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8-29 19:09:06

yoooook 2月前 ⋅ 69 阅读

 

 

楔子和气氛

2017年10月1日的前一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声称自己浑身不舒服,说是可能得了什么病,叫我十一假回家带她到宁南医院去看看。我赶紧收拾了衣物,当天就出发了。下车已经是下午六点,叫了一辆私家车将我载到了家里。像我这种被以往各种家庭变故吓惯了的人,已经变得精神薄弱,抗击打能力已经完全丧失。

 

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家门,发现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说了声色俩目,母亲应了一声,满脸笑意。我上下打量见母亲精神气很好,难不成是伪装的?我问母亲哪里不舒服,赶在假期结束前赶紧治好。母亲这时候才说自己并无大碍,只是长久不见我,心里想念,骗了我回家。我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母亲说她自己没病,招呼我回来主要是给我看看病。

 

母亲声称在固原市某地有一个神算子阿訇,能瞧出一个人的未来,很多人不远万里到这阿訇处算命看病。我告诉母亲,《古兰经》里是不允许穆斯林算命的,这怎么还冒出个算命的阿訇,倒打一耙了。我无意于参加这样的“面试”,更不相信这种算命谋生的人。但母亲一再强烈要求我必须去算一下,为看个新鲜,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与母亲以及二姐三人到了那阿訇的住处,我本以为大家排着队跟买油条一样的热闹呢,没想到门可罗雀。不过的确也有二三人在屋里让阿訇瞧着,我倒是很好奇这阿訇到底是哪路神仙。等到那一二人告辞了后,我们三人被邀了进去。我本以为那阿訇应该是仙风道骨一般,白须飘飘,是精神矍铄的老者,不料看到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眼光狡黠,披着一身镶着经文黑褂的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厌恶:好好一个大小伙出去赚钱不好,非要在这里骗人呢?但我还是收住了自己的不悦。这阿訇问我们家谁看病,我母亲把我推了上去:“我儿子!”

 

那阿訇叫我坐在了他对面,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最近肾虚。我想这家伙觉得我这个年龄的小伙子正是火气旺盛的时候,如果日夜操劳肯定难免肾虚。我见招拆招告诉他我很好,这家伙一看扑空了就问我现在和对象处的怎么样,我母亲插话“我儿子没对象!”

 

这阿訇借机说道:“他有,他知道,他以前有!”。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这个年龄的人大约八成都有过恋爱经历,还用得着算。我已经分手很久了,何必问我和对象处的怎么样呢?看来还是乱算卦。顿时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母亲借机问阿訇我什么时候才能处到对象,这阿訇自信地说,处到对象没问题,对象肯定有,不用担心,明年差不多。母亲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然后紧接着问了一下我未来前途如何,是不是能考上公务员当官。这阿訇也说没问题,明年就能考上,叫我母亲不用担心。可是我心里的厌恶已经完全升腾了。

 

我大学毕业连学位证都没拿到,考公务员,估计门儿都没有。这阿訇可真是信口就来,光捡好听的说。就这几招就把我的命算完了。紧接着我母亲问她自己以后情况如何,是否顺利。那阿訇看了看我母亲的手,肯定的说往后都没啥灾难,等着享福即可。临走前我掏了五十块钱给拿阿訇,就当是给了个咨询费。那五十我本是一万个不想给的,因为这是明知被骗,还得是心甘情愿,令人心里非常不爽。出了门没几步远我就告诉母亲和二姐,这种命我也会算。这所谓阿訇年纪轻轻就坑蒙拐骗,成什么体统。

利用回族妇女大多数宗信教门,宗教信仰观念浓厚,抓住时机,打着宗教的幌子,假装阿訇的身份算命盈利。但是想想母亲作为一个穆斯林倒的确是尊主教诲,一生待人温和,宽容大度,每日礼拜从不中辍,我就没多说了。母亲在她自己的尺度里做成了最好的样子,有自己的精神依靠,我还是能够理解。毕竟骨子里我也是一个穆斯林。

 

算命后我们就回了家,算是了结了母亲的一个心愿,我想着过两天就回银川工作。可是不料,一切并未如那阿訇算的那么顺利。

 

回家当晚母亲下楼不慎扭断了脚骨,其时我正在睡觉,听到母亲的呻吟,醒来后看到母亲在做礼拜,做完后就瘫坐没能起来。我意识到情况不容乐观,赶紧送往了医院,一经检查脚骨碎了三处。打了石膏,当晚十一点多回了家。母亲仍旧在疼痛当中。连续三天冷热换敷,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也将我累到了。清醒后我意识到,回去工作的可能性不大了,而后的两个多月,我与母亲朝夕相处,照顾起居,做饭,服药和购置生活用品。

 

母亲的骨折的消息不胫而走了,前来看望母亲的亲戚朋友每天都有,有拿五六百的,有拿一二百的,也有带慰问品来看望的。母亲每天算着有谁来看她,还有谁还没来,母亲这些年看望过的人太多了,她心里有一本账。这穆斯林一旦有个大情小事都少不了慰问金和份子钱,这年头巧立名目收钱的方式多了去了,慰问金是最传统的一种。除此之外, 亲戚谁家头胎生了个儿子,也得拿钱去看,动辄五六百。谁家搬进了新房子,要“攘院”,亲戚朋友又得拿去攘院钱道贺,动辄好几千。亲戚朋友一多,一次攘院就能收入二三十万,一本万利。

 

所以这年头大家都好建个新房,搞个攘院的活动,收揽点钱。要是家族一大,光各种婚假喜事一年到头不能消停,这种大事情,血亲动辄就得拿好几万。还有更奇的,从监狱里出来了,也立名目收钱,其名目是坐牢受苦了,出狱需要亲人的关怀。回族的生存文化里凝聚着中国传统族亲文化的特征,同时还有宗教信仰的连结,这两者像强力胶一样把每个回族穆斯林都巧妙的粘连为一体,大小诸事的操办即要看家族门楣的集体态度,也要有其宗教的合法性。

 

我的舅舅半个月后终于来看望我母亲了。他们二人之间本有间隙,这下终于缓和。母亲对舅舅说:“阿舍的日子快到了!”,母亲只是随口一提,舅舅只是“嗯”了一声,两人就没了下文。所谓的“日子到了”是指一个人的祭日快到了。阿舍姐是舅舅的大女儿,去世至今已经十年。

 

三姐的秘密

2017年10月1日的前一天,我接到三姐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母亲身体不适,她没有时间回来,让我回家看看情况。我告诉她我已经知情了,正打算回家。和三姐寒暄了一会儿后,她终于讲明了她打电话的另外一个意图。

三姐说如果母亲身体的确不适,不能动气伤身,我继续替三姐隐瞒她的秘密。

如果母亲并无大碍,我可借着回去的机会,适当地给母亲吹吹耳旁风。

我替三姐保存这个秘密已经两年多了。她希望她硕士学业完成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个秘密抖给家人。现如今,她已然实习结束,开始了幸苦的找工作之旅,也开始考虑她自己的人生,也就想着把她的实际情况摆到明面上来。

我回到家以后,看到母亲并无大碍,而且精神不错,想着找个机会把三姐的情况跟母亲适当地透露一些,看看母亲的态度。但始终没有个合适的机会,主要是我不想破坏母亲的心情。只和母亲约定第二天去固原某地拜访那位算命的阿訇。

当天母亲的侄女女婿家给我们家发来了“照会”,这女婿坐了几年牢终于出狱,给亲戚们都发了信息,宴请大伙去家里聚聚,其实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大家拿点钱去看望一下他。于是第二天,顺途前往了该亲戚家,慰问了一番。这亲戚正好是舅舅的二女婿,是舅舅家众多拿不出手的女婿之一,不过相对于阿舍姐曾经的“那些丈夫”而言,算比较优质的了。宴请在客厅,为数不多的七八个亲戚围坐在一桌吃吃喝喝,女人居多。

大家似乎都并不关注这女婿的监狱生活,话题总是偏往一些更遥远的事情上。等到这女婿离席之余,几个中年妇女才能偶尔穿插几句听起来有些揶揄的话,不过大家一致认为这算是舅舅家的女婿里能拿得出手的了。而后大家串联到了阿舍姐的故事上,但每个人都说着不一样的版本。这些中年妇女们毫不吝啬地使用着各种各样的夸张句,描述阿舍姐的悲惨命运,时不时地补充一句“真主啊!”。阿舍姐的悲惨命运快被大家伙儿消费了十年,每每谈及,大家伙儿都忍不住叹息,仿佛这时候的同情和惋惜能于事有补一样。

 

不论话题能扯出去多么远,她们总能又聊回来,关于阿舍姐的故事,已经将我听得完全思路不清晰,听妇女们说着,我在脑子里盘算整理着。仿佛阿舍姐结婚了七次,又貌似是四次。妇女们一直没有按照时间的顺序来说阿舍姐的经历,我稀里糊涂的听着,其中的一个故事却让我有了点意外之喜。我心里盘算着这个故事,这个与其它几次婚姻完全不同的经历。我想,若不是三姐的秘密,我不会太在意阿舍姐的这个经历。

这样的慰问,终于结束了。下一站是拜访那位阿訇。

阿訇告诉我明年就可以找到对象,事业也会有所成功。母亲喜出望外,紧接着向这位算命的阿訇询问三姐的情况,问三姐毕业后家庭事业会当如何。阿訇声称因本人不在,所以没法给算。只是仿佛象征性的敷衍母亲说往后一切都会好。这也是个令母亲愉悦的答案。

回到家后,一切并不如阿訇所预言,母亲骨折了。母亲是一个呆不住的人,躺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显得烦躁,容易动怒,我想三姐的情况暂时没法说了。不过适应了一周后母亲的情绪逐渐缓和了过来,来往看望母亲的人很多,这让母亲很欣慰。尤其是舅舅的到来,让母亲很安慰,当年因阿舍姐的缘故两人有了嫌隙,俩人本打算着这辈子互不往来了,没想到母亲这一病,却又把兄妹情给挽回来了。舅舅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总是故作高深的样子,凡事要么点头,要么抽烟,除此之外永远没有其它表态。当母亲提醒舅舅阿舍姐的祭日快到了的时候,舅舅也只是抿着嘴抽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给母亲吹耳旁风的机会。

 

阿舍姐的一次特殊经历

舅舅家在七营镇开着一家鞋店。阿舍姐离婚后,又回到了娘家,作为一个大家眼中的废人,阿舍姐能为娘家做的贡献就是去鞋店里看店,卖鞋子。并等待着下一段婚姻的到来,或者说等下一个机会的到来。

有人看到阿舍姐与一陌生男子时长往来,似是在约会。好事者将这个在他看来劲爆的消息透露给了舅舅。他怀疑那名男子是一个汉族,为了确信这一点,这名好事者每日紧跟阿舍姐,并确定了那男子的身份和家庭住址。核实了一切信息后,将这个话儿带给了舅舅。而此时街头巷尾的流言也慢慢的散开了。这一个本身就难再嫁出去的女人要是和汉族有染,往后更是嫁不出去了。

 

于是,舅舅携家带口,前往那名男子家中找事。强大的阵容果然威慑到了那男子,男子没想到自己谈了一场恋爱竟然差点遭遇了诸人的围攻。舅舅此举只为证明阿舍姐的清白,声势浩大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舅舅不能让俩人的恋爱真的发生了。舅舅问那男子是否与阿舍姐有染,众目睽睽之下,舅舅等着男子的正确答案,饱受惊吓的男子果断的否认了这一点。这一否认正中舅舅的下怀,舅舅就是要让现场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和汉族男子有染。这个目的只要是达到了,阿舍姐以后再嫁也就没什么问题了。而后,舅舅把阿舍姐从七营镇领回了家。等待有人做媒再把阿舍姐嫁出去。

 

与母亲的周旋

母亲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说不尽的人。母亲一口气讲完了阿舍姐的所有情感经历和人生遭遇。而我在乎的就是阿舍姐的那段“特殊的人生经历”,因为这能为我所用。我循循善诱,急切的把母亲往我的思路上引导。我跟母亲说“如果当初舅舅不去破坏阿舍姐的那次自由恋爱的话,阿舍姐的下场就不会那么惨,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知道我的逻辑似乎非常奇怪,也很牵强,但这是为数不多的活生生的案例,能够为三姐的秘密打前阵,然后让母亲意识到个人的幸福和自由应当由个人自己去抉择,舅舅主宰了阿舍姐所有的一切,到头来呢?但我还是说得太过于高大,甚至有些晦涩。我反复的强调着阿舍姐悲惨的遭遇,她的那些经历,用了各种各样的夸张句,让母亲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把一切的罪恶和罪责都不加摘选的归在了宗教信仰里。“只能娶进,不得嫁出”是慕斯林所有习俗里最被看重的一点,我想尝试告诉母亲,正是因为这样的教条才使得阿舍姐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婚恋,才使得有了最后那样的下场。但是母亲始终没有意会我的意思。

 

母亲却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了阿舍姐的那些婆婆身上,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因为母亲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中国的大多数妇女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母亲讲述的阿舍姐的故事里,几乎所有的婆婆都是恶人的形象,我就像是在听自己奶奶的故事一样,他们的形象一点区别都没有。母亲是意会不到我想表达的意思了。

“如果我三姐找了汉族男朋友呢?”我心里暗问母亲。

 

苋麻河人的几个故事

我问母亲,舅舅何以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母亲反问:“你自己的老子对你们姐妹几个怎么样?”

逻辑在母亲的心里就是生活经历的“次序”,因果也因此而来。舅舅那般的对待子女,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母亲我的姥姥也是那样一种人。母亲告诉我,她本还有一个姐姐,在这个姐姐一岁多的时候的一个冬夜里,被冻死了。姥姥嫌弃女孩,趁着姥爷不在的机会,把这女孩扔到了屋外,那是个寒冷的冬夜,一夜过后,那孩子便冻得硬邦邦的了。姥姥第二天顺手拎出去就给埋了。肚子里的母亲危在旦夕,因为这个姐姐的死,姥爷此后驻守在家里,直到母亲降生,长大成人,直到出嫁。母亲出嫁的时候才十六岁,阿舍姐也是十六岁便嫁作人妇了。

 

母亲与阿舍姐关系要好,因为类似的遭遇让她们惺惺相惜。“重男轻女”是母亲一直在强调的,母亲憎恶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母亲的讲述让我想起来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妇女,她大约与母亲同龄,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坐着月子,就是为了生一个儿子。可结扎队也有自己的指标,来一个村不结扎几个妇女那是不行的。于是这个妇女把家里十多个孩子能打发的都打发去了亲戚家,剩下的三四个就分摊给和自己一起坐月子的女儿,自己两个,另外一两个暂归女儿,让自己最小的女儿管自己的大女儿叫妈,完全没有什么违和感。更戏剧的是,为了以后不那么麻烦就直接把最小的孩子归到了女儿的户口下,所以在户口上,事实上的姐妹却成了母女。

 

母亲说罢姥姥的故事,紧接着在她的逻辑里又引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老头。母亲说这个叫杨志海的老头前不久刚刚去世,死的方式很是离奇。这老头年轻的时候,有一大爱好,就是捉鸟。捉住了鸟就挖了眼睛,挖完了再放飞,看着鸟在空中乱撞直到最后死掉。老头就是以此为乐。当他老了的时候的一天,正推着木驾车劳作,不料眼睛突然间瞎了,直将车推进了水窖里,连人也一并跌了下去——摔死了。母亲描述说那老头的两只眼睛也崩了出来。我无法判断真假。我最了解的不是真相,而是母亲所向往的因果报应。

 

但是我知道很多人,我身边的很多人,按照母亲的逻辑应该遭报应的却都没有。母亲嘴里那些罪恶的婆婆,阿舍姐的那些婆婆,没有一个遭遇到什么报应。所以那眼珠子最后崩出来的杨志海,巧妙的点缀在母亲的经验世界里,成为了一丝对人的安慰。

在母亲看来,最应该遭报应的是我的父亲。

我心里暗问母亲的那个问题,那一刻转问向我的父亲。

 

三姐的反抗

因为母亲的身体,远在陕西上大学的三姐也终于赶了回来。赶回来的前夜,她同我通了电话,问我是否已经给母亲吹过耳边风,而后叫我不需要再说了。因为她也想通了,横在她面前的巨大障碍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她将自己的情况如实告知了父亲。

父亲暴跳如雷,他说:“这世上的回族都死光了吗?你要是找个汉族,我就宰了你!”父亲的言论还没有结束:“这整个家族里,我是老大,把女儿嫁给汉族我的面子往哪里放?!记住!我的面子最重要,你们几个人的小命也不抵我的面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还在回家半路上的三姐已经战战兢兢,瞬间连回家的勇气都没了。

我与哥哥在微信里告诉三姐让她等,等十年,因为我们相信三姐总比父亲活得久。

母亲问我和哥哥如果三姐嫁给了汉族,还怎么做回族,要是跟着一起吃猪肉怎么办?也不管吗?

我想给母亲讲道理,掰扯清楚道理,虽然一切都是徒劳。哥哥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她嫁给了汉族,要是吃猪肉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说:“现而今的回族一个个喝酒喝的颠三倒四,赌牌赌的六亲不认的大有人在,这些触犯的教条比吃猪肉性质严重得多的多,怎么就没人管呢?父亲喝酒比谁都喝得痛快怎么不自律呢?”

母亲说:“那是他的事情!”

那些自己做不到又处处强求别人的人永远是听不进去道理的。

三姐回来后,匆匆看了眼母亲,就又离开了,前往了陕西。她在微信里告诉我们她打算继续读博士。我想她是打算等下去了。

 

便宜的阿舍姐

我已经放弃了去说服我的母亲,我让她把阿舍姐的故事,一切的经历跟我再重说一遍,我有很多的不解,那些在我脑海里支离破碎的故事,我隐约觉得它们还会发生似的。

在阿舍姐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即我的舅舅就把她给出嫁了,舅舅急不可耐了,这一点随了他母亲的性格,看着女儿心里就不舒心,所以赶紧找了个主儿就打发走了阿舍姐。阿舍姐就这么出嫁了,急发的聘礼舅舅收取了约2000元,在当时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这种钱一般而言就指“女儿的价格”。阿舍姐嫁给了同是苋麻村六队的一户人家。舅舅是五队的人,也就是把女儿从五队嫁到了六队,算不上遥远,不过这亲家在宁夏吴忠还有一处院子。

这女婿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除了赌博算得上是一技之长外,别无他用。一而再再而三的赌博就变得一无所有了,这一无所有的人暴戾之气焰就浓烈,家暴媳妇儿就成了无能最好的宣泄方式。阿舍姐在生了一个女儿后就不堪重负,逃离了婆家,回到了娘家。娘家哪里有她的容身之所,好不容易泼出去的水又来了,舅舅和舅母无奈只能再打发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数次后,阿舍姐彻底离开了婆家。那女婿在外欠了一屁股的账这又没了女人,让这婆家一家心里不得志。这千千万万的错误就归结到了这个动不动往娘家跑的儿媳身上。女婿自是带着家伙就赶来了舅舅家,人可以不交,这礼金退了一切好说。可我这个舅舅也是个爱钱的主儿,大家都不想人财两空。两家人针尖对上了麦芒。这六队的人跑到五队里行凶闹事可怎么得了,碍于在五队的门槛上,这六队的女婿没能搞到说法,就打道回府了,这一回去就酝酿着报复。

一次阿舍姐外出干农活,正碰到了六队婆家一家人,两队人马对阵了起来,这女婿家把阿舍姐生生夺了回去,没再安顿到六队的家里,而是直奔到了吴忠。到了吴忠后这婆婆家便把阿舍姐卖去做了小姐。这女婿就靠着从阿舍姐卖身身上来钱,给自己还债。阿舍姐在严密的监控之下屡屡不得脱身,除了上交钱给女婿外,自己偷偷攒了千把块钱伺机逃离了吴忠,自此之后就再没回婆家,却是又回到了娘家。娘家照旧收留了阿舍姐,这第一段婚姻结束了。

那时舅舅家在七营还经营着一处鞋店,四处打听着能托付阿舍姐的人家,终于待到了媒人说媒,将阿舍姐就近嫁到了七营。

不同于苋麻,七营较为繁华。于是阿舍姐的礼金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舅舅根据行情要了个把万,就把阿舍姐“打发”了。七营这个地方有水田,水田好出庄稼,阿舍姐嫁到了这里生活渐渐有了起色。阿舍姐自己的舅舅家也在七营,后来阿舍姐的舅舅搬到了新疆,就把自家的院子和田地交由了阿舍姐打理,算得上是请来阿舍姐给自己家看门。阿舍姐搬出了婆家与丈夫生活在了她舅舅家。生活的起色对阿舍姐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幸运并没有延续多久,阿舍姐的不孕慢慢就招致了婆家的反感,尤其是公公等着抱孙子,这一没孙子,儿媳的价值对于婆家而言就荡然无存了。阿舍姐必须把握住现在的生活,她拼命的养田种地,收拾庄稼,再转卖成现金就到各处看病,治疗自己的不孕。什么中医偏方,传统疗法,去大医院会诊等等挨个试了一个遍,却是无功而返。整整七年的赚钱治病之路,最后走到了婚姻的尽头,阿舍姐被离婚了。经营了七年的家庭转瞬没有了。丈夫从阿舍姐舅舅家的院子里搬走了,独留了阿舍姐一人。种地看门都没了意义,阿舍姐离开了院子,什么也没带走,重返了娘家。

正如母亲所言“臭肉都有臭苍蝇”。这个时候的阿舍姐就成了臭肉,舅舅家等着谁家的臭苍蝇能闻着味儿过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舅舅家终于等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主儿,这男人离过婚,家里还有一对儿双胞胎,正愁没人来照顾。如今的阿舍姐不能生育,去了正好可以给人家照顾孩子。谁也不必嫌弃谁,就匆匆把阿舍姐嫁了过去,这是一个叫李旺的地方,属于宁夏吴忠市,也是一处镇子。母亲说阿舍姐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打理着这对儿双胞胎的生活。阿舍姐是个爱孩子的人,因为自己再不能有孩子,自己的亲身女儿又不能得见,就把这对儿双胞胎照顾得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母亲说阿舍姐一次出门串门,回到家后婆婆就关了大门,不让阿舍姐进入。最后婆婆打开了大门放阿舍姐进入,那里料到阿舍姐刚一进门就被婆婆一棒打倒在地,而后一直打倒半死。等丈夫回来后,这婆婆又夹杂是非,唆使丈夫再一次施暴。往后这样的暴力就再没少过。据母亲说阿舍姐一次借故出门干活,背着背篓和铁锹出了门,然后就把农具扔在了马路上,逃回了娘家。与阿舍姐最亲的是母亲,阿舍姐告诉母亲说那婆婆埋怨她浪门子丢人,说她去别人家偷男人。阿舍姐说自己仅仅是出门看了看吆喝卖西瓜的人,凑到前头询问了一番,仅此而已。

就这样,阿舍姐成了这个婆婆口里的荡妇,成了老女人嘴里的荡妇,也就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荡妇。

阿舍姐再次回到了娘家。

 

与母亲的对话

阿舍姐回到娘家后,被派到七营去看鞋店,就有了那次特殊的经历。她与一汉族男子相识,互生情愫,约了几次会,被人瞧见,后被棒打鸳鸯,给拆散了。当我了解了这整个的过程后,我曾试图用阿舍姐这次特殊的经历作为教材与母亲掰扯过一番道理。

“如果我阿舍姐当初和这个汉族小伙子好了,我舅舅不要干涉,不去闹事,可能我阿舍姐就不会是后来那个下场……”我说。

“你阿舍姐后来的那个病,是以前就落下的估计,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知道。不论是嫁给谁,都是那个下场”母亲说。

“哪怕后来下场一样,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怪也就只能怪她自己,不会怪到她家人身上……”我对母亲说。

“那个病其实那个时候能看好,你舅舅完全没管!”母亲完全不懂我说话的用意。

“我舅舅没管,说不定那个汉族小伙子会管啊,如果嫁给那个汉族小伙子,起码有个管的人!”

“那咋可能呢,回族咋能嫁给汉族呢?你舅舅是不可能答应的,除非你阿舍姐把谁都不要理会了,跟人家跑了,不要回来,那个汉族小伙子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那我舅舅就啥也不要管了,让我阿舍姐自己自身自灭就行了!”

“自己的女子不管,跟着汉族走了,你舅舅以后还咋做人呢?如果你姐姐跟汉族跑了,咱们一家咋做人呢?”

“嫁不让嫁,跑不让跑,把一个人就那么活活弄死就是最好的结果吗?人命重要还是我舅舅的面子重要呢?你经常说真主安拉是大能的,是万善的,你觉得让一个女娃嫁给汉族的罪行大还是把这个女娃弄死的罪行大?!”

“你现在说这个也是白说,你阿舍姐已经死了,你能说活过来吗?!”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母亲三姐的真相,这个时候母亲对此还一无所知。

“你阿舍姐是让那些婆婆给折磨成最后那个样子的!”母亲继续说。

“那不是婆婆的问题,我奶奶对你也不好,你还不是活着呢?”我解释。

“要不是因为你们几个那时候小我也早都走了,我一走跟了别人过你指望你老子把你们抚养大连门儿都没有,你的老子是个啥德性你还不知道?!你阿舍姐结婚的第一家,生的那个女子,跟你同岁,学都再没上成,初中念完就到外头混去了,抽烟喝酒全都学会了,我要是一走你们也是这个下场。娃娃,自己的娃娃咋能说丢就丢下呢?要不是你阿舍姐的那第一个婆婆坏,你阿舍姐也走不了,那一家子人都坏。要不是那个婆婆啥事都好好的!”

“我阿舍姐不论嫁给谁还不都是我舅舅说了算的?我记得我阿舍姐每次出嫁,我舅舅都收聘礼呢对吧?完全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卖了几次,这个是我阿舍姐的错?能是人婆婆的错吗?要不是我舅舅硬要嫁回族,我阿舍姐能遭遇那么多的事情吗?我舅舅要是后来不干涉我阿舍姐和那个汉族小伙子的事情,说不定人家还能活得好一点,哪怕就是最后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说我阿舍姐最后死的那一刻到底怪谁呢?!”

“是你阿舍姐那时候在你舅舅家里不呆了,十六岁的时候有了主儿你阿舍姐自己就决定嫁了,咱们这个地方的女孩,能自己把自己嫁出去吗?家里没个家长谁来娶你呢?你咋不这么想?”

“现在都啥社会了,现在的人能自己选择了,对吧?”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因为,现在也没几个能自己说了算的。我在想,如果三姐的秘密最终全家都知道了会是什么样一个后果。这个后果仿佛是可想而知的。

我的父亲和舅舅是一样的人,几乎完全一样。

 

阿舍姐之死

 舅舅扼断了阿舍姐命运的咽喉,阿舍姐只能再次回到家里。她已经三十多岁,她不像那些还有贞洁牌坊的寡妇,她的资本已经耗光,她只能等一个与现在的自己最匹配的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出现了。

那人是一名常年呆在监狱里的人,一名偷窃惯犯。其妻子已经离去,还有四个孩子尚待照顾。这个家庭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这最是匹配阿舍姐的条件了。舅舅再次将阿舍姐出嫁,这次礼金唯有500块钱,舅舅收入于囊中。这一次出嫁,阿舍姐嫁到了海原县郑旗乡,彼时我家也在那里,与阿舍姐有过更多的接触。阿舍姐也乐于和母亲为伴。阿舍姐的任务就是去照顾这几个孩子,同以前一样,阿舍姐仍然把这几个孩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并且让没上学的全去了学校。那时候我倒是去过这一家,这家里最大的孩子只不过十岁左右,是个男孩,几个孩子住在简陋的单房里。

后来我得知阿舍姐在嫁过去两年后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肚子里有痨气,这是母亲的说法。肚子肿胀的像个球一样,每天被病痛折磨着。最近询问母亲,母亲说阿舍姐得的是肝硬化之类的病,我不知道肝硬化和肚子肿胀之间有什么病理关联。我只看过照片,阿舍姐面容憔悴,整个身体圆鼓鼓的。因为得了这种病,那婆婆顾忌到看病花钱的问题,赶紧打发走了阿舍姐。一分钱都不愿意掏,埋怨舅舅家把一个病号打发给了自己。无奈,阿舍姐只能再次回到娘家。

母亲说看这个病就得到医院里去抽水,抽掉肚子里的水,抽水了肚子才能不鼓胀,我显然还是不知道这之间的病理原因。按说肝硬化那时候已经能够治疗,母亲举了她朋友的一个康复的例子。阿舍姐像皮球一样被两家人踢来踢去,没人愿意出钱治疗,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都盼着她死呢!,你舅舅也是。”只听母亲说阿舍姐接受了几次抽水手术。有一次是母亲陪同前去,医生告诉母亲,如果再抽水一次,就把人抽死了。所以母亲没给做手术,把阿舍姐带回了家。告诉舅舅和舅母不能再给孩子做抽水手术了,再抽就死人了。当然母亲知道,阿舍姐的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只是不料舅母却带着阿舍姐去了另外一家医院,给阿舍姐做了抽水手术。

阿舍姐去世了。

三姐回到了陕西,在电话里,她告诉我一件关于阿舍姐的事情,阿舍姐死后,她的钱包里留存着一张信,信纸是皱巴巴的半截作业纸。纸上是阿舍姐的女儿刚学会写字的时候写给阿舍姐的一份信。三姐给我复述了信的内容:别人都有妈妈,就我没有妈妈,每当开家长会的时候,我都很羡慕,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

三姐说信里还有错别字和拼音,阿舍姐将这封信在钱包里保存了十年。

如今阿舍姐的这个女儿已经远嫁到了江苏,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仍旧与我的母亲保持着联络,但已经很少和舅舅家往来了。

 

我父亲的归来

我在家里呆了近三个月,见母亲病情好转,终于动身回省会工作。

临走的那天母亲还躺在沙发上,她说让我尽管走,不要太管着她,她自己完全可以料理生活。我搬出了行李箱,从卧室到客厅,母亲看着电视,一言不发。

我看了看行李,眼里泪水在打转,又回身去了卧室,忍了忍眼泪才出来。

“要走了啊”我母亲说。

“嗯!”

我提起来行李出了门,没有做任何逗留。

下楼的一路泣不成声。自从上学到工作,这是我与母亲两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们吵了不少的架,有很多的不愉快。我们在吃饭的问题上争执,在待客的方式上争执,争执了很多。最后没的争执了。

我记得一次母亲不听我的劝告拖着病身要去礼拜,结果摔了一跤。

“你看看你!”我严厉指责。

母亲摔倒在地上,抱着腿看着我,眼神很恐惧。那一晚因为这个眼神我没有睡好觉,直到今天我都没有从那个眼神里走出来。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扶她起来,而是指责。因为那个指责,母亲三天没和我说话。她说她不再需要我做饭伺候她,我赌气,但仍旧每天做饭,把家务全部做完。一直到我们关系再缓和,重新开始有说有笑。

终于要走了,和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全在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相处机会。坐在大巴车上我望着窗外,接到了母亲的语音信息。

“你这一走,我心里好重,好酸……”她说。

终于到了省城,我来到出租屋,调整心态,开始找其他的工作干。

第二天,母亲打来电话,泣不成声。我感觉到不对劲,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家庭的诸多变故已经让我非常敏感和恐惧。母亲在电话一头声泪俱下,她说我走后我的父亲就回家了,父亲听说我走了才第一次回家。回到家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走了母亲藏在衣柜里的慰问金。那些这几个月收到的慰问金,是母亲所有的家当。积贫积弱之家总是心酸。

我气急败坏,从来没有那样的气急败坏过,我打电话告诉三姐,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杀了这个人!

 

YMCK10252019-08-29 19:10:27
^_^
七彩奶油2019-08-31 17:00:03
哈哈哈,当我们还在熬夜看球,人家都做冠军纪念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