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05-28 20:10:37

我一辈子没有拉过她的手

 

--作者:吴念真

 

我的故事全世界人都知道,其实《恋恋风尘》写的就是我。

 

我初中毕业到台北工作,那个叫阿真的女孩子晚我一年到台北。

 

我们在村庄里面,父亲母亲都已经称彼此为亲家了。

 

 

 

那个女孩就是你跟她讲什么,她都相信你的,很典型的台湾女孩子,住在山上,不晓得外面,

 

到台北来工作,就是一心想可以依靠我。

 

那时候我换了很多工作,什么都做过,在外面当学徒,连老板全家的衣服都要洗。

 

我记得有一个雇主,他女儿念的是台北很烂的一个私立学校,叫敬修女中,我还帮她洗制服,

 

一边洗一边吐痰在上面,发誓我找女朋友一定不找敬修女中的。

 

后来我去当兵,她买了一千多个信封,然后写上她的地址,贴上邮票。

 

那时候一张邮票两块钱,一千多张邮票是两千多块,她五个月的薪水。

 

 

 

那天晚上我本来要走,后来就陪着她写。

 

她最后大概很累了,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是在餐饮店工作,卖肉粽汤圆。我就帮她写。

 

最后她睡着了,我就拿个小棉被帮她盖起来。写到第二天起来,我写完了,就把信封捆好带去当兵。

 

 

最后侯孝贤拍了我们一起写信封,其它的他就删掉了,因为觉得太煽情了,而且没有人相信。

 

我扛着一千多个信封去当兵,去金门要坐船,宪兵检查时说:你以为金门没邮局吗?

 

 

我在金门的最后时间里,她就跟别人结婚了。那时候很生气,很想回来问为什么,

 

后来想想,又觉得我之前,也没有承诺说要娶她。营长看我很辛苦,就说好吧,特假。

 

因为在金门当兵是不能回来的,我在岛上待两年了,想让我放假回去看看。

 

打包行李的时候,我说我回去要拿刺刀刺死她什么的乱讲一通。

 

勤务兵很紧张,跑去跟营长讲,结果我到港口的时候宪兵不让我登船,说营长取消了你的假。

 

我回来气得要死。后来想,算了,她既然都成了别人的太太,又能改变什么呢?

 

可是当时很痛苦,之后开始写小说,开始投稿。

 

 

 

我妹妹那时候念国中,很可爱,我经常跟她聊天,就讲我在台北那时候,每天晚上去帮阿真收店,

 

然后两个人就拿着肉粽去北门打秋千,两人坐在秋千上看最后一班夜车过去了,然后我再回去。

 

就讲这些细节给我妹妹听。

 

有一天叫她帮我寄个小说投稿,她就把我原来的名字吴文钦涂掉,写了念真,就这样寄出去了,

 

登出来就是这样。

 

那时候阿真大概在报纸上,辗转看到这篇文章,她就打电话到我公司来找我。

 

她不敢打电话问她们家里人,找到我就讲东讲西,偶尔讲到她在报纸上看到我写的小说,

 

知道是我写的,她说你不要用那个名字,我看到很难过。

 

后来我打电话跟报社讲,你不要用那个名字了,因为我还有几篇稿子在那边。

 

他说大家都知道你叫念真了,你再改很麻烦啊。你加嘛,就是没有啊。就这样变成吴念真了。

 

完全没有想到这会造成以后恋爱的困难,没想到它会变成婚姻的障碍,

 

也没想到侯孝贤有一天拿来拍电影,而且拍得还不错。

 

 

所以搞成这样真的很烦,拍完后有人到我家访问时,我太太气得要死。不过她后来习惯了,

 

结婚后只要有人打电话说我找念真,她就说:等下!如果有人讲我找文钦,她就说:你等一下哦。

 

现在再回头看那一段,真的是青春的沧桑啊。

 

我想每个人如果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心里面记着也不坏,不然白走了这一遭。

 

特别是几年后又一次开车去加油碰到她,两个人就在那边聊天,一切都成为过去,就讲自己的家庭怎样。

 

 

 

她后来命运不是很好,她的先生生意做得不好。她打电话跟我借钱,说她儿子在日本念书没钱,要我借给她。

 

我说好啊好啊,没问题啊。她竟然跟我讲,我欠你的钱,等我退休时用保险金还你。

 

我就用很脏的台湾话骂她,就像年轻的时候骂她一样。

 

 

 

后来就是这样,好几次帮她渡过难关。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

 

人家知道我们的事啊,说:怎样,现在看到阿真,会不会心脏咚咚咚?

 

我说:不会啊,我现在看到她心想还好没和她结婚。

 

人家问为什么,你怎么这样讲。

 

我说我这样辗转发现旁边睡了一只大象,我会觉得很可怕--她后来变得很胖。

 

因为很熟悉,所以非常亲近,可以开这种玩笑。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我一辈子没有拉过她的手。

 

 

转自《美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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