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1-09-15 18:44:35

有些人走远了,却放了什么在我的心里?

 

风吹沙|文

 

我准备写四个奶奶,她们的特色,是历史里的鲜活,是和时代相互照应的。

 

读了苏童写市井生活中的人和事,就有了冲动。鲜活的生活就藏在时间的褶皱里,它让历史生动,让历史里的人从记忆里走出来,走近现实,并告诉我们:原来那时候是那样的啊。

 

梁文道先生说,大意,历史地对待历史,把一切放回历史的境况之中,看人的转变、事件的出现,审视它的演变。用历史回观现实,总有什么是熟悉的,总有一些是不能放下的。

 

不想粉饰,写写看。

 

白发尹奶。

 

奶奶姓尹,与我家住前后排。经常前脚出家门,后脚跨进我家厨房,因为常年干活,裂口子,总是贴着胶布。

 

我妈在厨房干活,她就坐在竹椅上,和我妈一搭搭地拉呱。尹奶穿着“大腰襟”的掛子,一种开襟盘扣在侧面的上衣,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常见,永远非灰即蓝。

 

她总是眯着眼,常常抬手擦,鼻子不停地吭吭,好像里面永远有东西塞着。我妈说她眼快瞎了,哭的。尹奶高兴也哭,伤心也哭,凡有事必哭,哀愁得不行。

 

尹奶很早就白了头,从我家搬来起我还没有出生,她就顶着一头苦难的白发。白头发老奶奶,是我们这方圆几里对她的称呼。

 

尹爹是肝病,走的早。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巢湖的一个工厂上班,小儿子在身边读书。她没有经济来源,尹爹去世后,她只能靠大儿子每月寄来生活费带着小儿子过活,生活很清苦。

 

每到大儿子休假回家,尹奶一早就开始在门口张望,然后焦急地到单位的大场上望,最后爬上埂到大路上望。我那时目力极好,最远距离能看到大闸对岸,就眼巴巴地帮她瞅。

 

远远地看到叔叔的身影,我就高兴地告诉我妈,尹叔叔回来了。然后就看到尹叔叔一溜跑向自己妈妈,也不管身上背了多少东西。母子俩一路走一路哭一路说着回家。

 

那时候揪地主斗富农。我家前面有一个村子,住着一个富农,单身住茅屋,是个瘸子,一条腿特别短,常年杵着一根拐杖,每次都斗他。

 

我家后面住着一农户,人丁兴旺,辛勤劳作却缺吃少穿。经常是油没了,盐没了,小孩子们拿着碗到我们这来借,然后东家给一撮,西家倒一点,日子从来都是吃上顿愁下顿。

 

我记得他家的晚饭永远是稀饭萝卜条,然后一家人就比赛似的喝,声音巨响,稀里哗啦的,连孩子都要喝几碗,一家人也不好好坐着吃饭,在门外的场子上东蹲一个、西蹲一个。

 

粮食紧张的时候,他家还把糠掺在米里煮稀饭喝。那家老大正当年,血气方刚,是民兵队长。一次批斗富农,他嫌富农跪得慢,一脚踹下去,富农当场头嗑出了血。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区分好人、坏人了。近处的,比如富农。我们一群小孩子经常向他扔土坷垃,扔石子,他伸手挡挡,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远处的,比如地主资本家,统统是大坏蛋,剥削阶级。

 

尹奶总喜欢说过去,她的过去就是解放前,那是她最巴适的时光。现在想想,我教科书般的历史观是被她戳了个大洞的。

 

“我在上海帮工,我在苏州帮工,那一家人对我真好……”

 

她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在有钱人家帮佣的历史,让尹奶划成分毫无疑问地进入平民行列。但对这一点,她浑然不觉,从不感到自豪。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思路回忆她的好时光,絮絮叨叨这家那家主人的好。

 

我妈老说,你不要乱讲,会倒霉的。但尹奶总是忘,下次还是重复着这样的开头。她的白发成了她苦大仇深的标志,那时候《白毛女》深入人心,因此人们也宽容了她的觉悟。

 

他们是资本家,真对你好?

 

我很好奇。每次我的疑问都会得到肯定的答复。这让我很疑惑,这不都是坏人吗?这种疑惑从此跟定了我。

 

后来尹叔叔把尹奶接走了,母子终得团圆。那些年,我妈每年都要叨叨他们。这么多年过去,尹奶应是故去了,但我常常想起她。今天又想起,忽然觉得,我的初蒙是尹奶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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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玛玛。

 

玛玛和尹奶一样大,但她俩是南辕北辙的人。

 

先说头发,玛玛一头黑发,看不到一根白的,尹奶一头白发,找不到一根黑的;

 

玛玛识字,是老师,有工作,尹奶大字不识,家庭妇女,无收入;

 

玛玛穿翻领外套,有机玻璃扣,尹奶穿农家妇女的“大腰襟”装,布盘扣;

 

玛玛从不论新旧社会是非,尹奶总要说她那旧时帮佣的好时光……

 

于是她俩互不搭噶。

 

玛玛家世神秘,连我都明白,解放前能识文断字的非地主即资本家。还有她的丈夫,我喊巴巴(三声),至于为什么喊的这么怪异,少数民族的叫法。他们都来自大城市,一直有大城市的亲戚穿梭往来。

 

他们为什么到这个小乡村的单位工作,一直是个谜,而且竟然没有因为自身的背景被划成黑五类,在那个年代,实在匪夷所思。

 

她家和我家紧挨着,对于当时只是幼童的我,没有其他认知,只有闻香识美味。由于是“双职工”,他们的生活远比一般人舒适。她家吃鸡鸭鱼肉的频率远高于其他家庭,因此每次我都像小讨饭一样端着碗就去了。

 

尹奶最常吃的菜是“臭小菜炖豆腐”,实臭味香,价廉物美都够不上。现在还有许多人吃惯了高档美味要寻了这个怀旧味去,但那时吃只能表明很穷很穷。

 

她俩吃的天上地下的,难免互为攻讦。有次玛玛嫌她老吃这个菜,味道臭死了,尹奶知道了就哭,尹奶好哭,动不动就眼泪一大把。想起自己的穷日子,就自怜自艾,伤心地止不住。

 

还有一次,尹奶又在叨念“好时光”,玛玛就说她思想落后不进步,尹奶就生气了,也不知是生进步的气还是生落后的气,两人好长一段时间不讲话。

 

我认识牛奶、麦乳精、大白兔奶糖的源头就在这里,我抛开人民群众,凭直觉选择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方式。

 

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只有在大城市或者外宾商店才有,玛玛家经常出现,都是大城市亲戚寄来的。然后我也跟着沾光,那时候,我认定了美好生活就是大白兔加麦乳精。

 

到如今,潜意识里,含有奶香味的食物依然是我心中富足的象征。

 

玛玛家零食吃完,她就用锅巴饭捏一个饭团给我,有时候是糙米饭团,有时候是糯米饭团,我捧着饭团,感觉吃着世上最美味的零食。忽然想起此事,心中发酸。

 

玛玛家的行为非常低调。我现在明白原因了,夹着尾巴做人,是那个年代有“瑕疵”人的生存哲学,他们一定明白“活久见”的哲学含义。

 

比如熬鸡汤,门窗总是关得死死的,可惜那时候的鸡不争气,肉质鲜美,香飘万里,有人就生出了妒嫉心,然后逢了开会总要指名道姓地批斗一番,咽着口水出出恶气。

 

那阵子他们家就更加谨小慎微,遇人笑容可掬,客气又客气。这都是从大人的话里听来的,现在想想,那时候有多少人那样屈膝弯腰地活着。

 

单位有一户根正苗红,红五类,又是工宣队的头,平日说一不二,难免始终代表正方,作为自动站队于反方的玛玛家,遇之各种陪笑。他家有个红二代,远近闻名的万人厌,玛玛遇上也是好好一顿夸。

 

一次,万人厌把火柴塞进每家的钥匙孔,许多人家打不开门,就去找他父母齐声谴责。他家护短拒不认错,也只能不了了之。还有一次,万人厌在玛玛家门口偷偷拉了一泡屎,极度?

YMCK10252021-09-15 19:49:01
厄运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