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9-20 13:12:36

王路

 

聊《水浒》系列已经停更一个多月了,本来不打算再更新,但总有读者问,读者是衣食父母,只好提笔再写。这次聊潘金莲。

1、

武松、武大、潘金莲、西门庆这段,是《水浒》里最精彩的。而潘金莲也极难写。难写,是因为她离常人太近。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潘金莲的影子。潘金莲只是每个凡夫色欲的集中体现。

我们和潘金莲,都是患病的人,只是我们在潜伏期,而她的症状发了。我们患的病轻,她患的病重。我们可以抑制住症状,因为有美满的家庭,有合适的工作,有值得为之奋斗的生活目标。而这些,潘金莲一样也没有。但她同我们一样有对生活的期待,甚至她的期待更强烈些。于是,病症就在这样的身上肆虐地蔓延开。

说这些,不是为潘金莲开脱。潘金莲实有难以原谅的地方。骂潘金莲,容易,为潘金莲开脱,也不难。难的是,不做潘金莲。不做潘金莲,不是说不谋杀亲夫,而是说,如何彻底避免从微末的过失起,在不经意间被欲望牵引堕向恶的深渊。

骂潘金莲,是站在潘金莲的对立面,痛斥与鄙视这样的人,以为她身上的一切毛病我们统统没有。可是,有几个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为潘金莲开脱的人,则认为好色之心是先天所成,是绝对正当的。却不知,一旦视一物为正当,恶与私欲便会在这种正当的庇护下滋生蔓延,以至于不可收拾。

潘金莲的悲剧在于,她起初只是一个稍有偏差的人,并没有太大过失,只是糊涂。但切莫以为糊涂不是大事。许多大的罪恶来源于糊涂。潘金莲第一次同西门庆偷欢,与其说是因色起淫而通奸,不如说是被诱奸。她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是在王婆的精准算计下展开的,没有一点漏出王婆意料之外。一位老谋深算的马泊六,对一位新婚之初的女子施展手段,这样的女子毫无心机,岂能不中圈套。

此时,潘金莲只有21周岁,武松是24周岁。在想象里,读者总容易把他们当成盛年的人。盛年人的恶毒,在西门庆身上;老年人的奸诈,王婆身上最凸出。这实际上是两个阴险的老油条对刚刚成年的女子施下的毒计。若在今天,许多21周岁的姑娘还没有大学毕业。今天我们还有条件接受许多资讯,潘金莲却只是初出深宅。称这样的女子为“最毒妇人”时,不妨想想她的年龄,或可稍减憎恶。

在与西门庆偷欢之前,潘金莲喝了王婆端来的茶。书上点了一句,“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王婆是卖茶汤的,又是兼做马泊六的老手,则此情可知。

那么,为什么不明说茶里下了药呢?说出来,潘金莲的罪就轻了。有杀夫之过的淫妇,如果推究出她第一次的过失原来是被诱奸,就不足以深泄民愤。所以,这一点曲折地隐在了书中。

不过,潘金莲的最大过失,不是她与西门庆有了第一次的苟合。而是,在此事之后,她察觉出王婆的奸计,却并没有远离这等恶人,而选择了同流合污。潘金莲、西门庆云雨既罢,王婆推门便说:

“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

此时,王婆之奸可谓暴露无遗。而潘金莲还处于云雨刚过的意乱情迷中。于是,她说出了一句略嫌别无选择的话。

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

如果一定要找个将潘金莲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关键转折点,那么,在这里。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是偶然所成。在此之后,事情的发露就是必然,武大的捉奸也是必然,而潘金莲再难做出别的抉择。从此被人拴了鼻子,不能跳脱。

这一念糊涂,源于目下利害的计较。而这一计较,正是堕入恶涂的关键。如果自身不能察觉,在利欲的牵引下,糊涂就会流为莫大的恶。人不能同恶人待一起,同恶人待久了,不知不觉就会浸染恶的熏习。在丝毫不能察觉当中,心地开始变黑,终至于不能扭转。

子贡说过一句话: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商纣王虽然坏,但还没有坏到传说中的地步。潘金莲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生下来就坏,就是淫妇。因为有了后来的恶,她从一开场就被扣上淫妇的帽子。难道有人天生是淫妇?若不细究其所以堕入恶涂之因,只粗暴地大棒扣杀,真是众恶归焉。

大棒扣杀潘金莲的人,不一定比潘金莲高尚,也许只是比潘金莲幸运,因为没有美貌,没有别的令人垂涎之物,从而避免了被觊觎,被算计,避免了利欲当头的诱惑,机关重重的陷阱。而经受不起利欲诱惑的人,则倾向为潘金莲开脱。为潘金莲开脱,就是为自己开脱。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后者有机会面对利欲的诱惑,而前者连被诱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痛斥后者。他们的见地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佛教经论上说,菩萨在面对恶人的时候,也会杀掉他。但菩萨杀掉一个恶人,并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爱他,同情他。因为爱他,不忍他遭受地狱之苦,所以宁愿自己下地狱,也要阻止他更造恶业。杀掉他,是替他还债。但我们常人不会这样觉得。你杀我是替我还债?搞笑吧。常人杀掉一个恶人,是因为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是将自己与他人对立起来的执著心,极其坚固。

而菩萨,之所以对恶人的爱与同情比善人更多,就在于菩萨能看到恶人所遭受的地狱之苦,而且十分清楚地明白,所有那些苦,并不是恶人自己带来的,而是众生都有的。只是恶的气质,从众生身上流转到恶人身上,侵袭了他。他是一个被感染的重症患者,是个不幸的人。所以理应得到更多的同情和爱。但这种爱,绝不是姑息,更不是纵溺,而是以对待恶的方法对待之。哪怕一个恶人是诸佛的化身,杀了人,也要偿命。

任何有情,一旦造了恶业,就注定会遭受三毒的焚烧,四大的相逼。这并不是诅咒,而是对真实的描述。凡夫看不见真实,就容易以为这是类似基督教的末日审判。其实不然。在佛教里,没有审判这回事,谁也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更不用说去诅咒。一切只是法尔如是,是业力的作用,因果的不虚。

但在行迹上,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辨出一个人是因为爱恶人而杀掉他,还是因为仇恨而杀掉他。恶人是被菩萨杀掉还是被凡夫杀掉的,行迹上完全无法区别,区别只在发心上。在佛教因果的视角下,就算恶人逃掉被杀的命运,但也绝无可能逃过三毒的煎烧。因为地狱、饿鬼、畜生道的惩罚,始终是体现在心上的,肉体上的体现只是偶尔。而一切,都遵循缘法展开。所以说,纵然菩萨一直都在度化众生,究竟言之,却实无一众生可度。

2、

如果以为潘金莲就是潘金莲,淫妇就是淫妇,那是断见。

潘金莲变成一个坏人,变成人们今日所提的潘金莲,是在日日与西门庆、王婆厮混的过程中逐渐完成的。在那之前,她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她的蛇蝎之心,是王婆、西门庆一点点转赠给她的。她没有拒绝,所以日渐变成了蛇蝎之妇。在一开始,她并不是和武大没有感情。

问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没有感情,是不能觑破真相的假问题。以往有感情,不保证现在有感情。现在有感情,也不保证将来有感情。人总是在变的。只是有些感情变得慢些,在未能察觉实质的变化之前,故事已经终了,留下白头偕老的传说。然而诸行无常,世风变化越快的时代,人与人的感情越不稳固。

潘金莲第一次出场,是武大带了武松归家,在楼下喊开门。

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

这里,可以咂摸出两点。第一,武大和金莲此时并无嫌隙。“大哥”的叫法,有如“老公”。说话带称呼,见出情分。金莲不是不理不睬开了门,一个人转上楼去。那才是隔膜的状态。

第二,武大出门,金莲是锁了门的。武大突然早归,家中也无异样。书中上来就说,“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这正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金莲在碰到西门庆之前,没有任何偷汉子的证据。因为后来不好,就推论出这人开头就坏,坏得彻头彻尾。实际上,金莲就算被武松骂过之后,被王婆骗去家里做针线活时,还记得武大的吩咐:

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

武大说,你到人家屋里做衣服,吃了人家东西,不妨给点钱。如果她不要,你就拿回来做。金莲不仅这么做了,还特意提这是“拙夫分付”。虽然她在家里数落武大,在外面,还是听从武大。王婆请她喝了酒,回家武大问起,她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什么欺瞒。

若金莲对武大绝无感情,就不会恨他,不会骂他,不会说“他晓得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嫌弃他,说明心里还把他当自己人,认为他是自己家里的。

等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往来一段日子之后,情分消磨殆尽,武大躺在床上拿武松来吓唬潘金莲,潘金莲“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当一个人不打算再骂一个人,扭头就走的时候,情分就尽了。

这种情分的消磨,其实容易理解,因为遇见了新人新事。这边有鱼水之欢,那边是“不晓事的”,肉体上已经同一个人亲密无间,心上就会同另一个人日渐隔膜。而往日之好,在金莲心里,慢慢黯淡了。

武大之憨拙在于,他自己念旧情,便以为金莲也念。他念旧情,只因他的生活依然如故,所以他不能理解一个有了新的生活的人,心决计不会再停留在往日。武大最严重的错误,是在金莲已不念旧情的时候搬出武松,说:“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你若肯可怜我”这种话,一方面平添了自己的懦弱无能,令金莲更无法忍受同他在一起的无味与屈辱,而拿武松威吓的话,又激发了金莲的憎恶。武松是两次狠狠抽过金莲脸的人。若不说这话,武大还能活,说了这话,是临门一脚,把自己逼到了鬼门关。

于是,金莲听从王婆之计,选择和西门庆做长久夫妻,毒死武大。虽毒死武大,却终究不能骤然摆脱先前情分之影子。武大死后,金莲对西门庆说,“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说“我的武大”而不说“武大”,正见出,虽情分已尽,习气尚在。正所谓阴魂不散。就像和一个人分手之后,纵然恩断义绝,但业已养成的习惯却要在留下的时光里慢慢消磨,渐渐遗弃。

3、

武大、金莲、武松,三人第一次吃饭时——

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

金莲说“你看那不晓事的”,就看出她同武大的情分了。对陌生人,我们是不这样说话的。朋友也有朋友的客套,这种话,是家人间的亲昵语。

在这个家里,潘金莲是说了算的,武大处处受她支使。这不能说明二人不和,恰恰说明二人融洽。武大条件差,蓦地时来运转,讨了这样的老婆,只有处处呵着护着。而金莲也乐得处处支使他。此时二人新婚不久,不到两年。虽说凭着金莲性格,面对武大这样的人,迟早会生厌,但此时还远远未到生厌时候。

潘金莲是什么样的人呢?她的来历是,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在清河县一个大户人家做使女。大户要缠她,她不肯依从。可见潘金莲是个有想法的人。她不甘于衣食无忧便了,实有要主宰自己生活的欲望,所以不能允许自己做个小妾终了一生。她是对未来抱有期待抱有幻想的人。

作为二十岁的姑娘,又生得美貌,未曾经历世界的险恶,人心的叵测,不忍一生就此蹉过,所以才要冒着得罪主人的风险到夫人处告状。这一状,把她告到了武大家里,成为“三寸丁谷树皮”的媳妇。这一点并不和她日后的偷情生涯矛盾。她图的不是西门庆的钱,是不能容忍过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

说起来,这似乎是个优点,是一种不甘人下的态度。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态度很容易被目为进取心。但若把所有的进取心都视作值得称赞和褒奖,就会忽略背后的风险。一是因为,许多的恶,会在进取的名义下滋长横行。二是因为,即便不如此,当外缘未足之时,一个人对改进现有状态无能为力,进取的野心就会成为他不能安顿目下生活的烦恼之源。于是,人会变得狂躁,严重时,会绝望。日复一日地被这种力量撕扯,达到一定限度,就容易被狂心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潘金莲的时代,身为女人,又是家贫从小卖给大户的使女,就尤其难扭转命运施诸其身的强大压力。《水浒》里,在无法改变命运轨辙这一点上,卢俊义之妻最为突出,其次就是李鬼之妻和潘金莲。潘金莲和二人不同之处在于,潘金莲是不愿听从命运安排的人。但事实上,无论你是否愿意听从命运安排,你都无能为力。

不过,能支使武大的生活,也令潘金莲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她从前做使女,期待生活不受人支配,现在当了家,生活开始有了一点新意。潘金莲对新意的追求,和不甘人下的态度,从后来她和王婆、西门庆吃酒的对话里,也可略窥一二。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

西门庆是有老婆的,却和王婆合起来骗金莲说老婆死了。这在书中是一段很长的对话,我只是节录了较短的篇幅。这一大段对话,十分重要。它解释了在第一次见面时,潘金莲是如何误读西门庆的。往往一个男人要勾引女人时,在最初,都不会露出真实的面貌,一旦露出真实的面貌,就无法博得好感和信赖。所以要先骗到手,待木已成舟,再日渐暴露本相,女人也只好无可如何了。

这段长对话全是在王婆与西门庆之间展开的。处处都是机关。金莲作为一个旁听者,整个过程中只发问了一句:“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仅此一句,就暴露出金莲是何等人。她是想自己当夫人,要当家做主,还要做大户人家的主。

故而,虽然武大可以依从潘金莲,听她支使,但很快,潘金莲就会厌倦这种生活。因为潘金莲是个渴望利欲的女人,她内心极度渴望成功,不愿久居人下。同武大在一起的生活,虽然可以由她掌控,由她当家,但这样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新鲜感,并不比大户的小妾强到哪里去。

对成功极度渴望的人,需要新的刺激,需要一种未知的可能性悬在眼前,像香蕉挂在天花板上,猴子从地上跳起来够,哪怕够不着,也是安慰。金莲的生活就需要这样一种刺激,需要风险。哪怕不越雷池,但雷池必须在。对禁忌的渴望,是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动力。而这种动力,武大无法提供。这个时候,武松来了。

 

 

4、

 

武松的到来让潘金莲欣喜。这种欣喜,是以禁忌的形式摆在面前的。虽然看上去不可突破,但至少撩起了她的神经,给她日渐乏味的生活注入一针鸡血,让她重新焕发了神采。她第一眼看见武松就冒出如此念头:

 

【“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这样的念头,就常人而言,是没有问题的。世俗之人,恐怕极少没有动过此等念头吧。不过,佛家有句话,在《地藏经》里,“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念头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暗自滋长,给人的举止提供无休止动力。等因缘凑泊齐了,条件成熟,很多事情就会萌发,到那时候,凭一己之力,挡都挡不住。

 

潘金莲第一次与武松会面,还思量不到十分细的程度。要说金莲此时就起了淫心,想与武松私通,恐怕冤枉她了。若果真如此,不会过了一个多月,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人的欲念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长的,像一粒火星,在湿漉漉的茅草上并不能燃起来,但只要火星不熄,等有风吹来,慢慢燃起一根干草,后来的燎原之势就不能避免。而火星的保持,就是潘金莲在生活上对武松多一点照顾。作为亲戚,在生活上照料一下,是合情合理的,是任谁都不好断然拒绝的。武松禀明知县要回紫石街兄长家住时,知县都说,“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其理正当。”

 

但事情的难分辨处在于,正当与不正当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截然两分的界限,若去寻找这个边界以划定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你会发现找不到。底线往往是隐晦难见的。当一个人想要寻找底线作为自己不可突破的标准的时候,几乎就注定了终有一天会因为马虎或者糊涂在不经意间突破了它。若由此再去找寻另一条底线,底线就会越来越低,终至于跌向深渊。

 

试看潘金莲对武松的情分,在一开始并不能找出什么越礼的地方。即便吹毛求疵地说有,出于人之常情,也都能够理解。

 

【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臜人安排饮食,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屋,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

 

这种热心过度了吗?若早知潘金莲后来的事,便容易此时就给她扣上一顶淫欲熏心的帽子。但若将心比心,就算我们今天去一座城市,举目无亲,遇见亲戚,作为异性亲属,也完全有可能得到如此招待。能说有异性亲戚这么招待你,就是淫心大起吗?

 

只是,谨慎的人,会于此处就严加提防。比如,修身谨饬的道学家,就会带着防患未然的眼光,看出可能的过患。但这种谨慎,正成了世俗诟病道学家的巴鼻,说道学家眼里见淫。淫事还没发生,道学家早已想到了,可见道学家满脑子都是淫。但如果不能提前想到,那就只有等淫事业已发生,才大呼自己失误了。是真的失误吗?不一定。有人是真糊涂,有人是不肯往此处想,以糊涂为潜在的放纵心做个遮掩。许多人想放纵,但不好意思直接放纵,如果有机会让自己稀里糊涂地被放纵了,事后也好宽慰与原谅自己。

 

那么,武松是哪一种人呢?武松是个聪明的人。但正是因为武松的聪明,让他在这等事上糊涂起来。这和关羽失荆州一样。失荆州不是因为关羽笨,恰恰因为关羽聪明,聪明的人自恃聪明,才会在有些问题上犯下大的糊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普通人都懂得这道理,武松不可能不懂。但武松向来自负,老子生来不是偷瓜摘李的人,该纳履就纳履,该正冠就正冠,管他什么瓜田李下。

 

武松是懂得风情的人。这从他言语相戏孙二娘时就看得出来。但艺高人胆大,他能保证自己出处谨严,不越雷池,他就敢向雷池一步步地逼近。逼近雷池的不只他一人,还有潘金莲。武松和潘金莲的过招其实是一场较量。武松有把握做到对潘金莲不动色心,这是武松保证自己不陷溺不越礼的前提,但武松未必做得到不从潘金莲的陷溺中得到虚荣心的满足和快感。这种虚荣,来自武松天生高傲的自负,这种自负,正是武松对潘金莲的不尊重与不体恤。

 

5、

 

武松不爱潘金莲。但武松乐于享受任何人比自己低劣一等的快感,潘金莲也自不能例外。潘金莲问武松是不是“养着一个唱的”时,武松急了,“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这种着急处是武松的自负处,是武松要表明自己处处高人一等的地方。

 

潘金莲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时,武松并没阻止火向着千钧一发的地方烧。潘金莲捏着武松的肩,问他冷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所谓“五分不快意”,是指武松此时也使出了内功,终于不得不动上克制的力量了。他原本可以于此撒手作罢,因为此时局面全然由他掌控,金莲已经丧失主宰的可能,但武松没有。

 

【那妇人见他不应,匹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了大半盏。】

 

“火盆常热”,是双关的意思。但凡攻城略地,没有十足的把握,要给自己留好退路。所以在暧昧的人之间,双关语就是一件利器,可以只是说事,也可以是说我的心。可以当我有意思,也可以当我没意思。用双关而不说破,是心里还存一分矜持在的,既忍不住要透露消息,又要给自己留下转身的余地。

 

“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意思是,“只要你的心莫冷了”。“叔叔,你不会簇火”,武松真的不会簇火吗?武松是簇火高手来着,在这之后不久,他就对孙二娘说:“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武松情知潘金莲的一切伎俩,却装作不识,纵金莲孤军深入,便好一举歼灭。

 

纵然说武松初开始时出处谨严,到这地步,却渐渐变成要考较一下潘金莲手段的意思。武松有必胜的把握,但他要逼着潘金莲输。明知潘金莲内力不济,却不中途撒手,这是武松的艺高胆大处,也是武松的糊涂处。他要靠践踏别人来证实自己的高贵。但这一种高贵,实在算不上高贵。

 

此刻的金莲,已是骑虎难下。终于做出逼武松生起十分焦躁的举动。武侠小说里有一招,叫“天地同寿”。梁羽生《云海玉弓缘》里,厉胜男最后使出的招数,便是不惜耗尽性命与对方一搏。敢使出这样一招的人,一定不是唯唯诺诺之辈。金莲眼见武松对她的任何举动,都无反应,既不拒又不迎,便至百火燎心。你若无心,便一句话撂下,也好教我死了这条心。这样牵着悬着是何等意思!金莲忍不住,便使出“天地同寿”,一脚踏进了雷池——

 

【(妇人)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我以为,金莲此处的举动,十分地危险,也十分地勇敢。这种勇敢,不是作为一个嫂嫂对叔叔而言,而是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言——敢将自己的全副性命交予对方手里。这和羞耻无关。金莲不是穿得妖冶、暴露,故意露出身体让武松看见,挑逗武松来上钩,那便是羞耻的手段。金莲也不是装作喝醉软瘫在武松怀里哭泣,那样就可以将一切过失推诿于醉酒,便是怯懦的手段。

 

所有那些手段,都是防御,都是不肯纵身向雷池跃下,要留个回转的余地。而金莲,既没有喝醉,也没有耍什么伎俩,她一剑逼到武松喉前,你不是藏吗,不是缩吗,现在,我明明白白地问你,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金莲这一招太厉害,以至于武松不可能再把糊涂装下去。他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吃了残酒,这样,就彻底被潘金莲俘获了。往后再想翻脸不认,也没有可能。这样,就负了武大,成了畜生。武松不能说对金莲绝无好感,但金莲对武松的吸引绝不像武松对金莲的吸引那么大,金莲是业已嫁给三寸丁的人妇,眼见得生活更无希望和可能,而武松正值最好的年华,还做了都头,想找个容貌胜过潘金莲的,根本不在话下。武松岂肯为了区区潘金莲,败坏自己的名誉和前途呢。如果金莲能设身处地站在武松的位置上考虑,便知道自己这纵身一跳绝无幸免之可能。但金莲毕竟只是个21岁的女人,是个谙事未多又充满幻想的女人,便做了扑火之飞蛾。

 

但即便拒绝,武松也可以有别的方式。比方说,“嫂嫂醉了”。这是常人惯用的手段,有谁做了失礼的举动,哪怕是借酒装疯,旁人说一句“看看,又喝多了”,意在表示,大家都明白,并不戳破你,给你个台阶下,日后还好再相见。这人若识趣,就顺坡下驴,全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但那样做,便不是武松了。武松是个毫不留情的人,是便是,非便非,不拔刀则已,一旦拔刀,就必须斩尽杀绝。

 

【武松擗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武松放出了胜负手。这杀伤力极其强大。潘金莲不是一个没有自尊的人。纵然她后来同西门庆通奸,却不能说她不要脸面。骂一个人“不知羞耻”,不表示这人真的不知羞耻。“知羞耻”的人在利欲熏心的时候,也保不齐会做出“不知羞耻”的事情。“不知羞耻”的人做不知羞耻的事,太容易了;“知羞耻”的人做不知羞耻的事,才难。正因为难,更激发了武松的斗志,增加了武松的快感。只看金莲随后的委屈,便知她亦有羞耻心。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

 

若金莲真不知羞耻,会涎着脸说:“哎呀,叔叔何必如此火大,奴家只是多喝了两杯,跟叔叔闹着玩嘛!”不知羞耻的人不怕你骂,会恬然安适。而金莲,面对武松的话,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这种反应,暴露了她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也就印证了金莲在此番过招中,彻底被武松碾压了。要碾压一个人,就要在她最怕的地方碾压。她知羞耻,你就让她做出不知羞耻的事情来。她就彻底败给你了。武松对外物的碾压,从来都是如此。

 

人说“打人不打脸”,武松是“打人专打脸”,不打别处。这是武松的胜处,武松靠这一点,在景阳冈、快活林、鸳鸯楼、飞云浦大展神威,越是艰难的地方,越是让无数英雄低眉气短的地方,武松的神勇越呼之欲出。但同时,这胜处也恰恰是武松的败处,让他失掉了恕的美德,变得不仁。

 

6、

 

武松之不爱潘金莲,不仅表现在这里,还表现在武松第二次痛骂潘金莲的时候。这一次,潘金莲并没有勾引他。那是武松临去东京之前,和武大、潘金莲三人一起吃饭时。在第一次事件后,武松已经搬离了武大的家。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

 

之所以千叮万嘱,不让武大去兜揽武松,也是金莲心里的屈辱和不堪久久不能释怀。但武松自己,却毫不介意张扬此事。金莲的不光彩,在武松眼里,正映衬出自己的光彩,映衬出自己是“噙齿带发男子汉”。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甚至不体恤武大的难堪,当着土兵的面说:“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当着外人,说“说起来装你的幌子”,比真的装武大的幌子还要打脸。而武松之不恕,于此可知。

 

十多日之后,武松因为要远赴东京,再次前来紫石街作别。金莲已然忘记先前被武松侮辱过的不堪,又想起武松的好来。

 

【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以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

 

原谅一个深深伤害过自己的人是最难的,但有一种例外,就是深爱他。因为深爱,所以糊涂,所以好了伤疤忘了疼,会把一切不合情理的幻想,据以为真。潘金莲的幼稚,也在这种原谅中体露出来。

 

但这种原谅,并不是真正的原谅,也谈不上高尚。不要以为这种原谅表现出一个人胸襟宽广,事实上,这种原谅只能表示一个人对内心的贪著无法割舍。看似原谅别人,其实是原谅自己,原谅自己先前的贪著心带来的伤害。因为这种原谅,一个人必将继续遭受贪嗔痴三毒的焚烧。她又重新将命运交付另一人掌中。究竟地讲,所有的原谅,都只能是自己对自己的。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原谅另一人,也没有任何人有可能被另一人原谅。

 

而一个人原谅现在的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对过去的过失不再原谅。唯有不再原谅过去的自己,才能同往日彻底告别。这样,在不原谅中,就被永远地原谅了。而一旦原谅以往的过失,则必至于重蹈覆辙。但对常人来讲,都没有这样大的勇敢,来拴牢意马心猿,故而潘金莲此心一转,又牵引自己堕入恶涂。

 

如果潘金莲不说“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武松下面纵然再骂潘金莲,也骂不到那么理直气壮,金莲这种举动就是,别人还没拔刀,自家先把心口撞了上去。于是武松有了“表壮不如里壮”、“篱牢犬不入”的话。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若说前一番骂金莲,武松还有不得已的地方在,那么,此次骂金莲,可谓毫无来由。因为对武大的安排和交待,都已经说清楚了,酒也喝了,一家三人正在融融洽洽地吃饭,武松突然重揭金莲伤疤,来这么一句。人人都以为武松前番打金莲脸已经够彻底,够不留情,不想武松之刀还可以更深入三寸。

 

前一番被骂,只有武松、金莲二人在,是金莲有过失在先。而此番被骂,却是当着武大的面,不仅当着武大,就连土兵也在一旁筛酒。武松当着土兵说这番话,正是不怕恶事出门。而这一次,金莲并没有招惹他。

 

武松血溅鸳鸯楼时,在墙上蘸血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留下“打虎”两字,是怕世人不知他的战绩。而他碾压潘金莲的经历,也像打虎一样,是不能不提的傲人传说。于是潘金莲被再次狠狠抽了一耳光。

 

这记又响又狠的耳光抽在金莲脸上,让她彻底断除了对武松的一切信赖,这信赖的背后是她虚构出的梦幻泡影的破碎。于是金莲——

 

【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胀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

 

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最后一句。想想后来金莲毫不犹豫地答应王婆每日和西门庆私会,以及绝不犹疑地决定毒死武大,所有这一切,不能不说包含了对武松的报复在。金莲这么做,不是报复武大,而是报复武松,因为“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你这么认我,我就不辜负你,一样样做给你看。

 

这种性子,用好听的词,叫刚烈;用难听的词,叫狠毒。其实,刚烈和狠毒并不是两码事。唯刚烈之人能狠毒,唯狠毒之人能刚烈,其间的区别只在于,刚烈是因为强烈的爱,难忍能忍;狠毒是因为强烈的恨,难行能行。刚烈是因利他而自重,狠毒是因利己而憎人。对于没有善恶分明的道德观念的人来讲,刚烈和狠毒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纸。把潘金莲这层薄纸捅破的人,正是武松。

 

武松至此,已彻底得偿所愿。前番,武松痛骂金莲。此时,听到金莲痛斥武大,武松笑了。若真对金莲有一毫的顾恤和爱怜,武松此时便该说软话。但武松却是调笑的口吻,往金莲伤口上更撒一把盐。在刀柄已经没入金莲之躯干时,武松犹能飞起一脚,令匕首更进半寸。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得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都记得嫂嫂说的话”,指什么话?明面上看,是记得金莲方才说的。但看武松刀刀所指,便知武松记得的是什么。先前,金莲曾说,“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金莲用这句话,是排兵布阵之计,是在试探,是进能攻退能守,给自己留一点余地。而此刻,武松说,“嫂嫂……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这便不是试探,而是嘲讽,不是留条后路,而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要斩便斩得彻底,要杀人便合灭门。

 

更厉害的,是武松后一句:“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嫂嫂的话,武二都记得,嫂嫂既然有心,不妨饮过此杯。武松真是做得一笔好文章。所有金莲埋下的伏笔,武松都要一一交待,一掌掌掴到金莲脸上,让她无计可躲。

 

这不能不令人惊叹武松是打机锋的绝世高手。他哪里“不会簇火”!他是顶尖高手装成绝无武功的样子,而对手的每一处破绽,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看他放过你,其实他是在不动声色地伺一个最佳的时机,“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武松最精于此道。

 

于是,潘金莲哭着下楼了。

 

 

7、

 

武松来阳谷县前,潘金莲和武大是和睦的。家里潘金莲说了算,她是主。武松来了之后,二人变成三人。

 

几何学上,三角形有稳定性。但人的相处中,三人最不稳定。三人里,往往有两人更近些。这样,被疏远的第三人,就容易渐渐脱离出来。就算一家三口,也是这样。如果孩子和父母的一方太近,近过了夫妇间的距离,家庭就危险了。

 

健康的家庭应是,夫妇最近,孩子稍远。孩子会渐有自己的小秘密,日渐成长,摆脱父母羽翼,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也是三人关系的分裂,但这种分裂是健康的。因为独立出的孩子和父母仍有血缘联系在。若夫妇间,将本该留给对方的信任与亲密留给了孩子,则会促成家庭之分裂。

 

孩子不应夺走夫妻间的亲密,父母也不应。即便是儒家,也会认为,男人如果对母亲比对妻子还近,是不智的。对父母的爱与对妻子的爱是不同的爱。对父母的爱是孝之爱,是基于血缘的,不是基于理解。一个人爱戴父母,应和颜悦色地侍奉父母,却不能奢求父母理解你。而夫妻相处,则应努力追求彼此间更多的理解。

 

人要想对世界有着相似的理解,最好生在同样的时代,长在同样的环境下,有着相近的阅历。代际差异让这种理解变得困难。故而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对待父母,强求他们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就是不仁,因为他们未尝经历和你一样的生命遭遇。对待配偶,若不求对方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就是不义,因为这构成二人共同生活互相扶持的基础。配偶关系是后天选择的。当一个人做出选择,就意味着,应有意愿在此后的生活中相伴终老,但父母、子女对自己的陪伴都是有限的。

 

故而,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都不应比配偶更近。同样是爱,但形式和内涵不同。对子女,是慈爱,对父母,是敬爱,对配偶,是亲爱。这三种爱,在分量上没法比较,但在距离上,亲爱要比敬爱、慈爱更近。即便单从身体的物理接触上,也很容易明白。亲爱的人,身体可以有密切的物理接触,慈爱和敬爱就不同。

 

父母、子女犹是如此,更不用说兄弟姐妹。如果有人和兄弟姐妹的亲近程度超过了配偶,必然会葬送婚姻。故而,在武松、武大、潘金莲的关系中,犯下最严重错误的,不是潘金莲,也不是武松,而是武大。

 

武大看起来是最无辜的。但正是这个看上去最无辜的人,做了最糊涂的事,亲手埋葬了婚姻,葬送了性命。

 

《水浒》的故事,表面上看,是金莲对武松的追求破坏了三人关系。实际上,这种追求恰恰减缓了三人关系的破坏。家庭分裂的真正原因,是武大和武松走得太近,将本是家庭主心骨的金莲瞬间边缘化了。如果有人对兄弟比对老婆还好,兄弟和老婆又同时在身边,这样的家庭不分裂才是怪事。

 

金莲有个疑问一直在,但直到彻底和武松撕破脸皮才说:

 

【“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

 

武大和金莲结婚一年,却从没告诉金莲自己有个亲兄弟。也就是说,武大向金莲隐瞒了身世。

 

任何有意的隐瞒,都会造成亲近关系的疏离。人之相与,虽不可能第一次见面就把所有经历告诉对方,不过,但凡亲密关系业已建立,若还有意隐瞒故事,一旦发露,便难长久。

 

亲密关系是和隐私互斥的。要互留隐私和空间,就不能绝无隔膜地亲密。和一个人亲,正因为他的隐私你知道,你的隐私他知道。他没跟别人说的话,跟你说了。这些共同珍藏的记忆,慢慢衍生成情分。

 

对潘金莲来讲,清河县所有熟悉武大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弟弟叫武松,金莲却不知。二人听闻有人打死景阳冈上的老虎,武大已想到八成是武松,却不把猜测告诉金莲。则金莲之心冷可知。

 

这只是其一。其二,金莲挑逗武松不成,对武大说武松调戏她,武大问都没问,直接说:“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乞邻舍家笑话。”

 

武大问都没问,就断定武松不是这等人。依据是什么?不是对武松的了解,而是爱的盲目。一个差点杀死人在外逃亡的弟弟,在他眼里“从来老实”。更要紧的是,武大虽对考证此事原委一点兴趣都没有,却生怕邻居听到,惹人笑话。武大笃定地认为,他兄弟没错,便有错,也错在金莲身上。则金莲之心冷又知。

 

这只是其二。其三,武松再次羞辱潘金莲,是当着武大和土兵的面。金莲已无法忍受,跑下楼梯,武大在干什么呢?他屁股没动,依旧和武松喝酒。一个男人眼见老婆被人欺负,却不站在老婆一边,倒跟欺负老婆的人喝酒。金莲哭着下楼,武大不哭。武松要走,武大哭了。则金莲之心冷更知。

 

长成三寸丁谷树皮倒罢了,这等不尊重,不能不令金莲心寒。这三次心寒,一点点蚕食掉金莲对武大的旧情分,让金莲在内心深处,渐渐视武大同路人。

 

虽是路人,却还不是仇雠。令金莲视武大如仇雠的,不是武大捉奸,而是武大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时,依然不忘拿武松来恫吓金莲:

 

【“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

 

这真是火上浇油。不提还好。不要忘记金莲对武松说过:“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

 

8、

 

金莲被武松羞辱两次,明面上的生活依然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不见得是好事。一件事情变坏,人们总以为是眼前的偶然所致。但在佛家看,眼前的事只是缘,是条件,而事情的因、根本,则是一颗业种,在识海里翻滚。

 

武松对金莲的两次羞辱,武大令金莲的种种心寒,都让金莲越发感到这个家里的死死寒意与绝望,绝望在金莲心里埋下种子,种子在泥土下将根须越扎越深,外人却看不见。

 

武松离开了武大,他的话还算数。金莲每日同武大生活,但武大的生活却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武松吩咐展开。武松叫他卖一半烧饼,他便卖一半烧饼。武松叫武大看住金莲,武大便把金莲像看贼一样看住。

 

【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

 

“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这还是把武大当自己人的话,意在提醒武大,我才是你老婆,武松是别人,你莫分不清远近。

 

【武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什么是金子言语?在武大眼里,兄弟说的话都是金子言语。在金莲眼里,武松留给她印象最深的话是什么?——“武二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 、“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这些话,不知在金莲心里反复轰炸过多少遍。现在,睡在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唯一可依赖的丈夫,却说“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在武大眼里,“金子言语”自然不是骂金莲的话,但武大太蠢,蠢人一开口便让人心里窝火。自己没察觉,却已深深刺痛了旁人的心,让人绝望得彻底。虽然绝望得彻底,金莲却没有行动。她已经心如寒灰了。心如寒灰的表现就是,连同武大闹的力气也没有了。

 

【自武松去了数十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武大的糊涂,体现在这里。他看到金莲先前跟他闹,现在不闹了,顺从了,就心里欢喜。却不知这顺从的背后,是再也无计弥缝的伤口,是恩断义绝的斩截。

 

金莲的糊涂,也体现在这里。并不是弱者在整个人生当中,没有一个机会改变命运。只是,时机总在不经意间到来,隐微难见,又转瞬即逝。除非有足够的智慧和果决,才可以同往日彻底告别,而金莲,没有这种本事。

 

这个时候,闹是没用的。闹,只是情绪的外在发泄。外在要发泄,表明内里出了问题。内里的问题,源于金莲对武大的不满,武大对金莲的辜负。若金莲明白自己是何等人,就定知绝不可能同武大过一辈子,那就应当使出手段让武大写一纸休书。

 

金莲不是没闪过这种念头:

 

【“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

 

但这是一时气话,不是当真。加上武大并没有留住武松,金莲的要求也就被取消了。倘若金莲能审时度势,就会明白,“一纸休书”应该是无条件的。不是“你要留武松时,便还我一纸休书”,而是“无论留不留武松,都要还我一纸休书”。一旦有条件,当条件取消,便迷失了处境,以为日子还可以凑合。金莲愿意凑合还因为,一旦被休,好不好再嫁,再嫁会遇见什么人,都有很大风险。

 

倘没有风险,人人都能做出选择。一旦面临风险,绝大多数人会选择暂时安稳。——再忍忍,实在不能忍了再说吧。有这样心态的人,总要受人摆布。唯有勇者,才敢当机立断。武松和金莲都是硬性子,而金莲之所以不如武松,是因为武松是真硬,金莲是假硬。武松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能一拨便转,一触即发,故而武松虽遭险境,却能绝处逢生,而金莲不能。

 

金莲的“假硬”体现在她并不能干预事情。在王婆处做衣服,王婆让西门庆出银子买些酒食犒劳金莲,金莲嘴上说“不消生受得”,却不起身。王婆说,“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金莲嘴上说“干娘免了”,却依然不起身。等买了酒,王婆喊金莲吃酒——

 

【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

 

莫把金莲嘴上拒绝身子不动当成假意,这只说明金莲刚硬外表下的怯懦。她的拒绝毫无力量。她嘴上可以硬,实际行动上,却软得很。这和武松不能比。后来武松逼供金莲,金莲本欲不招,武松拔出匕首往金莲脸上一抹,金莲便招了。

 

金莲曾说武松,“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也曾说金莲,“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武松有本事做到心口如一,金莲却不能。所以金莲碰见武松,不能不被碾压。

 

同样是狠,武松是真狠,金莲是假狠。金莲杀武大,步步听从王婆安排,毒药也是西门庆拿来的。而武松杀人,一切都是自家筹备。金莲杀了武大,手脚都软了,干不了别的。武松杀人时,都不会忘记少付一文钱。

 

武松这种气质,构成了对金莲的极大吸引。金莲有慕于武松,非但在武松的长相和气力,还在武松的气概。金莲被捉奸,西门庆第一反应是躲到床下,金莲起身顶住门,骂西门庆:“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这种唾弃,同时也解释了金莲倾慕的会是何等人物。

 

金莲与武松略有相似,只是武松走得比金莲远得多,金莲是虾兵蟹将,武松是巨鲨猛鲸。武松对金莲,有一种内在的致命吸引,让金莲天生臣服。从清河县大户到西门庆身上,金莲从没在谁面前臣服过,但在武松面前,金莲臣服了。这种臣服,不是屈于武力,而是人格魅力上的倾慕。这倾慕,也是金莲丧身失命之由。

 

9、

 

从我家到公司的途中,有一条双柳遮道的青泥路,每到下雨,便有蚯蚓从泥里钻出,自在地爬到路上。过往行人很多,于是被踩碎碾死,横尸遍野。但下次雨后,依然会有无数蚯蚓爬上路面,迎接被碾死的宿命。

 

奥林匹克公园的下沉广场里,常有人卖一尾不知什么名目的鱼,卖家往盆里放只红气球,鱼就一刻不停歇地去顶,直到精疲力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不像这些蚯蚓和鱼一样。佛家把这叫做先天无明。因为无明,不能觑破虚妄,心逐它流转,堕入轮回,永无了期。

 

人可以清醒看出,顶气球并没有多少意思。但鱼的基因里有一股冲动,让它不能抑止地去这么做。一旦明白这点,再看潘金莲对武松的渴慕,就会对她的不能自已生起些许悲悯与可怜。

 

金莲是对未来抱有期待的人,是不能容忍生活一眼望到尽头而无任何变化的人。武松的到来,平添了一座雷池横亘在金莲面前。金莲的生命,要求她纵身跃向雷池,就像扑火是飞蛾生命的内在要求。

 

金莲对武松之关照,正是在向雷池靠近。她并非不知道,雷池不可跃,一跃便粉身碎骨,却按捺不住对禁忌的渴望。对武松的殷勤,正是金莲对禁忌渴望之外在体现。

 

武松带了土兵将铺盖行李搬回家里,金莲“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这种内心抑制不住的狂喜,就是危险的预兆。当一个人无法抑制内心狂喜时,遥远未来的悲剧帘幕可能正在揭开。

 

YMCK10252019-09-21 19:55:52
人类出现和发展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