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陈昌浩
--作者:晓世团队
批判父亲的大字报,陈祖莫(右一)当时除了震惊和怀疑,还有一点点幸灾乐祸。
“你烦我妈,你看看,倒霉了吧。”
1967年,一个月之间,大男孩儿“维奇”陈祖莫被命运反复抛落。6月23日,他失去了母亲格兰娜的消息;7月30日深夜,父亲陈昌浩服药自尽。
而早在三十几年前,命运就已经把“维奇”的父亲陈昌浩抛来掷去,不得解脱。1936年,身为红四方面军的总政委、西渡黄河时任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的陈昌浩,兵败祁连,西路军两万人覆没,他也从军政的巅峰里跌入尘泥。
陈昌浩
他最小的儿子陈祖莫,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此一无所知。
他对父亲的认知,直到四十几年后,也仍然是碎片粘合起来的破碎瓷器,形貌模糊。
“我父亲到底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就想寻求我真正的父亲。”陈祖莫说。许多年后,他才慢慢分辨出那些重重迷雾、爱恨纠缠背后的真实。
我妈也成了个小太太
陈祖莫还能记起自己6岁第一次见到“吉斯车”的场景。
那是1951年的一天,时任中国驻苏联大使张闻天的专车驶入了莫斯科一座破旧居民楼,来拜访他彼时“平凡”了12年的父亲陈昌浩。
“我们住的那个院子特破,那车开进那院子,特大的反差。”陈祖莫回忆。出生在莫斯科、小名“维奇”的陈祖莫,是中、苏混血。母亲格兰娜出身苏联普通工人家庭,父亲陈昌浩那时则是苏联外文局的小职员。
陈昌浩一家在莫斯科的居所
在莫斯科,周围人眼里的陈昌浩只是个普通的机关小职员,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历史,甚至对妻子他也只字不提。
“我妈妈不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只不过觉得跟我父亲有感情,就结婚了。一结婚了,那我妈妈更不关心你过去干什么,只要有孩子,有丈夫,她就过得非常地幸福。”陈祖莫说。
在苏联外文局工作期间,陈昌浩著有《共产党和共产主义》,编译出版不少马列著作,并主编完成了工程浩大的新版《俄华辞典》,他能把著书翻译作为自己唯一能做的革命工作,全心投入,废寝忘食。“我记事的时候,他正好搞大字典……人家就有自己的周末,我爸爸整天就跟那工作,呆头呆脑的在那一天到晚忙这个。”陈祖莫说。
陈昌浩在苏联的工作成果
而直到贵客登门的这一天,陈祖莫和母亲才隐隐得知,他们眼中默默无闻的父亲、丈夫,曾是红军中战功卓著、威震八方的“军神”--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创建者、红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彼时已在苏联生活了12年的陈昌浩,终于被批准回国。
陈祖莫对父亲的兴奋印象深刻。“我爸说要回去了,中国什么都好。”格兰娜则对此将信将疑,“大概是不肯相信他”。
1951年6月,45岁的陈昌浩携妻子格兰娜,和幼子陈祖莫回到中国,刘少奇等中共领导代表党中央亲自到北京站迎接。
回到北京的陈祖莫觉得自己犹如进入了“贵族世界”。轿车、警卫员、勤务员、厨师……豪华的翠明庄招待所跟他们在苏联寒酸的家近乎天壤。“我妈那时担心到中国怎么生活,结果一到这,也成了一个小太太了。”陈祖莫回忆说。
转折点
1951年回国后,陈昌浩被安排到中央编译局任副局长。
回国后不久,曾一起并肩作战的老“搭档”,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徐向前,设宴邀请陈昌浩一家和在红四方面军工作过的一些老同志到家里做客。席间,陈昌浩低着头,和昔日的老部下,如今共和国的将军部长们,一一拱手,表示歉意。多年之后陈祖莫才知道,父亲的道歉,缘自他领导的一支特殊部队,西路军。
那正是陈昌浩命运的转折点。自此之后,他被抛来掷去,徘徊外域十余年,家国皆休。
年轻时的陈昌浩
1936年10月,为了打通通往苏联的国际交通线,陈昌浩、徐向前奉命率红一、红四方面军主力西渡黄河作战,这支部队因此被称为西路军。在河西走廊,西路军遭到西北军阀马步芳麾下“马家军”的围歼,全军覆没,仅少数突围回了延安。孤军血战四个月,西路军7000人战死,5600人被俘后遭虐杀,活埋,很多女兵被奸杀或沦为乞丐,在红军历史上写下了极其悲壮的一页。
兵败河西走廊,分散突围之后,陈昌浩化妆成商人,历经坎坷,辗转回到了延安。西路军的失败,在当时被定性为错误地执行了张国焘的“逃跑主义”和“分裂主义”路线的结果。
在延安的检讨中,陈昌浩承担了战败的全部责任,承认这是“执行张国焘错误路线”的结果。此后的生涯,陈昌浩也不止一次的向组织和老部下忏悔,“兵败祁连之事,我陈昌浩实在难辞其咎,两万精英,喋血大漠,共产党十年积蓄的力量,还不曾与日寇一战,就毁于内战战场上,这些年每当我想到这些血洒荒丘的英灵,犹如万箭穿心”。
陈昌浩在苏联
在经过近一年的审查检讨之后,陈昌浩被安排到了中宣部,任宣传科长。1939年8月,经毛泽东批准,患有严重胃病的陈昌浩,被送往莫斯科治病。自此开始了他流落苏联13年的艰难生活。
在苏联政府和共产国际的安排下,陈昌浩在莫斯科住院治疗。出院后,他马上向组织提出了回国的要求,但没有得到答复。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后,由于生活所迫,彼时的陈昌浩只能自力更生。他甚至曾流落到中亚一个叫科坎多的小镇,在采石场做了两年苦力。
直到1943年被中共中央找到,他才被安排到苏联外文局工作。这个曾经的红四方面军统帅,就此开始了一个普通小职员的生活。
不一样的爸爸
1951年回国之后,陈昌浩曾在多种场合忏悔自己的“严重错误”。在对某军报记者描述红四方面军旧事的时候,帮着端茶倒水的陈祖莫,就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1931年一架国民党飞机因燃料耗尽,迫降在了鄂豫皖苏区,被红四方面军俘获。1931年11月,27岁的红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亲自登上该机,与被俘飞行员一起飞往黄安城投掷炸弹,散发传单,进行了解放军历史上的第一次空战。红军空军地突然出现,强烈地震撼了国民党守军,黄安城随即告破。一年后,这架创造了解放军多项历史的飞机,被命名为列宁号。
“我印象特别深,说一个单螺旋桨的教练机,怕飞行员跑了,我爸爸就自己就坐上飞机了,拿着德国的驳壳枪,指着脑袋顶在那,说你要跑,咱们就一块死。”陈祖莫忽然发觉自己的爸爸是个英雄,和以前那个编字典的爸爸不一样。
然而除了短暂描述里返照出的英雄光彩,陈祖莫还察觉到了另一种更深幽微妙的情绪。
年轻时的陈昌浩
他知道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但是提到旧事,陈祖莫听到最多的总是“你爸是犯过错误的”。他也听过别人说,“毛选”里面讲过张国焘的“逃跑主义”,“说我父亲就是原来跟张国焘在一块儿”。
这也让年轻的陈祖莫开始迷惘。“我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干部子弟,我那时候要求进步,我内心有个感觉,好像我爸爸是个犯错误的干部,我跟他们不太一样。”
而对父亲的情绪,最终凝固在陈祖莫心里的,却是1960年之后家庭变故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