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09-13 18:39:56

作者:松竹散人

 

生命中的第一站,我经历中的兵团岁月

 

七十年代我的家庭经历了一段灰暗的日子,父亲因为国民党黄埔军校的经历,被称为有历史问题,虽然属于起义,按照政策是既往不咎的,但最终还是被开除回老家农村,我和姐姐亦因此受到牵连,跟着回到农村。

    最大的影响就是我们初中毕业不能读高中,那时候初中升高中不是由考试决定,而是根据政治条件和出身来决定。虽然我们的成绩在班上都算优异,但还是不能升入高中。我和姐姐哭了多次,老师也感到惋惜,但爱莫能助,那个时候是没有地方说理的,那是一个是非不分、无法无天的年代。

    我们的户口由城市变为农村,不能读书,更不能安排工作。按照当时的政策,农村户口将终生务农,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当时能够改变农村青年命运的途径就是当兵和读大学。当兵几年还是回来,也有回来安排工作的但极少。

    当时读大学不用考试是靠推荐,推荐主要看政治条件,所谓政治条件,一是出身,二是表现。当时曾经有个“白卷大王”张铁生”,考试交了白卷照样被大学录取,并且后来还成为教育部官员。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这两条能够改变命运的途径都和我等无缘。

    我那时年纪小,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只好每天呆在家中帮着做家务。明日复明日,每天伴着我的都是无助、绝望,心情每天都是灰色的。好在叔叔是个教师,家里有很多书,记得读过的有《苦菜花》、《铁道游击队》、《吕梁英雄传》、《平原枪声》,古典作品有《水浒》、《唐诗三百首》、《红楼梦》、《三国演义》和《宋词》等,但不太看的懂。记得《红楼梦》很厚,书名不叫《红楼梦》,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些书慢慢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爱好。

    为了给我寻找出路,父亲找他部队原来的同事、部下,他们当时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工作,有些权力,希望通过他们的帮助给我安排工作。那时没有现在的自谋职业一说,所有的工作都必须由国家统一安排,那时所有的单位都是国家的,没有外资和私人企业,如果没有国家安排,一个人将终生没有工作,想自己经商更不被允许,而且非法,那会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产物,会受到很严重的打压。那时基本没有法律,政策就是法律。行政行为代替法律行为的结果,就是处理问题没有统一的标准,随意性极大,其标准就是依据当时的政治形势。经历过的人都知道,一句对毛老不恭的话,可能会被打成反革命、判刑、或者判死刑。这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可思议,那时确实是现实。

    当时兵团的建制仿照部队,有师、团、营、连,有自己的一套独立的组织、管理系统,招工、安排工作不像地方那么严格,有较大的机动余地。记得父亲来回跑了两三趟,终于办成了。最后一次父亲拿着兵团开出的准迁证迁户口的时候,我真高兴,感到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这件事给我的感受是:人情比政策重要,这是中国的国情,政策和法律均可变通,所谓原则,那要看对象。古今一理,概莫能外。

    我们家在农村是个大家族,爷爷弟兄五个,到我们这一辈就近百口人了。他们知道我要离开老家了,家族中的人都轮流请我吃饭饯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喝的是“老白干”酒,三元钱一瓶。当时虽然不知兵团是个什么样,但心里模糊感觉到,可能和工厂差不多,每月能按时发工资,吃按计划供应的粮食,没有农村苦,起码能不挨饿。那时农村太苦了,终年劳碌难得温饱。那时谁要能离开农村出去工作,倍受人们的羡慕,我当时从家乡人羡慕的眼神中,也感受到了这种自豪。

    先到兵团机关报道开调令。兵团机关离我要去上班的地方有一百多公里,汽车在群山中颠簸穿行了一整天,才来到兵团农场,当时叫做营。农场坐落在在甘肃境内的东南方向,这里人烟稀少,农场周围全是连绵的山峰,当时是春天,山峰上还是白雪皑皑,在阳光下分外刺眼。这里离最近的县城有70公里,离当地的乡政府也有10公里。据说红军长征时曾经路过这里,但没有留下什么可资佐证的东西。

    兵团全称是生产建设兵团,60年代前后,国家当时为了安置大量的军队转业干部而组建,兵团大都建在边疆地广人稀之处,如新疆、黑龙江、内蒙、甘肃等地均有兵团。其职责就是一边生产一边守卫边疆,“屯垦戍边”。这种做法古已有之,曹操在起事之初在许昌就曾推行过。

    这些部队转业的干部在兵团各级从事管理工作,工人一部分从农村招工录取,还有一部分就是从城市招收的,当时叫支边青年。七十年代适逢知青下乡潮,国家又安排了一部分知青去,如新疆的兵团是上海知青,而甘肃的就是青岛和天津知青,而内蒙和东北的兵团就是北京的知青居多。

    甘肃境内的兵团农场大都在河西地区,沿丝绸之路分布于武威、酒泉、玉门、安西等地,甘肃河西地区是千里戈壁,空旷苍凉,干燥缺水,常年风沙不断。戈壁滩上的植物很少,主要是红柳、骆驼草,生命力极强。《兵团报》上的文章中,把来这里的知青,就比作戈壁红柳。

    戈壁滩上的动物,就是野兔和黄羊,当时很多,那些知青闲暇经常能猎捕到黄羊,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现在已基本绝迹。

    《兵团报》上有个文艺版,经常刊登一些诗歌、小说,记得有一篇小说《奔腾的石羊河》,我看后很感动,到现在还能记起作品的题目就足可印证我当时的感动。

    纪实小说《夹边沟纪事》的作者杨显惠就是兵团的知青,当时在安西的小宛农场。他的这个作品被国外十几个国家转载。他现在已位居天津作协主席。

    我所在的农场在兰州以东,这里和河西不同之处主要是高寒山区。刚来时看这里的同事,都穿着没有徽记的军装,有的还背着枪、骑着马,脸上大部分都印着高原红标记,这是高寒缺氧地区生活的人共有的特征。山上有成群的牛羊,白云在山尖游动。眼前的景象我感到很新鲜、好奇,我感到这里不错,很美。

    我去报道时营部门口有一条象牛犊般大的藏獒,用铁链锁着,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营部文书告诉我不要害怕,它看见穿黄衣服的人不会伤害。晚上会放开它,守户院内的牛羊和财产,它有一个名字,晚上遇见它就叫它的名字,名字叫做“恰克”它就会认为是自己人,会很友善的对待你。

    这里就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站。第一天来,我倍感孤单无助,我当时15岁。

    到了兵团农场,我被安排住在集体宿舍,和我同住的是孤儿出身的农工,姓张,是个班长,他来自定西孤儿院,是否来自杨显惠小说《定西孤儿院纪事》中的孤儿院,我没有深究。这个农场的人员组成大部分是来自定西孤儿院,另一部分是天津和青岛的知青。

    我们睡在同一个炕上,刚来的一段时间,他看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睡前他就会给我讲这里的一切,我也不厌其烦的问他,他都认真无保留的告诉我,我感到他很善良。他爱人在附近乡政府所在地的镇上,逢集的日子我和他一起去过他家,家里虽然很穷,但很整洁。她爱人和岳母很热情的招待我,那个年月招待我们最好就是手擀面加鸡蛋。

    我们俩坐在炕上吃饭,他爱人在旁边静静的站着,随时为我们添饭和等待吩咐。这里地处偏僻,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根深蒂固。来了客人男主人陪着吃饭,女人不能同桌吃饭,女人吃饭要待客人和男主人吃好后,才可以吃,而且只能在厨房里吃,不能当着客人的面。

    不幸的是他爱人一年后患产后破伤风死了,这个病放在现在是很简单的病,且很容易避免,主要是当时山区的经济和医疗条件都差,在自己家里生产,几天后发现不正常送到医院就不治了。

    我来了约一个星期没给我安排工作,意在让我熟悉一下环境。晚上跟着大家一起参加政治学习。政治学习的内容主要是学习报纸上的社论,还有就读报纸上批林、批孔、批周公的文章。对于报纸上那种假、大、空的文章,大家根本没有兴趣。人们围坐在炕上,抽着旱烟闲聊。昏黄的煤油灯下,读报的人经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蒙着读,如把“孔子曰”读成“孔子日”。

    记的第一次工作就是去上山砍柴,任务是每人每天150斤,大部分人半天就完成任务了,我忙乎了一天只完成一半任务,手上和脸上多处还被酸枣刺划破。在验收过秤的地方,当时的指导员深情的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就走了,我的内心充满愧疚和不安。

    不几天指导员告诉我,你也不能劳动,我们这里的孩子没有地方上学,你就当他们的老师吧。教室是一个闲置多年的杂货库房,我到当地的乡镇学校,找到校长,校长衣服破旧、头发凌乱,但非常热情,知道我要买课本,他让我填表,他说表和学校的汇总一起报到县上的新华书店,书到了会通知我。

    一个教室三个班级,加起来就十几个学生。每天讲课每个班级数学语文轮流讲,讲一个年级的课,其他的学生同时听,因此做作业经常出错。虽然如此,孩子的家长仍很高兴,深山沟里第一次传出琅琅的读书声。

    第一次被人称为老师,心里甜甜的。来自定西孤儿院的这部分学生的家长,绝大部分没有文化,他们对我这个“文化”人尊敬有加,因为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读报的一定是我,时间长了我这个“文化人”的身份就在大家的心目中认可了。

    学生的家长如果做什么好吃的,就让学生告诉我去他们家一起享用,家长的热情让我非常感动,那种淳朴和无私现在很难再感受到了。有些学生住在离营部较远的连队,遇到雨雪天气,我就会送他们回家,有五、六里的山路,没有人烟,经常有狼出没,为了孩子的安全,我必须要送去。

    有一次送孩子们回来的路上天将要黑了,就遇到了狼,我停了下来,将子弹推上膛,它看看我就慢慢转头走了,当时虽然带着枪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送孩子们回家我会骑着马、带着枪,孩子们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马是经过训练的军马,枪是7.62式步枪或者是冲锋枪。这里的生活教我学会了骑马和打枪。我当时可以骑上马飞快的奔驰,骑过马的人都有体会,其实马飞奔起来是很稳当的,比慢跑骑上还舒服。打枪是缘于每月一次的常规军训,每次打靶大约要打十发子弹。那时我子弹很多,经常在指导员处借上枪到山上打猎。

    送孩子到家,孩子家长一定会争相留我吃饭。在热情详和的氛围中,和孩子的家长一起抽着旱烟、喝着3元钱一斤的白酒,感觉很幸福、温暖。很晚了我就留宿在学生家,经常如此。那时的物质条件虽然匮乏,但人和之间的那种纯真、善良和无私在今天看来却是非常难得。

    农场主要种植药材、油菜和燕麦、青稞等,药材算是主营。燕麦和油菜,一作饲料、一作职工的食用油。那时不算经济帐,如果效益核算肯定年年亏损。那时我的工资是27元,工资最高的是营长,80多元。我那时的工资每月还要节约5到10元,存了一年多,托人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120元的表,那时在国产表里算是高级名表。

    那时吃饭在食堂,每人月供40斤面粉。一日三餐就是馒头、素菜和面。每月可以改善一次生活,吃一次牛羊肉。牛羊都是自己养的,不卖,主要就是用于满足职工的生活需求。杀牛之前,先选好要杀的牛,选牛的标准就是老牛,失去生育能力,或者健康状况欠佳的牛。选好后由放牧的人把他赶到操场,指导员的枪法很准,远远的用枪打死。看到牛倒在地上挣扎,心中也是有一种莫名的怜悯。

    那个年代物质相当匮乏,很多生活必需品都要凭票购买。物质的匮乏尚可忍受,最难熬的就是精神上的苦闷,那个时代全国一样,除了八个样板戏,报刊就是“两报一刊”。六十年代以前出版的文学作品绝大部分被禁止,那是一个文化沙漠的时代、是禁锢人们精神、思想和言论的时代。

    人们在业余时间就是喝酒、打扑克和聊天。冬天农闲时间,人们就一字坐在墙边晒太阳,举头看见的是被白雪覆盖的绵延的群山。晚上没有电,已婚的农工就吃了晚饭上炕,更多的是实行“造人”运动,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一个家庭有四、五个孩子是很普遍的现象。单身农工就聚在一起喝酒闲聊,传播小道消息,那时没有现在的电视和电脑,消息僻塞,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1976年。

    转眼间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5个年头,这里的很多好人都使我至今感动。尤其使我最不能忘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指导员,一个是被发配至此改造的右派马校长。

    指导员军人出身,体格魁梧健壮。貌似粗犷的性格下掩藏着一个细致、善良的心。我刚到兵团十五岁,现在十五岁的孩子生活起居还要父母照顾,而我那时却要独自承担一切。他看到我不能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照顾我当了老师,而在我之前,场里一直没有学校,似乎这个学校是因我而设。因人设事。这件事若放在今天,多半要通过送若干礼才可办成,而那时我根本不懂要送礼,也没有送过。那时人和人的关系就这么单纯,凭的就是一颗本能、善良的心。

    他的生活很不幸,四个孩子,妻子患精神病,犯病时哭闹、打人,为了周围人的安宁,只好把她关在一个附近的山洞里,每天给她送饭吃。我去了之后不到两年她就死了。指导员中年丧妻,苦闷之余,借酒消愁,他很喜欢喝酒,且经常喝醉。

    这个右派校长姓马,之前在兰州一个小学当校长。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发配至此劳动改造。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孤身一人。他的工作就是放羊,一个人住在山上,只有吃饭的时间才会看到他。

    他言语不多,我和他慢慢熟悉之后,晚上没有事就去他处闲聊。他读书很多,学识丰富,我从内心佩服他,从谈话中他教给我很多人生道理。那个年代读书无用论深入人心,他告诉我不要中断学习,知识总会有用到的时候。

    于是我让父亲给我找了一套中学课本,几年间一直没有间断的学习。粉碎“四人帮”全国统一招生的时候,又是他说服、鼓励我去报名,当时我认不清形势,认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的缘故,恐怕报名也不行。他力主我去报,结果我不但顺利报了名,考试在全地区的考生中,考了总分第三名。这是后来我去到县文教局取录取通知书时,负责招生的曲主任告诉我的。曲主任是四川人,每次去办事都得到他的关照,也许他看到我太瘦小,而生恻隐之心,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我觉得那个年代好人多,人在旅途,经常遇到好人的概率很大。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没有他的劝说,也许我不会去报名,人生会因此改写,但肯定会吃更多的苦,走更多的弯路。

    顺便还要说这个马校长他最终的结局,当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大的政治风向已经变了,但极左的政治空气仍很浓厚,驻场的工作组要他“说清楚”。所谓的“说清楚”,就是当时的一个政治术语,即说清楚和“四人帮”有联系的事,听起来很可笑,他一介草民怎会联系上四人帮?那时就是这样狗屁不通的逻辑大行其道。他因其身份是右派,每次运动他都是重点整治的对象,这次依然。他不服,工作组就派人折磨他,他不堪其辱,就选择了自杀。他死后不久国家政策就为全国所有的右派平了反,他要是当时能隐忍一下就过去了,可惜他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是尊严害了他,和文革初始的老舍一样。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2017年的清明节前,我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送上一束洁白的花,祝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我会永远怀念他、记住他。

    想想我一生,遇到很多好人,并得到过他们热心的帮助。我因此现在也一直尽力帮助他人,举手之劳,一言相助其实都是帮助,妻子说我古道热肠,古人云:行善最乐,深信此言不虚。

    拿到高考录取通知到离开还要一段时间。离开我生活五年的地方。这里的山水、草原、牛羊、雪山都使我眷恋,更舍不得离开的还有那个藏獒,那几天我总是抽空抱抱它、亲亲它,它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深情的看着我。内心深处隐隐生出挥之不去的伤感。

    场里的朝夕相处的朋友为我饯行,我依次接过他们的敬酒一饮而尽,酒深情亦深,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饮着酒,那天我醉的很厉害。

    走的那天好几个人骑着马送我到汽车站,马背上驮着我的一个旧箱子,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骑在马上,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蓝天白云,不断的回头,马儿走得很慢。

    别了,兵团!我留下汗水、脚印、情感、记忆的地方,我生命中的第一站,我梦绕魂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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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考和在校岁月

 

 

文革开始后很多大学都停止了招生,这一停就是十几年,这期间也有少量大学在招生,那时大学招生的程序是不用考文化课的,是由基层政府组织层层推荐简选录取。推荐的标准就是家庭出身加本人的表现。所谓家庭出身需要做点说明,现在很多没有经历过的不清楚,就是本人的父母、祖父母必须是工人或者农民,如果是“黑五类”就没有资格被推荐。一直到七七年邓小平复出提出“拨乱反正”从教育抓起,才恢复了高考制度。

    第一年恢复高考是秋季招生,我就参加了这第一次高考。那时报名的门槛很低,初中毕业可以报考中专,高中可以报考大学。年龄可以放宽到30岁以前,结了婚的、工作的均可以报考,如果入学前工作满五年还可以带薪上学,工资由原单位照发。我当时在甘肃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工作,高寒阴湿,终年积雪不断,期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国家的政策是只要考上大学或者中专,身份就是国家干部,工作由国家安排,就是所谓的“铁饭碗”。

    那时没有身份证,能够证明本人身份的唯一凭证就是单位、和基层组织的介绍信,那时的所有个人都要隶属一个组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游离于组织之外,如果没有组织,你在社会上不可能生存立足。农村考生凭生产队、大队证明,城里人凭街道、居委会证明。我当时有工作就凭单位证明加本人的毕业证就报了名。报名在县文教局,当时负责招生的我还有印象,四川人姓屈,很严厉,面色冷峻。

    报名之后一个多月后才会考试,这段时间就是预留复习时间。针对此次高考国家教育部和省上都出台了相关配套文件,文件规定的很细,比如单位职工报名后在家复习,单位应当支持并照样发工资。我就属于此类,当时还是被这些细致入微的关怀所感动。工作单位离县城一百多里,我就住在朋友家复习,一直到高考结束,这个朋友算是我一生中的大恩人,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一生中最不能忘怀的两个朋友,这位阿姨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每天坐在炕上,在炕桌上看书答题,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都是在炕上看书写字。那时内心的动力就是能考上大学,离开环境艰苦的山区,最好能到大城市读书,毕业再留在那里。那时认为环境最好的地方就是省会城市,能在大城市生活成为绝大部分人终生向往的目标,因为那是一种身份、地位和生活质量优越的象征。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得早,第二天早上八点开考。那时没有手表,阿姨家里有闹钟,闹钟定在七点。阿姨说你放心睡,早上我叫你。独自一人早上迎着寒风在昏暗的路灯下走到考场,怕迟到走得太早,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多小时大门才打开。

    考试共考了两天,第一天数学语文,第二天化学物理政治。化学和物理合在一个试卷里一起考。记得考题很简单,我推测简单的原因是当局考虑十几年的教育停滞状态,当时读书学习的氛围降到冰点,基于这种低起点出的考题。我语文、政治、数学都是考场前三名交卷。只是物理和化学感觉考的不太好。

    考后不久体检、初选填自愿,我填的是中医,想当医生。不知怎么后来录取到电气类学校,反正能到省城,总比在偏僻山区呆着好。内心里还是异常的兴奋。

    那时的社会氛围不同于现在,人群中能考上大学的比例极低,有时一个县,几个乡才能出一名大学生,有些偏僻贫穷的乡村,十年八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只要能考上大学,周围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目光,父母、亲朋都觉得脸上有光,犹如状元及第。

    因为能上大学就意味着自此由国家供养,终生生活无忧,彻底摆脱了农门,而且进入了上等人的圈子。当时有些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家长摆流水席让亲邻吃,学子披红戴花,真有金榜题名的感觉。

    从收到通知书到入校报到还要半个多月,这段时间同事轮流请我吃饭喝酒,穷乡僻壤没有餐馆,再加上穷,都是自己做,兵团农场就牛羊肉多,一般都是煮上一锅牛羊肉,一盆土豆、萝卜或白菜,然后就是用碗喝酒,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每天都在醉意朦胧中度过。这期间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办户口,从程序上说,凭录取通知书,当地派出所就可以办理户口转移。我所在的地方是高寒阴湿、终年积雪,人烟稀少的地方,政府的办事机构人少、机构不健全,自然办事就困难重重,有时你大老远的跑去,不是人不在,就是喝醉了办不成事。

    我去办户口转移遇到的麻烦更多,距派出所一百多里,山路崎岖不通汽车,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骑马,去了两次经办人都不在,一百多里的山路,一尺多深的雪,走了十几个小时才到,骑在马上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晚上住在乡村旅店的热炕上,十几个人睡得通炕,烟熏火燎,脚臭汗臭,哪里还睡得着,只是取暖而已,坐到天亮。

    派出所的值班告诉我,管户籍的人去县里开会了,要一周才回来,根据我的情况,他建议,既然到学校报道要到县上去坐长途汽车,索性就把行李带到县上,找到那个人在那办户口转移手续,他说他负责和我联系那个人。我很感动,就照他说的办了。

    这位户籍警在县招待所开会,我去找了他,他在会议休息的时间给我办了手续,他来之前就把办户籍的手续带在身上的。这个人面相黑瘦,很善良,那个时代警民关系还相对融洽,没有特权,寻租空间小,利益冲突就少。办手续的时候我给他烟他都不抽,他其实会抽烟。

    那时去学校所有用品装在一个大木箱里,主要是自己所有的衣物、床上用品。那时经济条件所限,没有钱买新的,能用的东西都尽量用。现在的年轻一代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那时即使是乡镇干部,去城里开会学习,都要自己带干粮,下乡检查工作,过夜都要自己带被褥。即使是工厂的采购人员出差,常常也是自己带干粮,节约下来补助,补贴家用。

    到省会兰州近200公里,车费十几元。汽车是三十几座解放牌轿子车。那时候的汽车全国就一个品牌“解放”,座位是硬座,没有空调。冬季,坐在汽车上,还要穿上厚厚的棉衣。200公里的里程要跑上十几个小时,那时候的车速就是这样。

    到兰州已经是下午,出了站学校已经设置了接待点,接待人员一直带领我们到学校,入住的寝室、床位早已安排好,名字都贴在床上和门口,一切都井井有条。

    新的学校生活改变着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十几人同居一室,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吃饭的饭票有班生活委员按月免费发放,家庭困难的同学每月还会有10元左右的助学金,10元钱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那个年代,一个工人的月收入就30元左右。和读书、生活相关的开支基本都是免费,诸如书本、住宿洗澡、看病。每个假期回家往返的交通费也可以报销。初次入校时的车费也同样予以报销。那时读大学基本开销几乎是全免费。那时候从内心感受到国家对我们学子的关心,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阵阵暖意,真的要感谢当时邓公的复出。

    入校时是78年,那时“四人帮”倒台不久,社会环境和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带有文革的模式。如有个女教师因为说了几句当时没认为是错话,被校方组织批斗,每个班还要求出一个代表,在批判会上发言。当时这个女教师还没有结婚,每批斗一次就哭一次。风头过后这个女教师就调离了,颜面受损的缘故。文革中批斗、游街、示众这类做法,说到底是对人权利、尊严的践踏,这种流弊至今犹存,普通人解决一般纠纷习惯诉诸暴力,即使是执法部门如城管、公安,也崇尚暴力,如拆迁或刑讯逼供。国内游客出国旅游屡屡爆出不文明丑闻,诸如此类,文明的土壤和氛围在国内尚未成为气候,其流风余韵不绝如缕,是有其历史和文化根源,呼唤文明回归需待时日。

    在校期间还有一件政治事件记忆尤新,就是给全国右派平反,现有的“五类分子”帽子全部摘除。这在当时是个天大的消息,举国震动。中央当时主政的是胡耀邦和邓小平,名义上的总书记还是华国锋。这个决定解放了几百万政治上受到到排斥和迫害的人。另一个重大的意义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毛太祖的既定政策,有实事求是、冲破藩篱,解放思想的意义。

    接着释放了大量因文革政治问题被关押的各级干部、知识分子,现在很多红二代的父辈,就是那时被释放,平反、恢复工作的,如习仲勋、薄一波、王震、陈云、李先念等。已经去世的也陆续的平了反,如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陶铸等。

    一天我们寝室来了一位新同学,班主任带他进来向我们介绍,他是因为天安门事件,支持邓被关进去,打成反革命,差点判了死刑。这次被放了出来恢复学籍,因为他当时就是被当局从这个学校抓走的。他好像大脑受了刺激,每天也不上课。只是等到毕业由国家安排工作而已。

    最后一个学期,大家自然开始关注毕业后的去向,那时国家的政策是大中专都包分配,分配到哪根据国家需要,几乎没有自己的选择机会。可以例外的就是比如,独子、留校、或者某些单位提前到学校要人。这毕竟不是主流,是特例。那时很难打听到分配信息,不像现在政府信息必须公开,那时口口相传,无从核实。

我当时最希望留在省城,一则留在省城离家近、发展机会多;二则大城市社会功能齐全,生活质量优于小地方;再就是很多朋友同学都在这里。等分配政策下来,一下傻了眼,分配政策是,哪里来到哪里去。意味着我又回到那个小县城,唯一不同的是身份变了,工作岗位变了。

 

    走的那天天空灰暗,同一地区来的几个考生相约同行,告别了熟悉的校园,告别了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心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样,忧郁而沉重。

 

    大学生活结束了,从此走向了社会,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自此以后我历经了坎坷、痛苦、迷惘漫长的人生之旅,我调动了多个单位,最终在大西南的省会城市扎根,一直到知天命之年。

    有一次和儿子聊起来,说那时生活困难,很难吃上一次肉,能吃饱饭就感到幸福,他笑着说,不信。人到知天命之年回头看一些经历,真的有些感到五味杂陈。人生如酒,慢慢回忆写出来,保留真实,那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可以从一个侧面见证一个时代。历史不只是有正史,也需要来自乡村草莽的野史,它是对正史的一种补充。但自娱自乐的成分更多一些,留给自己和家人看。

 

 

YMCK10252020-09-13 18:49:23
“横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