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04-04 08:50:15

一位消防员家属的自白

 

2020年3月30日,四川凉山州西昌突发森林火灾,山火导致19人牺牲,其中18名为地方扑火队员,1名为当地向导。就在去年的同一天,同样是在凉山,突发森林大火夺走了27位消防员的生命,也使社会关注到消防员这一高危职业。

这篇故事来自一位在青海工作的消防员的女友,她曾和男友一起前往救灾现场。她记录了他们恋爱中甜蜜又揪心的细节。

 

故事时间:2010-2019年
故事地点:青海

 

2019年3月30日,四川凉山木里县发生森林火灾,夺走了31位救火英雄的生命,其中有27位是森林消防指战员。看到新闻后,我给男友大宁打电话,拿手机的手微微发抖。
七年来,每次看到消防员出事的报道,我心如刀割又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次叮嘱他注意安全。
他一出警,我的心便开始揪着,想打电话,又不敢按下拨通键。拿起手机,又快速放下,心慌到大脑一片空白。

2010年,从湖北一所高校毕业后,我回到青海,考入电视台,在一档民生节目做记者,专门负责跑突发新闻。记者都有自己长期合作采访的口子,我的口子就是消防。
2011年11月,民和县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一辆奔驰商务车在途径109国道享堂大桥时撞上桥墩,车体经过撞击翻滚后,车内7人全部遇难。
第二天,我和摄像李老师驱车将近两个小时赶去采访,在民和县消防中队门口,教导员告诉我下午要去县政府开会,只能让中队指导员陪我们去现场。
约莫等了一两分钟,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一毛二”(连长)出现在中队门前,带我们去现场做采访。高原上的阳光有些刺眼,“一毛二”正好站在阳光下,就像被舞台上的射灯打中,我看不太清他的长相。
那是我和大宁的第一次见面。
“一毛二”带领我们去事发地点。到达目的地,下车时,我才看清“一毛二”的模样,一个字——“圆”。圆脸圆脑袋,身材也圆滚滚的,是个很结实的胖子。不过,绝对不是我的理想型。
当时的我也没想到,几个月后,这个我自认绝不会来电的男人,会成为我的初恋。他叫大宁,我给他起了一个昵称“肉宝”。因为他叫我宝宝,我便喊胖胖的他叫肉宝。肉宝说,这个称呼对于五大三粗的他来说,有点“娘”,但最终还是不大情愿地接受了。
一般人第一次面对镜头多少有些紧张,肉宝看上去却很镇定自若,嗓门也响亮。剪片子时,我发现采访中说肉宝说了一句令人惊骇的话:“缓缓将最后一位遇难者的下半身从车体内取出。”
我觉得不对劲,向通讯员要他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求证。事实是:最后一位遇难者下半身被卡在车里,需要破拆车以后尸体才能抬出。由于这个失误,节目改为口播播出。
后来,肉宝告诉我,那天他一看到我就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原来他早就见过我,全省消防部队拉动演练的时候,他在消防车里看着我拿着话筒站在路边,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姑娘要是我女朋友该多好!”
交换号码后,我每天不时地都会收到肉宝的问候短信。“早上好”、“吃了吗”或者“干嘛呢”。他的关心含蓄,木讷的我并未收到肉宝的爱情信号。

或许人与人之间真有缘分存在,且多半源自于对未来的憧憬。我曾对朋友说,巴颜喀拉山离天空很近,或许神灵能够听到我们内心的声音。
2011年10月初,也就是认识肉宝的前一个月,我接到任务,前往青海省玉树州清水河地区采访。10月的高海拔地区,氧气稀薄,一天经历四季的变换,前一秒阳光明媚,下一秒鹅毛大雪伴随着狂风呼啸而至。
途径海拔4824米的巴颜喀拉山山口时,肺部不适的摄像李老师已经无法拿起摄像机了,只能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
闲聊时,李老师转头问我:“傻姑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我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没想过,像我爸那样的吧!”
我爸以前是军人,为人温和善良。我上高中时,90多岁的姥爷住在我们家。人老了,眼泪鼻涕常常不受控制。有次姥爷低头吃核桃,鼻涕流出老长,挂在鼻子底下来回摆动,我爸“哎呀”一声,快速拿起面巾纸,轻轻给姥爷擦拭干净。从那时起,我有些幼稚的小脑袋里就有个很搞笑的想法——我也要找一个以后给我爸擦鼻涕的老公。
李老师点点头道:“会的,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很爱你,你也很爱他的那个人。”
作者图 | 高原上
借他吉言,在离天那么近的地方,神灵必是听到我们的对话,让我看到肉宝的另一面。
认识肉宝后,我常被邀请去采访。一次,在跟随消防队采访“红门开放日”时,警铃响起,出于职业习惯,我立马跟车出警。
事故车辆的车体变形严重,消防战士们费尽功夫将司机从座位和方向盘之间救出来,司机穿着毛衣,冻得瑟瑟发抖,战士们脱掉军大衣替他裹上。由于受到惊吓,司机反应有些迟钝,鼻涕挂在脸上,已经到了嘴角。肉宝攥着卫生纸,跑上前给司机擦拭起来,没有一丝犹豫。
我有洁癖,自问无法为一个陌生人擦鼻涕。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以这样,我还需要为我爸的鼻涕发愁吗?我直直盯着他的动作,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头一颤、一见钟情。
那时还没有微信,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在你来我往的短信里试探彼此的心意,他始终将热情和含蓄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合二为一,令我这个从未谈过恋爱的爱情白痴如坐针毡。
这种小心翼翼的拉锯终结在我的一次高烧里。
一场大雪过后,我发起高烧,在家躺了一个礼拜。每天早上8点,肉宝开始了密集的短信轰炸。“好些了吗?”“好好休息。”那时还没有外卖,他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可以托在西宁的战友给我送到家里。
我回复: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你想知道?
脸颊有些发烫,我心里忐忑,写下:赶紧的!
因为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肉宝话不多,但很喜欢在句末加感叹号。他是白羊座,情绪强烈而温厚。
我回复:相信啊!
这一天是2012年1月20日。肉宝当时坐在椅子上,看到我肯定的回应后,他跳起来,把身边的战友吓得不轻。
他在短信里写道:我一直有个梦想,有个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姑娘能从天而降,没想到那天中午,她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梳着大背头式的马尾辫!!哈哈哈哈!!! 

那时,我每周都会采访一些消防出警现场。肉宝的工作需要随时待命,我有自己的采访任务,两人真正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肉宝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多来报道消防员的生活。为保护记者的安全,我们的战友会去接你。“他顿了顿,又说:”真希望你每天都能来。”我听着好笑,又有些心酸。
肉宝和队友提到我喜欢喝旺仔牛奶,他的兄弟也记住了。之后,我每次去他们中队采访,总有战士会笑盈盈地递给我几瓶旺仔牛奶。
男友是个消防员,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2012年,我收到消息,民和县一个村落发生大范围的山体滑坡,随时可能会有大范围垮塌的情况,消防中队需要配合政府,去山脚搭建救灾帐篷,转移安置山脚下的几十户居民。
于公,这是一条非常有报道价值的新闻;于私,我想陪伴肉宝,陪他并肩站在救灾现场。我立即向台里申请要赶往现场。
我到达现场时,局面有些混乱,一些村民舍不得家中财物,趁警察和武警官兵不注意绕道跑回家中。我完成自己的一部分采访,用眼睛搜索四周,战士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始终见不到肉宝的身影,他的电话也打不通。
我心中焦灼,还要强作镇定地整理手上的采访笔录。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骂骂咧咧声:“你把我放下!你把我放下!”
我循声望去,看见肉宝肩扛着一名老乡大步朝我这边走,他面色铁青,弯腰将老乡放在地上。
“你不想活,我的战士还要活命。你再跑回去,看我不把你扔河里去!”肉宝用手指着老乡,一通吼叫。
我对摄像的李老师使使眼色,拿着话筒上前。
原来,这位老乡不听劝,非要回家里拿自己媳妇儿的首饰。战士劝他他不听,还非要扯着战士陪他一起去。肉宝看见后,一把扛起老乡就往回走。
老乡很不服气,我递给他一瓶水,安抚道:“要是山塌了,你丢了性命,首饰也拿不回来啊。你先待在这里,等情况稳定了再说。我们记者给你做个证人,要是首饰被埋了,帮你一起挖。”听到这,他才暂时安静下来。
在救援现场,勇气和耐心一样重要。安抚完老乡,我又去找肉宝,他脸上蒙着灰尘,后背的衣服早就汗湿了。肉宝神情严肃,告诉我,老乡生活困难,几样首饰,可能是几代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但不论如何,他不能看着老乡和兄弟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夜深了,高原上昼夜温差大,夏天的夜晚很冷,还在准备后续采访的我穿着小西装,套着电视台的冲锋衣,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李老师也提醒我:“采访尽量简短。我手冻僵了,不好操作摄像机。”
我点头。准备出镜时,一只手从身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位陌生的战士拿着两个罐头瓶,说里边装着姜汤。我接过罐头瓶,还有些烫手,他接着给我和李老师披上军大衣,嘴里念叨着:“嫂子,队长这会儿在巡查,等一下还要开会,让我给你和这位老师拿过来!”
嫂?嫂子?
我的脸“唰”就红了,李老师一阵大笑,我真想把脑袋塞大衣里边藏起来。
作者图 | 肉宝送我的第一个情人节礼物

和肉宝恋爱后,平时两人工作都忙,逢年过节,他在消防队坚守阵地,我在全省各地赶节目、剪片子,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
2017年夏天,我耐不住想念,一个人开车去看肉宝。虽然也是好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了,可我从来不敢独自上高速,车里温度很高,我甚至不敢伸手去开空调。
一个半小时后,我抵达肉宝所在的中队门口。我的刘海全贴在脑门上,脸也红成猴屁股,整个人像是被蒸熟的包子。来中队看人,需要哨兵通报,我说明来意,低头不去看哨兵强忍笑脸的表情。
我以为自己为肉宝制造了浪漫和惊喜。但他听说我一个人开车过来,脸色很不好看:“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
“什么没事?”他看了我一眼,“上去洗脸。”
我默默跟着他上楼。看到他生闷气的身影,竟然有点想笑。我们在中队部坐了一会,他给我倒水,脸色缓和下来:“以后,再也不许一个人开车上高速。”
听说我没开空调,他哈哈大笑:“你这个瓜子!空调是不是不知道在哪里?!”说着,他牵住我的手。不过一见到战士,又不好意思地放开。
傍晚,我准备回去,看见中队门口站着一位代驾司机。肉宝不放心我,花钱请了一位代驾,在他眼里,我是个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
这件事后,打趣我成为战士们茶余饭后的乐趣,然而他们并没有笑话我被蒸熟了的样子,反而对我这位准军嫂充满恻隐之心。
2017年,肉宝被调往德令哈,一两个月见一次面成了常态。
肉宝坚持对我早请示、晚汇报。每天出操前,他会给熟睡的我发短信“请安”。夜晚,明明说了“晚安”,收到对方一条“想你,睡不着”的回复,被思念啃噬的两个人又继续聊下去。
他工作性质特殊,离得又远,我更加担心。
有长年奔波在突发新闻一线的经验,我敏感到听到消防车路过的声音,就能判断有几辆消防车出警,还能按照警车的数量判断事件大小。因此,肉宝出警前不敢给我电话,常常是出完警才告诉我。
他对我报喜不报忧。一次,一辆装载有危险化学品的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发生交通事故导致化学品泄漏,接触空气的化学品瞬间腾起白雾。公路一旁就是农民的田地,重型防化服数量有限,肉宝穿着普通战斗服和战友站在上风向用水稀释泄漏物,避免污染农田。
几个小时下来,他们喉咙痒痛,在医院挂了三天吊瓶,确认自己并没有中毒后,他才慢悠悠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
自此,不论肉宝调动到哪个中队,我都要先去拜托中队宣传干事,请他们方便时,第一时间将肉宝的出警情况告诉我。
一次晚上十点,通讯员告诉我,一对夫妻吵架,男人负气跳河,肉宝所在的中队需要去救援。她叮嘱我别打电话,消防员们要通过一个年代久远的废弃吊桥,木板都腐蚀了,过河不安全。
我一整晚握着手机,最后在等待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满床找手机,打电话问他,他说昨天的救援一直持续到凌晨,过桥时,差点一脚踩空掉下去。听到之后,我手一软,手机差点掉下来,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开着玩笑:“谁让你这么胖,还不肯减肥。”
肉宝对我的嘱咐和打趣不以为意,他嘟哝着:好啦。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描述自己的危险轻描淡写,我心疼得厉害。
但肉宝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宝宝,我的疼不算什么,你要是出一点点事情,我会打死自己的。”

肉宝前胸后背全是疙瘩,长在身上痒,挤破又疼得要命。他说:“这些都是毛囊炎,穿着沙袋背心训练的时候给捂出来的,我比一般人更怕热,也就更严重一些,干消防的,谁不挂点彩,谁不落点病。”
我跟过消防队拉练时的采访。背着120斤重的假人,爬上4、5层楼高的训练塔;吊在长30米多的绳索飞速爬一个来回;一次,我看肉宝上拉梯,他身姿矫健,速度也快,和胖胖的身材很不相称。我看着他,心里骄傲极了。
2018年10月,消防部队退出现役部队。喜欢跟我说话的肉宝,话少了起来。
他给我发信息:我舍不得那套军装,那是我的荣光。肉宝不善言辞,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
肉宝的父亲是一位老消防员,肉宝耳濡目染,他考取军校,成了一名军人,后来又做了消防员。如果消防部队没有退出现役,他已经入伍16年了。
我在短信里安慰他:我爱你如初,因为有些事情并不是脱下那身衣服就可以不做的,你是一名专业的消防员,应该以专业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这未尝不是好事。
过了一阵子,肉宝又振作起来。发信息告诉我,他不喜欢新制服的颜色,好几次被人当成是海军。“你们电视台发的那件工作衣背后的字是在哪里印的?我也去印个字,印上大大的消防两个字,哼!”
作者图 | 青海消防提供
我知道,消防的使命和任务在肉宝心里刻下了抹不去的印记。我也在努力成为他坚强的后盾。
还没和肉宝在一起时,我曾经采访过一位特勤消防员的妻子,由于特勤消防员主要处置急难险重任务,所以她的日子过得更加提心吊胆。
2011年4月,西宁市一家商场发生火灾,救援从下午持续到凌晨。那位特勤消防员第二天早上回家时,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没有一件是干的。拿着能拧下水的衣服,特勤消防员的妻子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哭了整整一个钟头。
她跟我说,当时她浑身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散架了。那种感受,我在捧着手机等待肉宝安全归来的时刻,也感受过。
除了消防员的身份,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父亲或爱人。作为消防员的女友,我感受过太多难以忘怀的瞬间,承受恐惧,同时也感受到荣光。
我曾问过肉宝:如果我们正在旅游,遇到当地发生交通事故或者火灾,你会不会救人?肉宝说:“必须上啊!这是消防员的职业习惯,就像你看见什么不平事都想曝光一样。”我看着他肉乎乎的脸,心里默念道:好啊,我也愿意陪你一起救人。
那次西宁商场大火,是我和肉宝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火情现场。商场里,肉宝冒着楼体坍塌的危险灭火,我站在楼外,握着话筒做报道。当时我们还不认识,但已经是共同经历过大火淬炼的战友了。
*文中人名为化名
- END -
撰文 | 杨午午
编辑 | 崔玉敏
YMCK10252020-04-04 08:52:03
下午三点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