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05-03 10:53:54

阅尽风霜君已残——曹禺之憾

 

作者:冯锡刚

 

197811月,曹禺的历史剧《王昭君》问世之际,茅盾曾书赠七绝一首:

 

当年海上惊雷雨,雾散云开明朗天。

阅尽风霜君更健,昭君今继越王篇。

 

诗后有跋语云:三十年代末我在上海初见雷雨演出当时震惊剧坛。”“三十年代末可能是笔误,盖当时茅盾在香港、新疆等地,但《雷雨》演出震惊剧坛确是实情。雾散云开是否喻指《日出》(这是继《雷雨》之后的另一部名作),不好断言,为明朗天作铺垫则用意显然--《明朗的天》是曹禺1949年之后的第一部作品。越王篇1960年与梅阡等人合作的历史剧《胆剑篇》,取材于卧薪尝胆的历史典故,以越王篇代指,为的是合乎绝句的平仄。阅尽风霜君更健,看来是对《王昭君》的赞赏。茅盾的勖勉除了应景成分,恐怕多少也是这位政治意识强烈的文学家美学情趣的流露。

 

《雷雨》、《日出》为五四新文学的瑰宝,世有定评,曹禺1949年之后的作品却难以恭维。曹禺在谈到《雷雨》、《北京人》的创作体会时有过这样一番话:

 

写东西如果先有主题,然后搜集材料再写下去,在我来说是很费劲的。我已经试过几次,结果都失败了。我想写作要有对生活的真实感受,逼得你非写不可,不吐不快,然后写出来的东西才是浑然一体的。

 

并非巧合的是,《明朗的天》等三部作品都是先有主题的奉命之作(用鲁迅的话说,就是遵命文学)。作者在完成《王昭君》的创作之后,写过一篇《昭君自有千秋在——我为什么写〈王昭君〉》,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这是敬爱的周总理交给我的任务

 

记得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个下午,在政协礼堂,总理和我们一起谈话。内蒙的一位领导同志向周总理反映,在内蒙地区,在钢城包头,蒙族的男同志要找汉族对象有些困难,因为汉族姑娘一般不愿意嫁给蒙族的小伙子。周总理说:要提倡汉族妇女嫁给少数民族,不要大汉族主义;古时候就有一个王昭君是这样做的!接着,总理对我说:曹禺,你就写王昭君吧!总理还提议大家举杯,预祝《王昭君》早日写成。

 

1979年,《王昭君》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搬上舞台。笔者记得,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观看演出后说过这样一句话:《王昭君》里没有王昭君。当然这也许是一家之言,但在经过了40年的时间积淀之后,《王昭君》早已被世人淡忘,却是不争的事实。《王昭君》出于周恩来的托付,辗转多年才勉力写成,致使这位经纬万端的政治家生前未及看到该剧的问世和演出,自然也就无缘发表观感。在笔者的记忆中,曹禺大概是周恩来1949年之后最为关注的剧作家之一,这既基于早年艺术实践形成的情趣,又植根于1949年之前在重庆的交往。

 

1962年,在3月上旬召开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即广州会议)前不到半个月,周恩来在北京召开文艺座谈会,谈话中多处论及曹禺,高度评价他1949年之前的作品:

 

曹禺同志的《雷雨》写于九一八之后,那个时代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民国时代。写的是五四前后的历史背景,已经没有辫子了。写的是封建买办的家庭,作品反映的生活合乎那个时代,这作品保留下来了。这样的戏,现在站得住,将来也站得住。有人问:为什么鲁大海不领导工人革命?《日出》中为什么工人只在后面打夯,为什么不把小东西救出去?让他去说吧,这意见是很可笑的,因为当时工人只有那样的觉悟程度,作家只有那样的认识水平。这是合乎那个时代进步作家的认识水平的。那时还有左翼作家的更革命的作品,但带有宣传味道,成为艺术品的很少。我在重庆时对曹禺说过,我欣赏你的,就是你的剧本是合乎你的思想水平的。

 

周恩来也只有在相对宽松的1960年代初,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历史的评价往往是指导现实的需要:

 

新的迷信把我们的思想束缚起来了,于是作家们不敢写了,帽子很多,写得很少,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曹禺同志是有勇气的作家,是有自信心的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写《胆剑篇》也很苦恼。他入了党,应该更大胆,但反而更胆小了。谦虚是好事,但胆子变小了不好。入党应该对他有好处,要求严格一些,但写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缚。把一个具体作家作为例子来讲一下有好处。所以举曹禺同志为例,因为他是党员,又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要求严格一些,说重了他不会怪我。过去和曹禺同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很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写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成见是不好的,意见要从实际出发,否则是谬见,是主观主义。但要有主见,现在主见少了。《明朗的天》好像还活泼些。有人说它不深刻,但这是解放不久后写的,写在1953年。这个戏把帝国主义办医学院的反面的东西揭露出来了,我看过几次,每次都受感动。《胆剑篇》有它的好处,主要方面是成功的,但我没有那样受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

 

比较而言,周恩来对《胆剑篇》和《明朗的天》这两部作品的评价明显不如《雷雨》和《日出》。他婉转地批评这两部作品自然与其身份有关,曹禺当然心领神会。对《明朗的天》,曹禺在1970年代末是这样自我评价的:

 

尽管当时我很吃力,但仍然是很想去适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硬着头皮去写的,但现在看来,是相当被动的,我当时也说不清楚是怎样一种味道。

 

对《胆剑篇》,曹禺只字未提--也许因为是多人合作,更可能缘于乏善可陈。总之,这在他的所有剧作中是绝无仅有的。

 

周恩来这番话,有意味的是对曹禺1949年之后变化的评价:过去和曹禺同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很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写就写不出好东西来。”194110月,曹禺的《北京人》在重庆上演,剧中出现了北京猿人的身影,引起了各方批评。周恩来一面指示《新华日报》发表《关于〈北京人〉》的剧评,高度评价该剧反封建主义的深刻内涵和艺术上的巨大成就;一面对曹禺表示,北京人的出现是剧作家想象的表现,不必苛求,同时又以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延安为由,提请作者考虑能否修改。作为艺术家的曹禺,通过剧中人物--人类学者袁任敢说出了这样的台词:

 

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他们自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那么多人吃人的礼教同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曹禺在创作谈中表示:我写出那时候的人,要喊就喊,要爱就爱,才觉得这是戏的主题了。基于这样的艺术构思,曹禺未作修改。周恩来称赞曹禺是有勇气的作家,是有自信的作家,洵非溢美。是什么使这位勇敢的、有自信心的剧作家变得谨小慎微了呢?曹禺曾在多年后表示:解放后,总是搞运动,从批判《武训传》起,运动没有中断过。虽然我没当上右派,但也是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跳动了。

回到山雨欲来的1960年代初,周恩来虽是苦口婆心,曹禺却无由感奋而勇为。以他的阅历和聪敏,自然明白严峻的生存环境非周恩来所能改变。仅仅过了一年,周恩来在中宣部召开的文艺工作会议上讲话就强调不要怕运动,要积极参加革命的阶级斗争19646月,在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座谈会上讲话,更是大谈文艺方针,强调这一次主席的批语……推广开了,这就产生了华东的话剧会演和这次京剧的现代戏会演感觉到实在应该登高一呼,把主席的话广泛地传播开

 

面对周恩来近乎推心置腹的批评和开导,曹禺尚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那末面对最高领导人的雷霆断喝,真正是要惊悚万分而心弄得都不敢跳动了

 

文革革命大批判中,曹禺虔诚地流泪忏悔——

 

《雷雨》宣扬了反动的毒害人民的宿命论;《日出》为什么不写中共的诞生,它才是真正的日出;《北京人》是为腐朽没落的遗老遗少唱挽歌。……

 

劫后抚痛,曹禺对来访的美籍华裔著名记者赵浩生说:文革中认罪,连你自己也相信是个大坏蛋,造成自卑感,不要写戏了,情愿去扫街。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折磨比肉体消灭更厉害。哀莫大于心死,这当是劫难中曹禺的写照。

 

上世纪7080年代之交,思想解放的潮流一度打破了心灵的禁锢。曹禺反思自己1949年以来未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作品,端在太听话--《明朗的天》、《胆剑篇》、《王昭君》,哪一部不是遵命之作,哪一部是有对生活的真实感受,逼得你非写不可,不吐不快的心灵倾诉之作?

 

1983年,画家黄永玉致信曹禺,其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重: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成一条小溪流。你泥溷于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面对如此尖锐的斥责,曹禺并未恼怒,而是视书信为拱璧,裱装成册页,并请英若诚在美国著名剧作家密勒面前译读。

 

曹禺多次表示,要在80岁之前写出一点自己想写的东西。19846月,他在抄寄李玉茹的杜甫《天末怀李白》题跋透露了个中信息:多年谋写唐代诗人李白或杜甫。然才识不足,即写一短剧,仍怯于动笔。至今不见诸纸上。这位74岁的老人坦陈怯于动笔,归之于才识不足,半是谦虚,半是实情。纵观曹禺的创作史,从题材的驾驭看,得心应手的显然是现实生活,历史题材实非曹禺之强项,关于李白或杜甫的创作终究未能如愿。

 

1988年秋,曹禺因肾病入院治疗,度过了最后8年时光。据说,他在病疗中经常阅读托尔斯泰的传记,毫不掩饰地对亲友说,对照晚年托尔斯泰,自己觉得惭愧。

 

就在入院的前一年,曹禺说过一番痛切的话:

 

做人真是难啊!你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戏曲里是有的。陆文龙好厉害啊,是金兀术的义子,把岳飞都弄得感到头痛。是王佐断臂,跑到金营,找到陆文龙的奶妈,把陆文龙的身世遭遇点明白了,这样才使陆文龙认清金兀术,他终于明白了。王佐说:你也明白了,我也残废了。这个故事还是挺耐人寻思的。明白了,人也残废了,大好的光阴也浪费了。让人明白是很难很难的啊!明白了,你却残废了,这也是悲剧,很不是滋味的悲剧。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太多太大了。

 

我是真想在80岁的时候,或者80岁之前,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

 

19961213日,86岁高龄的曹禺去世,以中国文联主席的头衔得享哀荣。

 

1980年代初直至199612月去世,曹禺心怀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的真切意愿,足有15年之久,令人遗憾的是始终怯于动笔不见诸纸上。除了精力就衰(像歌德和托尔斯泰那样,在年逾八旬之后仍能写出传世之作的终究少而又少)之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无复当年的勇敢与自信,无复当年心灵的自由。只要冠冕在身,是很难进入非写不可,不写不快的境界的,《雷雨》、《日出》、《北京人》之为绝响也就顺乎自然了。

 

阅尽风霜君更健,曹禺的挚友巴金在耄耋之年写出《随想录》,当得起茅盾的这番勖勉,曹禺则确乎阅尽风霜君已残了。改一句杜诗罢:冠冕多误身。

 

 

转自《老衲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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