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1-07 21:31:22

阔少跑路史

 

父亲破产后,为了防止我被讨债的人绑架,母亲带我逃回了老家。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97 个故事

我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父亲是做生意的。读初中之前,我的生命像不锈钢水管里的水,按部就班地流淌着。

我从4岁开始学小提琴,当时全班只有2个孩子学得起,不过那时候我对家庭条件并没有什么认知。1999年,我进入全市最好的小学读一年级。学校里男生的校服是小西装,很好看,我特别喜欢穿。教室里有电脑、投影仪、钢琴、空调等设备,还有多个摄像头。后来我才知道,学校会录下上课时的录像,期末的时候送给家长。

二年级开学那天,父亲开着一辆新桑塔纳送我去上学。老师问我:“为什么你爸爸只在开学的时候送你来学校,然后一学期都联系不上他,家长会什么的也只有你妈妈来,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爸是修车的,老师死活不相信。在我早期的记忆里父亲的确是修车的,后来他做生意了,只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回家,等我起床他已经出门了,平时几乎见不到。

二年级那会儿,动画片《四驱兄弟》很火,放学后男生都在研究四驱车,我尤其痴迷。这种玩具的速度跟底盘、外壳、轮胎、马达、电池都有关系。当然,马达是第一位的。当时最贵的马达一个叫猎豹,一个叫美洲豹,都是52块钱。跑直线时猎豹快,拐弯时美洲豹快。

父亲是修车工出身,发现我对车辆着迷,非常高兴。他笑着跟亲戚朋友说:“到底是我儿子,就是聪明!好好玩,好好学!”那一两年,关于四驱车的开销他都会无条件买单。

当时学校里有个赛道,男生之间经常比赛,我从来没有得过第三名。唯一一次得第二,是因为我的马达功率太高把塑料底盘烫化了。后来我去换了一个金属底盘,当时一个奥迪双钻的金属底盘要30块钱,那是一整辆塑料车的价格。因为金属底盘比较重,普通的南孚电池无法保证车速,我又花80块钱买了一对专业的充电电池。

总之,玩赛车是一个无底洞。

五年级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台电脑,大话西游这款游戏让我对四驱车彻底失去了兴趣。一开始父亲笑着说:“不错,电脑都整得懂,好好弄。”不过他对我的经济支持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发现这个游戏玩起来比四驱车要贵得多,动不动就要一两百,而且他看不到这些钱去了哪里。他不理解点卡跟装备是什么东西,对我的大脑以及动手能力的开发好在哪里。

很快,我就没钱了。

我开始摸家里抽屉中的零钱,最多的时候摸过一次50。当然,那是我最后一次摸钱——我被母亲抓住,挨了一个小时的暴打。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第二天母亲把电脑上了锁,我哭了一整晚,网友们都等着我抓鬼呢!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重点中学,父母很高兴,给我买了一款OPPO最新的MP3。上初一的时候,我脖子上挂着MP3,戴着耳机听《七里香》,觉得自己帅得不得了。

初一期末考试过后没多久,父母突然带着我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区。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新房子非常小,只放得下两张床。不过令我欣喜的是有一台电脑,可以玩游戏。母亲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就在家呆着,没有允许不准出门。我很兴奋地答应了。

期间我们换了两次住的地方,都是那种进大门和电梯都要刷卡按密码的小区。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就在屋里老老实实地打游戏。父母经常不在家,也不管我。我以为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

那年暑假结束时发生了两件事:我近视了,要戴眼镜;我转学了,要回老家。

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母亲带着我来到一家专门跑湖南的汽车站。我发觉周围的人跟我平常见到的不一样。一个男人头发乱乱的,穿着破洞的背心,躲在站台的阴影里抽烟,地上是他吃完早餐扔掉的塑料袋。他脸上的轮廓和纹路非常清晰,不像我母亲,白白净净的一张鹅蛋脸,看不到什么起伏。

我们上了一辆双层卧铺大巴。之前过年回老家都是飞机往返,从来没坐过这种大巴,我觉得很好玩,一上车就在双层铺上爬上爬下。

大巴还没开出省,我就老实了。天气非常热,密封的大巴内开着空调,吹出来的冷气带着一种水果腐烂的味道。脚臭味、汗味夹杂着烟味袭来,让人作呕。车厢内一个小孩子不停哭闹,没有规律,没有节奏,时不时突然“哇”一声吓人一跳。

“能不能换飞机回去啊。”我问母亲。

“乖,上了车就不能换了,这里没机场,坚持一会儿,明天就到了。”

晚上,司机把车停在一个餐馆前让我们下去吃饭。我一下车就奔向厕所,可我对那个厕所的味道没准备,一进去就吐了。那里的味道让我觉得空气是有型的,我能感觉到固态的气体灌进肺里,冲击大脑。我吐了一地,尿了一身。

母亲带我回车上换好裤子后去买饭,一份普通的快餐要价50,两份要100。

“这饭要50?你们怎么不去抢!”母亲叫起来。

卖快餐的人没说话,看了门口几个男人一眼。那几个男人往我们这边围过来。

“嚷嚷什么!让你吃你就吃,谁不吃饭,就不发车!”

其他乘客齐刷刷看向我们,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吃着标价50元的快餐。母亲看看黑黢黢的外面,没再说什么,默默掏出50块钱。

“就来一份。”母亲打算一个人吃,然后让我回车上喝八宝粥,她怕这饭菜吃坏了我的肚子。

“你儿子不用吃饭的吗!”一个男人“帮”我打了一份饭。

“我儿子刚刚晕车吐了,现在吃不下,我自己吃一份就好了。”

“我刚刚说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地,孩子这么大了不用吃饭的吗?”

母亲又掏出50块钱,直接给那个男人。他推开说给我干嘛,给那个打饭的呀,我又不是开餐馆的。

母亲随便吃了几口,饭粒被泪水糊在脸上,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我开始觉得她跟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像同一类人。

第二天清晨,母亲喊我起来吃早点,说马上就到了。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感觉车子晃得厉害,看看窗外才发现在一艘大船上。我头一回坐车乘船,稀奇得很,跑下车站在船上玩。晨曦温柔地泼洒在一望无际的洞庭湖上。

“为什么没有桥啊?”我不解地问母亲。

“因为咱们这个县在300年前还是洞庭湖呢!这里的土地很松软,河太宽,桥修不起来。早些年的时候没有船,车都进不来,县里穷得很。”

船上有几个戴着斗笠的婆婆挑着扁担卖酸豆角拌饭,一碗三块钱,里面还有一条鱼。我跟母亲买了一碗,非常好吃,就是辣得我直流眼泪。母亲笑着跟我说:“咱们湖南人没有不吃辣椒的,你呀回来得太少,以后要好好锻炼你吃辣椒。”我把饭扒得干干净净,母亲把碗筷还回去后才付钱。

“碗也要还的?”

“当然啦,这碗是人家的,怎么不还。”

“吃完了把碗还回去才给钱的?那要是别人吃完了碗也不还,钱也不给,那个婆婆不亏死了?”

“这渡口不会有这样的人。”母亲很自信地跟我说,可那时我并不相信。

下了船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外婆家。听母亲跟外婆说,父亲做生意赔了,欠了很多钱,到处躲债,债主扬言要去学校里绑我,她带我回来躲躲。

外婆家算是镇上的名门望族,外公之前是镇里数一数二的木匠,大户人家要做木工都要请他去。外婆生了四个女儿,四人年轻的时候被称作镇里的四朵金花。大女儿嫁给了国家电网的高级工程师,二女儿嫁给了军工厂的医生,三女儿嫁给了市电力局局长。只有我妈,嫁给了一个农村出身,以修车为业的人。那怕我爸90年坐着飞机回去娶我妈,还是得不到外婆的认可。

母亲硬要嫁给父亲时,外婆说:“只有进国家单位,只有跟着毛主席,才是正经的行当。他一个农村出来的放牛娃,能有个什么出息,风光得了一时,风光得了一世吗!”

15年后父亲的破产应验了她老人家的话,使得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老家县教育局局长是母亲的初中班主任,我还算顺利地被送进县一中读书,不入学籍,算旁听生。

我所在的班上有77个人,没有空调、电脑、投影、钢琴。墙壁斑驳,衣服蹭在墙上会刮出一片白,而我之前的学校是有墙纸的。学校的课桌椅不够用,很多镇里、村里的学生都是自己带课桌椅。我当时用的是上届一学生不要的,桌面倾斜,木头已经开裂,写作业时要在本子下面垫一本书。尽管绿色的油漆脱落得很严重,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左上角刻着四个字:人定胜天。

我是全班唯一一个城里来的孩子,入学第一天就成了班上的焦点。特别是女生,一下课就来问我城里的事情。

“城里是不是都是工厂呀?”

“不是。”

“城里是不是到处都是小轿车啊?”

“算是。”

“城里同学都玩什么?她们跳皮筋吗?”

“跳。”

母亲为了照顾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我不用挤宿舍,也不用啃馒头——每天早上,班上两个男生会去食堂扛一箩筐馒头,这是全班的早餐,吃完再把箩筐送回去。尽管父亲无法承担经济责任,母亲和外婆还是让我的生活水平维持在较高的层面上。

开学没多久,一个富裕家庭的男生拿着一个装五号电池的东西给我看。

“知道这是什么不?”

“不认得。”

“还城里来的,MP3都没见过!哈哈哈哈哈哈。”

“MP3不是这个吗?”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方块。

我确实没有见过装电池的MP3,我拿出了升初中时父母给买我的MP3,那款是USB充电的。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台是全年级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MP3。

这场不明就里的胜利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的MP3被老师没收,转交给母亲。我还挨了一顿训斥。

“现在家里条件这么不好,你还跟同学攀比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现在有多难?还不好好念书,你是要活活气死我!”

那段时间我成绩下降得厉害,母亲心情很不好,父亲也从没有回湖南找过我们,只是时不时来一通电话,叮嘱我好好读书。

我尝试过听父母的话好好读书,但始终跟不上班上的节奏。由于两个省份的教材不一样,加上听不太懂老师的方言,我的成绩就稳稳占据着最后几名。我的网瘾也愈发严重——县里不比城里,未成年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网吧。

图 | 我回老家时借读过的中学

一天早自习,我正撑着下巴打盹,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突然歪倒在过道上。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愣了几秒钟后,我赶紧去扶她,发现怎么都摇不醒她。我跑到办公室找班主任,然后和他一起背着女生飞奔到医务室。

后来才知道,她是营养不良,低血糖。听班主任说,这个女生每天早上从那筐馒头里拿两个,早上吃一个,晚上吃一个。

过了几天,女生的父亲来学校看她。当时还在上课,我因为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生只能坐最后),看到了在后门口的父女俩。她父亲比她还矮,穿着很不合身的格子纹西装,衬衣口子敞开着,皮鞋边上是一圈泥巴。他颧骨高挺,头发乱糟糟的很没精神,眼角的皱纹却那么有力,一道一道像岁月的雕刻。

那是一个快放学的下午,夕阳的余晖给这对父女镶上了一层金边。女生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塞到她手里。她推回去不肯要,然后一只手抓着父亲拿钞票的手塞回原来的口袋,另一只手捋了捋父亲的头发。

女生抱了父亲一下就回来上课了。她父亲站在后门处看了一会儿,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带了两个蛋黄派给她。一开始她说什么都不肯要,我说今天拿多了吃不完,她才勉强收下。

此后,我每天都会“带多一份蛋黄派”给她。她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开始主动辅导我学习,当作一种交换。我数学非常差,百分制的卷子只能考二三十分。她不厌其烦地教我解题,那次期末我数学竟然考了82分,母亲高兴得要请老师吃饭。

初中快毕业时,我的成绩在她的辅导下已经升到了班上的中上游。

距离中考不到两个月的一天,母亲兴奋地跟我说:“你爸有钱了,咱们可以搬回去了,你能回城里念高中了,刚好你现在成绩又好,加把油,考个城里的重点,我就放心啦!赶紧收拾收拾,你爸给咱们订了机票,后天走。”

我心里一颤,飞奔回学校,找到她。我本以为自己是来道别的,却又说不出口。

“怎么啦?”

“我就问问,你成绩这么好,中考是报雅礼还是长郡?(全省有名的高中)”

“没有,我准备去市一中。”

“我去,你这糟蹋了啦!你这可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咧!”

“长郡太远了,市一中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家帮忙,我弟弟也在读书,我可以帮家里分担点。”

我心里特别期望她能去更好的高中读书,可惜她家里的担子太重,跟散落着她枯黄头发的瘦弱肩膀不成比例。

离开时,我留了她家的电话。

我回到了原来的城市,父亲开着奔驰来机场接我们,看来混得比之前更好了。这是两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父亲,他谢了顶,瘦了很多,鬓角发白,像是一夜就变成这样的。母亲也比两年前老了很多,但是因为朝夕相处,我无法清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父亲没怎么待在我身边,加上两年来时不时通电话,我们见面时并没有那种泪如雨下的场景。

我并没有如母亲的愿考上重点高中,但也勉强上了普高。

开学第一天,像往常一样,父亲送我去学校。下车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盒子,那是刚上市的诺基亚N85,全班第一台。

装上手机卡后,我拨打了她家的电话。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我举着手机愣在那里,像是丢失了关于老家唯一的线索,再也想不起往事的影子。

我的生命回到了不锈钢水管里,继续按部就班地流淌,但我开始知道,我得流过一些曲折,才会是一条河。

 

作者 汤维,地产投资人

编辑 | 李意博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真实故事计划是由青年媒体人打造的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zhenshigushi1,这里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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