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刘文典(上)
--作者:夏建国
中国文人到了民国,才真正把传统文人的那份傲骨张扬起来。皇帝没了,民国成立了,尽管还是有着独裁的尾巴,总之和前朝比,确实是中国人从未经历过的新变化。
1912年7月,已经逊位的末代皇帝溥仪,估计住在紫禁城闲得无聊,想到了当时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适如约去见了溥仪,当时许多人都好奇,你和溥仪见面,怎么称呼呢?胡适说,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
胡适是好好先生,尽管溥仪此时已经逊位,喊声皇上,其实也没什么不妥,毕竟溥仪这皇上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声先生,一声皇上,也算保持了份礼仪,不卑不亢。
1928年,还在当安徽大学校长的刘文典遇到了蒋介石。
蒋介石是来了解安徽大学学潮的,对于蒋介石,刘文典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除了刘文典性格的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文典做孙中山秘书的时候,蒋介石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所以遇到刚当上主席的蒋介石,刘文典居然没喊一声蒋主席,估计蒋介石也没喊他一声刘先生。这样一个新学阀,一个新军阀就吵起来了。
蒋介石斥责刘文典说:“看你这样,简直是土豪劣绅!”
刘文典也不示弱回应道:“看你这样,简直是新军阀!”
两人吵架,最终胜负取决于谁有权。
蒋介石训斥道:“教不严,师之惰,学生夜毁女校,破坏北伐秩序,是你这学阀横行,不对你撤职查办,就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
蒋介石的政治正确,自然让刘文典无话可说。这个敢骂蒋介石的刘文典被当场押下,关了起来,刘文典家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出来。
不过蒋介石倒也不是说不得,没多久胡适就把这事捅出去了,胡适在《人权与约法》中说:“安徽大学的一个学长,因语言上顶撞了蒋主席,遂被拘禁了多少天。他的家人朋友只能到处奔走求情,决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蒋主席。只能求情而不能控告,这是人治,不是法治。”
蒋介石的一次人治,同样也被鲁迅抓住不放,写文章调侃过。
胡适、鲁迅这要求似乎有点高了,如果真是人治,他们的文章还能发出来吗?只能说老蒋也是凡人,下不了台的时候死要面子,弄一下权也很正常。如果真是专制,刘文典也好,胡适、鲁迅也罢,应该早就被正法了。
民国狂人很多,但真有性格的一个是刘文典的老师章太炎,一个是章太炎的学生刘文典。前者骂了洪宪皇帝袁世凯,后者骂了民国主席蒋介石。
结果都是一骂成名。
章太炎知道此事以后,不但没教这个学生要人情练达,还特地拟了一副对联送给自己的学生表示赞扬:
“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
真可谓一丘之貉,这性格的狷介,都是前无古人。而刘文典比之于老师,可以说更狂狷。
一个人狂是需要资本的,刘文典的资本就是他的学问,只要他有兴趣研究的学问,别人几乎就不用研究了。
比如《红楼梦》研究,从胡适开始从新成了显学以后,红学大家不断涌现,可刘文典却能别开蹊径,一次他开讲《红楼梦》,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字就够!”
这要让研究半辈子的红学大家听到,估计会气得半死。
其实对于《红楼梦》,刘文典说得还算客气的。
他给学生开《庄子》课,开头是这样说的:“《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这一下就把所有人否了。别人问他在中国谁真懂《庄子》呢?刘文典说:“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当然他也会谦虚一下,余下的人加起来可以算半个。
于是,把那个已经死了的写《庄子》的庄周除了,全国只有一个半人懂了。
当然对《老子》他也是这么说的,总之全国合起来懂的都是半个,唯一的懂的一个就是他刘文典。
尽管刘文典很狂,但不失浪漫,徐志摩给学生讲诗的时候,喜欢到外面的草坪上。刘文典给学生们讲谢庄的《月赋》的时候,选择在了一个满月的夜晚,在一轮皎洁的明月下,听着刘文典讲,“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这应该是学生一辈子难以忘怀的课了。
狂的人大多是真君子,爱也不会隐瞒,恨也恨得明确。
被刘文典爱的是陈寅恪,被刘文典恨的是沈从文。
在陈寅恪面前,他可以把自己贬得很低;在沈从文面前,他又把自己抬得很高。
而这一抬一贬,无关权力,只关学问;
他褒也不阿谀,贬也不避讳。这是真性情,真君子。
刘文典佩服陈寅恪是他的真学问,当时的陈寅恪尽管是资深留学海归,可没什么博士硕士的头衔,学问如汪洋大海,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刘文典不服不行。
沈从文也没什么学位,只是写小说的天赋,让周作人非常欣赏,一路提携,到西南联大的时候也快要评教授了。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刘文典一直觉得沈从文的水平根本到不了教授,所以在沈从文评教授时他说:“在西南联大,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应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可拿四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四毛钱。沈从文都要当教授了,那我是什么?那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了吗?”
这意思就是沈从文一文不值。
有次日本人空袭,许多人往防空洞跑,看到沈从文跑过来,刘文典骂道:“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这个该死的,什么用都没有,跟着跑什么跑啊!”
这时的刘文典如果知道,中国的服饰国粹以后要靠这个沈从文传承,我相信凭刘文典的性格,一定会给沈从文磕十个响头。
刘文典生了个儿子,这名字也取得很狂,叫“平章”。刘文典是文史大师,自然知道“平章”两字的来历,“平章百姓”出于《尚书.尧典》。平章原意就是商量处理事情,到唐朝“同平章事”就相当于宰相的职务。
原来刘文典觉得自己是当不了官的,寄希望于儿子,还希望能当个宰相。
转自《夏天墨》
狂士刘文典(下)
--作者:夏建国
刘文典也为他的任性付出过代价。
在西南联大期间,刘文典贪图别人给他的一笔巨款,居然不辞而别跑到了普洱,一呆就是一年,气得当时中文系主任闻一多下定决定要把他开除。
云南大学当时正愁没名教授,刘文典一开除就被云南大学聘走了。
1949年,开天辟地的时候到了。
刘文典也属于胡适要救的学人之一,1949年末,昆明解放前夕,胡适曾动员他去美国,已替他找妥具体去所,并为他一家办好了入境签证。在这关键时刻,刘文典谢绝了,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
和大多数留下来的知识分子一样,刘文典的一腔热血,就遇到了严峻的考验。
解放前后大学最大的不同是,解放前,大学由校长说了算,教授说了算。解放后,大学是书记说了算,党委说了算。
刘文典在做安徽大学校长的时候,蒋介石想来学校讲话,刘文典的一句“大学不是衙门”,把老蒋拒之门外。
这句“大学不是衙门”于今成了遥远的梦想,目前再找不出没有级别的大学了。
1952年,为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反动思想在学校的影响,政府在高校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思想改造运动。
这个在国民党时期过来的知识分子,曾经还是个吸大烟的刘文典,自然成了批判和帮扶的对象。
中文系主任刘尧民,甚至从他写过的古体诗中,找到了反革命的根据,把他上纲上线,深揭猛批,让这个狂狷的刘文典,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批判的滋味。
1956年,这个骂过蒋介石军阀,不让蒋介石到学校演讲的刘文典,在北京受到了伟大领袖的接见。
就如不喊蒋主席要被坐牢一样,受到过伟人接见的刘文典,也保不住自己的安全。
1957年,反右开始了。
这个性格孤傲的刘文典,自然成了被人批评的重点,只是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刘文典在这次反右运动中,尽管被批判,但没有真正打成右派,而被校党委内定为“中右”。
1958年,觉得反右还不能治服知识分子,高校开展了向党交心和大破资产阶级法权运动。
刘文典成了云南大学批判的重点,
刘文典一生狂傲放纵,尽管已经做了几年“运动员”,但对他的批判他还是经常报以冷嘲热讽。
云南大学党委书记李书成把刘文典定位反动学术权威,交给学校师生集中批判。
刘文典成了云南大学的“顽固堡垒”,是必须批倒的“反动学术权威”。
1958年4月20日,刘文典再次成了中文系、历史系联合批判的对象。甚至原来的老同事,都成了批判刘文典的主力军。
这样的轮番批斗,狂傲的刘文典终于扛不住了,5月2日,心力憔悴的刘文典开始做自我检查,如果不是出自当事人的回忆,你是无法想到一个蒋介石都敢骂的学者,在检查中能自污到这个程度,这样的运动,到底是把人变成了鬼?还是把鬼变成了魔?
刘文典在检查中说:“一个多月来大家帮助我,最初我很抵触,后来经过思想斗争,我认为大家都是为我好,昨天到观礼台(五一节游行观礼)我没有勇气看工农代表,他们对社会主义有贡献,只有我刘文典除了思想上一包臭脓血外,没有一点贡献……我怀念的是旧社会制度,蒋介石时代那个政治、经济社会。蒋介石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安庆(安徽大学旧址)时他把我关起来,照人情我痛恨他,他是流氓出身我看不起他,他60岁时卢汉(云南省主席)叫我替他做寿序,其实是贺寿……可见我无耻到什么程度。……孙× × 教授说共产党杀人有四种法子,我相信。1950年抗美援朝我作过国变诗。我认为帮兄弟国家的忙,应有个限制,打起来建设不成了。我抵触的事还多。如开会太多了,填表太多了。……我主观唯心论总是太多,学生提意见的方向总是对的,我只有彻底革自己又臭又脏的旧命。……我的问题最严重,我需要改造,我在茅厕里蹲久了,闻不到臭味……,我在上海租界一带长大,都喜欢古今中外一切黄色的东西,生活作风坏至极点,我很下流的想法是对待女艺人……台上小生画画我不要,花旦画个画我就要……我对教学是庸俗观点……,我只面对自己完全是政治立场观点不对。我对社会主义教育不热爱。我对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丝毫不知道,看一点也是断章取义,作为自己的挡箭牌。……现在我感到自己非常空,我全错了。破是破了,立什么呢!”
这真是一段触及灵魂的检讨,如果不是实在扛不下去了,这样的话刘文典想都想不来。
6月15日,党委书记李书成小结中说:“重点批判,国宝专权孤立了,承认了反动立场思想,威风打垮了,刘文典、方国瑜两个堡垒垮了。”
在批斗达到显著成功的时候,刘文典的人生走到了尽头,7月14日深夜突发脑溢血,7月15日,抢救无效死亡。
这个骂过蒋介石,骂过沈从文,骂过许多他看不上眼的同事,眼高过顶,目中无人的刘文典,最后在自己的同事学生的不断批斗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如果刘文典的骂人是出于真性情的外,刘文典的被骂,没有人能他那么磊落了。这些骂刘文典的同事或学生,要么为了表示自己的政治正确,要么为了显示自己的对党忠心,要么是为了落井下石,总之,都有着自己的卑鄙目的,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代,人品的差异之大,不是亲历者是无法理解的。
那个最终没有做成宰相,也是一个教书匠的刘文典儿子刘平章,在和他朋友分析父亲死亡一事是说,“一向刚强固执的父亲,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为什么拒绝治病呢?又为什么平生第一次违心忍辱地作自我批判呢?我想,父亲已饱尝政治斗争的无情和人性的冷漠,已对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再抱任何希望。当一个老人的命运走到如此可悲的境地,面对那些是是非非的批判及人格的侮辱不免心灰意冷,否则他绝不会在检查中忍辱自污,也不会在病危之际讳疾忌医并向学校和家人隐瞒病情。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在精神上受到无情打击必会引发脑溢血加速了他的死亡”。
在儿子眼里,刘文典的脑溢血就是这不断的打击造成的。
刘文典一生讲过许多疯言疯语,最振聋发聩的还是那句:“大学不是衙门”。
只是,现在再找不到不是衙门的大学了。
转自《夏天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