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37岁的程茂峰正是人生最顺意的时候。来深圳打工8年,拿上了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和江西老家每月几百元的收入相别霄壤。妻子在老家的国企工作,稳定清闲,照顾着女儿。赶上单位发福利,还分得了一套六七十平米的两居室。
在宝安的翻身村,程茂峰住在一栋自建房里,这里多是破旧的老楼,垃圾污水遍地,一室一厅的房租只要500元。他的哥哥和两个妹妹都在深圳东莞一带打工,节假日里,兄弟姐妹还能聚在一起聊聊家常。
程茂峰是那种守得住好日子的人。他没什么娱乐消遣,也不抽烟喝酒,每天在工厂忙完十多个小时,回到出租屋,自己炒菜做饭。这样节省度日,家里渐渐有了积蓄。亲朋好友们都劝程茂峰再要一个孩子,如果能生个儿子最好。
唯一让程茂峰感到担忧的就是母亲彭荣英。四年前,刚退休不久的父亲突然患肺癌过世,程茂峰兄妹不放心母亲独自住在乡下,便把她接到深圳,想让她享享福。不料,没有熟人又无事可做,初入大城市的母亲很快表现出异样。
她平时总念叨离世的老伴,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有所亏欠,吃得不够好,有些衣服没给他买。不久后她开始失眠,半夜起来在小区里晃荡,天没亮就出门,捡些废品,或者坐在路边自言自语。
最让程茂峰不解的是,一向温和的母亲变得脾气暴躁,随意骂人。他和哥哥都只生了女儿,母亲心有不满,骂孙女是“赔钱货”。
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母亲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被送入医院后,她更为恼火,讨厌被医护管束,痛骂前来探视的儿女扔下自己。出院后,彭荣英每日烦躁不安,不肯再吃药,总嚷着要去东莞找女儿。
一天下班回来,母亲天黑未归,程茂峰立即打车沿路找去,追上时彭荣英已经步行走出了十几里地。他想把母亲哄回家,说尽好话,可母亲仍是执拗不听。程茂峰心里有些恼火,便默默地铆劲跟着一起走,走了八公里左右,天已黑透,彭荣英走累了,母子俩便在24小时自助银行里蹲了一宿。
次日一早,母亲仍执意不肯回家,赶着上班的程茂峰只好把身上的几百块钱给母亲,让她坐车去东莞。结果直到晚上,妹妹仍未接到人。全家出动寻找,二十多天杳无音信。
直到过完年,彭荣英才被好心人送了回来。她自称,一路打听想走去东莞,结果和人发生冲突,被送进精神病院。偶然看见报纸上有寻人启事,她谎称是子女在找自己,才被放出。
此后彭荣英频繁走失,有时被子女找到,有时被救助站送回。程茂峰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每次找回,都好言劝慰,母亲也说再不走了,隔不了几个月又消失无踪。
母亲成了程茂峰安稳生活中的一根刺。2009年春节一过,他想着着带母亲回老家走走亲戚,也许对病情有益。几年没回老家的彭荣英也挺开心,老母亲年近九旬,甚是想念。收拾行李时,她说要去小区口的超市买点礼品。程茂峰没多想,把身上的几十块零钱都给了她。
超市离家只有五分钟路程。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二
翻身村里房屋破旧,道路曲折,天南海北的人们互不相熟,邻居们一问三不知,路口的监控摄像头又是坏的。母亲全无踪迹。
程茂峰倒也不特别担心。过去的四年里,这种场景发生的次数太多。就在此前两个月,彭荣英刚刚出走到几十公里外的蛇口,被熟人撞见。他找过去时,母亲睡在一间拆去了窗户和楼梯的破楼里,每日靠捡垃圾维生。
根据之前的经验,除了救助站和精神病院,走失老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户外流浪。兄妹四个将母亲的照片印成小卡片,分头向巡警、环卫工人、乞丐和流浪汉派发,寻找线索。那时候彭荣英63岁,头发几乎全白,背微驼,没有牙齿,外形较易辨认。
半个多月后,一位巡警回忆说,曾在宝安大道见到彭荣英,独自一人在地下通道吃苹果,后来往南头关(城区)方向去了。
程茂峰心头略为安定,把家里一张旧深圳地图找了出来。那是他在街头报亭买的,两块钱一份。他照着地图把深圳分成小片区,挨个片区沿桥洞、地下通道、公园、车站、街面进行地毯式搜寻。根据巡警的线索,程茂峰从南头入关,往东一路搜寻到东门步行街附近。
流浪汉集中的地方他都很熟。母亲第一次走丢时,程茂峰把工作辞了,骑着单车四处乱转。找不到人,程茂峰索性钻进人民桥下的桥洞睡了二十多天。当时,几百平米的泥地里,睡了二三十个人。一位拾荒者见他瑟缩无处容身,便把自己用纸壳搭起的床铺让了一半给他。
整个春节,程氏兄妹四人为了寻找母亲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南边的城区被他们翻了个遍,仍然没有母亲的踪迹。大家的心里开始有些着急了。
程茂峰想到借助网络的力量,一口气加了30多个寻人QQ群,每天固定把所有群消息浏览完,再把母亲的照片发到群里。除此之外,还要关注十几个寻人网站的更新。
很多网友帮他提供线索,既有深圳本地人,也有远在吉林、内蒙、北京的。最像的是东莞厚街一位白发老人,驼着背在路边捡破烂,爱自言自语。程茂峰一直跟在老人身后,她除了比母亲身材高一些,其他都极为相似。他掏出些零钱塞给老人,黯然返家。
有个穿制服的男人对程茂峰说,自己在罗湖区刑侦科搞侦查,可以帮忙找人,但需要钱印资料和疏通关系。程茂峰赶紧请吃饭,还把钱包掏空了给对方。后来流浪的朋友告诉他,这是个骗子。
差不多一个半月,1000张寻人名片用完,南山、福田、罗湖也就基本走完了。大家只好把日常寻找范围扩大到深圳关外,有时间还到周边的惠州、东莞、佛山等地转转。兄妹们要工作养家,住得也比较远,妻女远在江西,也帮不上忙,寻人的主要任务落在了程茂峰头上。
母亲是从自己身边走丢的。程茂峰心里难受,他要找到她。
三
时间一天天过去,程茂峰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每天从流水线上的工作岗位中停下来,他只做一件事情——带着地图、材料出门寻人。寻人的过程简单而低效,实地探查,发名片,每到一处,就在地图上做个记号。
程茂峰说,这是他的另一份工作,夜晚的工作。那份地图已经被标记得密密麻麻。
程茂峰经常去到春风高架桥附近去找一位老婆婆。老人80多岁了,想帮儿子攒钱,来深圳拾荒十几年,晚上就睡在桥洞里。偶然一次发名片的时候遇见,老婆婆回忆说,彭荣英曾经和自己住过几个晚上。“看你妈妈太冷了,叫她跟我一起睡。”
程茂峰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不过总归是和母亲有关的信息。他见老婆婆好好的,心里就比较踏实,毕竟自己母亲才六十多呢。
后来老婆婆攒到足够的钱回老家了,程茂峰又找到了新的安慰:兼职帮网友寻人。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躺在树下睡觉的流浪青年,和之前网友发的照片很像,他便随手发到寻人群里。网友离深圳很远,拜托他再次核实,自家走失的亲人左脚有六个趾头。程茂峰连续蹲点了好几天,终于再次遇到那青年,脚趾头却只有五个。
后来,程茂峰找母亲的时候,就顺手把流浪人的照片拍下来。两台手机里,上千张照片塞得满满当当。
遇到精神失常的流浪者,他首先给属地的救助站打电话。一开始人家很热情,开着车过来送水送吃的。时间长了,救助站一听又是程茂峰的声音,就随口推脱。
他也无奈,只好自己给他们买点吃的,给个零花钱。前一阵遇到个40多岁的梅州男人,独自坐在路边喝啤酒,他和家人闹翻了,自暴自弃。程茂峰便买了一套衣服给他,劝慰他去找工作或者回家。
和流浪人待的时间久了,程茂峰越来越感到困惑:绝大多数流浪者精神都是正常的,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在民政部主办的全国救助寻亲网里,25000人无家可归,且数据每天都在增长,为什么家属不去认领?
他想起去年中秋节前,在罗湖火车站撞见的湖北老头。老人60多岁,以前在国企待过,来深圳混得不行,身份证又遗失了,只好流浪。聊得投机,程茂峰带他去拍照补办了临时身份证,想送他回家过节。在买票时,老人突然退缩了,找了个借口离开。
这件事长久地萦绕在程茂峰的脑中。程茂峰曾经帮母亲单独租了个房子,彭荣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整间屋子堆满了垃圾,房东不肯再租。“她精神上不太正常,但也是不想拖累我们,在外面自由惯了。”
他想,母亲是不愿意回家。或许。
他总想起小的时候,家里穷苦,父亲二三十块的工资不够养家,母亲独自带着几个孩子在乡下种地。如今四个子女都长大了,辛苦一辈子的母亲却有家不归。每念及此,程茂峰心如刀割。
有一天,程茂峰走到深圳沙井的一处高速公路桥下。那是他手头地图上最后一处空白。晚上七点多,天黑下来,走了五六百米空无一人——母亲还是不见人影,明天该去哪里找呢?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狗叫声。
无边的恐惧击溃了这个中年人,他似乎失去了意识,拼命朝前跑去,没有路,地面坑洼不平,趟过了积水,还有齐膝高的茅草。
仓皇地回到家里。
四
过去的七年,深圳仍旧保持了日新月异的变化速度,地铁增加到了6条线,大运会世界瞩目,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房价也从数千元每平米,一路猛涨到近八万元。
程茂峰仍住在翻身村的那间出租屋,还是一张床、一张凳子、一台旧冰箱,只是房租涨到了800元。想着母亲有可能回来,他不敢换住处。母亲走失后不久,妻子再次怀孕,一年后儿子就出生了。
城市的急速变迁,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毕竟街道巷弄在变化,地图的信息会有滞后。第一张地图画满后,他又接连买了两张当时市面上的新地图,重新搜寻母亲的踪迹。
2016年9月底的一天,程茂峰下班后带着我在东门步行街走了一圈。这是深圳最早、最大的商业中心,占地17.6万平方米,也是他寻人的重点区域,每隔半个月就会来一趟。
趿着拖鞋的程茂峰与繁华的商区不甚协调,他并不在意,径直走向街心的巡警值班亭,小心翼翼把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打开。袋子里装着一大沓寻人名片,一张用透明胶粘好的照片,以及碎成了纸片的、登有寻人启事的报纸。
“我母亲走丢了,这上面有我的联系电话,请帮忙留意一下。”他把一张名片留给巡警,机械地重复完这句话。
楼房交错和树阴笼罩之处,是流浪者的领地,程茂峰对这个平行世界了如指掌。
一些衣着脏旧的老人步履蹒跚,几位脸呈菜色的年轻人戴着耳机翻找垃圾桶,一位中年妇女就着公厕外的水龙头梳洗,更多的人倒地酣睡。
遇到流浪者,程茂峰总要悄悄凑上前,认真看每个人。有一些明明是男人,他也要看一眼才放心。人民桥下有两处流浪人的聚居点,能容纳几十人躺卧。深圳天气热,很多人晚上10点还在外闲逛,只有三位拾荒老人坐在地上聊天。他逐一发了名片。其中一位老汉冲程茂峰摆了摆手——还是没消息。他和程茂峰是熟人,一直帮着留意找人。
三个小时后,我们回到了出发地。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收获。程茂峰告诉我说,深圳高速发展,人口已逾千万,每年数不清的外来工涌入,流浪群体也在慢慢扩大,可能还有自己没寻找过的盲点。他手上最新的地图里,深圳的面积已经扩张到1996.85平方公里。这让他感觉到某种希望。
有时候,这种希望也会受到一些挑战。同在深圳打工的牟丽彬,母亲曹烈珍也走失了,他曾经和程茂峰同时在深圳寻找。半年后母亲被找回来时,一条腿缺失了,伤口粗糙。由于曹烈珍患有老年痴呆,事故过程无从知晓。另一位同事的母亲因老年痴呆走失,得到消息时人已经去世。
程茂峰曾经托关系去殡仪馆查过,并没有母亲的火化记录。他想着,也许人还在。于是,他把地图装在身上,继续把走了无数遍的桥洞、地下通道再走一遍。他也曾想过,学新闻里的那些人,放下一切,满世界去找母亲,可是他一旦失去工作,家里就无法支撑,儿女如今都在上学。
44岁程茂峰过早地老去了,额头的皱纹泛起,头发也已经白了一半。虽然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好,可漂泊在外的母亲怎么受得了餐风饮露的日子。再过几天就是11月18号,母亲就满七十周岁了。
程茂峰说,每次吃饭的时候最难受,总会想母亲:她吃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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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雷军,真实故事计划编辑
编辑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