些稿子早已一文不值。新任县委书记极力反对浮夸的文风,倡导文稿要有干货。

帮他搬完东西,我走出办公楼,看见一群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正堵在二号首长行政中心门口和一名保安争嘴。

七嘴八舌中,伟哥岳母的声音显得格外出众,“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跳舞,我女婿是县委书记的大秘书,书记的材料都是他写的。”

保安顿时哑口无言,《小苹果》的音乐声随后响起。

我不禁感慨,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跳舞了。

 

伟哥拖着病体入村调研写稿,原以为能借机东山再起,结果却功亏一篑。殊不知,两年之前,他正是通过同样的方式进入县委书记的用人视野。

那晚,当了数年幕后写手的他,秘密潜入书记的办公室,呈上自己的稿子。一个月后,他成为县政坛上的一匹黑马。

伟哥的新单位是县史志办。家人禁止他再碰文字工作,他仍不时在全县公务交流群里发表长篇大论,多是从网上抄袭拼凑而成。他还每天定时往群里推送一条鸡汤文,试图保住自己在群里的意见领袖地位。然而应者寥寥。他曾数次扬言要解散该群,又迟迟未见诸行动。

过了一段时间,伟哥身体有所好转,开始频繁出入县长的办公室。

2015年两会,上级强调大力发展电商,各地纷纷成立电商办。我们县是边远偏穷地区,一直没有启动这方面工作。前不久,为了应付突击检查,县政府临时将电商办的牌匾安在史志办门口。伟哥当上了没有红头文件任命的电商办主任。

如今,伟哥每天都在群里发一些网购链接,前一阵是英国卫裤,现在又改卖防臭袜和儿童果冻。我忍不住在群里调侃他,“伟哥威武,现在改当老板了。”

“呵呵,承蒙县长关心,让我全权负责全县的电商工作,我自当身体力行做表率。”

群里一片冷寂,大家都没有拆穿他。上级检查过后,电商办的牌匾就已经被摘除了。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真实故事计划是由青年媒体人打造的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zhenshigushi1,这里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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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诚,现为公务员

编辑 | 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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