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作者:阎连科
因为革命是那个年代的本根。革命掩埋、掩盖了那个年代里人的一切。
——阎连科
中国的社会,又有了高考制度。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去考那事关你命运前程的大学。
从新乡回来,离高考还有四天。因为高中没有毕业,就只能找出初中课本,抓紧复习了整整四天,便和一些同村青年一道,到几里外的一个学校,参加了一次对我来说是莫名的高考。就像抓紧吃了几口饭食,又匆忙地奔上了人生与命运的老道一样。
记不得那年都考了一些什么内容,但却记得,高考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这个题目,充满着悲伤和轰轰烈烈的革命气息。
清楚地记得,在那篇作文里,我写了我站在我自己亲手修的大寨梯田上,眼望着北京天安门,心里想着毛主席生前的伟大和光荣--在那篇作文里,我狠命地抒发了我对伟大领袖的某种空洞浩大的感念和情感。
因着自己那时正写着长篇小说,而那篇作文,也就自然写得很长,似乎情真意切,壮怀激烈。作文要求是每篇千字左右,每页四百格的稿纸,每人发了三页,而我,却整整写了五页。
因为作文稿纸不够,举手向老师索要稿纸时,监考老师大为震惊,过去看我满纸工整,一笔一画,在别人两页都还没有写完时,我的第三页已经写满。
于是,监考老师就在考场上举着我的作文,大声说,像这个同学,能写这么长的作文,字又认真,句子顺畅,那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希望别的同学,写作文都要向我学习。
我不知道,当时的监考老师是来自哪里,但他的一番话儿,让所有的考生在那一瞬之间,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像一个时代,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一样。
然而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
我们全县,无一人考上大学。只有偶或几个,考上了当地师专。而我所在的考场,上百考生,连考上中专的也难求一个。
这集体的落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集体去报考志愿那天,上百个考生,无一人知道,中国都有什么大学,省里都有什么大学,洛阳都有什么学校。
问负责填报志愿的老师,志愿应该写到哪个学校,老师说,你们随便填嘛。
问:“随便也得写个学校名啊。”
老师说:“北京大学和河南大学都行。”
问:“北京大学在北京,河南大学在哪儿?”
老师说:“可能在郑州。”(实际在开封。)
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北京是首都,是政治和革命的中心,是全中国人民向往的一方圣地。于是,有人率先把他的志愿,填了“北京大学”四个字。随后,所有的同学,都把志愿写成了北京大学。
我也一样。
当然,结局是无一录取,命运决然地公正。
接下来,和我同考场的许多同学,都在次年进行了复读复考。而我,没有复读,没有复考,也没有到新乡水泥厂里接续着去做那炸山运石的临时工人。我想在家写我的小说。
刚巧我大伯家的老大孩子,我的一个名为发成的哥哥,他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匠人,在一个水库上成立了一个小型建筑队,我就白天跟着他到水库上搬砖提灰,学做瓦工,晚上在家里夜夜赶写我的长篇小说。就是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我也待在屋里,一直写到第二天鞭炮齐鸣,春光乍泄。
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年里,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到了年底,便怀揣着一种逃离土地的梦想,当兵去了。在我人生的旅途中,迈出了最为坚实的进城寻求人生的一步。
可在军营,所有的人问我为什么当兵时,我都会说是为了革命,为了保家卫国。问我为什么写作时,我都不说是为了我的命运,而是说为了革命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去争做一个革命的、有文化的合格军人。因为革命是那个年代的本根。革命掩埋、掩盖了那个年代里人的一切。
可是后来,有位领导听说我爱写小说,有心看看我的作品欲要提携我时,我急急地写信并打长途电话,让我哥哥把我用几年时间写的三十万字的长篇寄给我时,我哥却在来日回我的长途电话里,伤心地告诉我说,弟呀,你当兵走了之后,母亲每天烧饭和冬天烤火,都把你写的小说当作烧火的引子,几页几页地点着烧了。
我问:“全都烧了?”
哥说:“差不多全都烧了。”
(本文摘自阎连科著《我与父辈》,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
转自《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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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我的高考作文一举成名
--作者:阎阳生
1978年夏,阎阳生一家。在农村租住的房子
贸然答应重写三十年前的高考作文。下笔才知道时光难以倒转,青春无法复制。倒是网上已有“70后美女作家”重写在先。跟着她的节奏,或许能找到一些年轻的感觉。以下为笔者与这位“美女作家”的对话。
美女作家(以下简称美):阎阳生在那个年代振聋发聩的作文,在今天看来实在不算什么。网络上任何一篇点击5次以下的作文,都要比他的社会内容复杂精彩。
阎阳生(以下简称阎):面对动辄点击率上百万的美女作家,我常常毛骨悚然:一片眼球翻动的海洋。但我也知足,时隔三十年,还有人点击我。不知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记起那篇古董吗?鲁豫说:会的,因为它折射了那个时代。
美:当年阎阳生的“另类作文”,实在是放了胆子一搏。然而这一搏,他就成了,一文著成天下名。
阎:我翻出1977年12月高考时的日记,并没有发现期待的激情。倒是考完物理一对答案,最后一道大题大家全都说我错了(后来同考的刘士励去问清华大学教授,结果是只有阎阳生做对了)。由于在部队“陪太子报考”的经历,我认定老三届只是陪衬。数理化考题的简单,无法和年轻人拉开分数以填补年龄差距。我只有背水一搏。
隔着贴在斑驳窗棱上的胶片基,大杂院里已飘下最初的雪花。我没有时间点燃炉火,生产的妻子被送回柳州娘家。我压上了全家的棉被,任凭饥饿的老鼠在床下乱窜。寒冷却使幻觉格外清晰起来:身后心疼的母亲,眼前宽容的妻子,耳边女儿的第一声啼哭……。
“下午作文《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如果碰上有想象力的老师,可以拿下85分以上,如果碰上教条的中学教师,可能只有60分了。这门考得有点冒险。”
后来事情竟戏剧般的相似。后代无法理解,一篇作文怎么能传抄成了社会的焦点。那是文化荒漠渴望解冻的时代。但我错失清华的原因并非它在圆规半径之外,而是内心对清华园的负罪感。接着我又漂浮地和北大擦肩而过,命运的天平又摆原点。
1965年,阎阳生在清华附中自制“列宁衫”和报刊发表文章
美:呵,由衷羡慕古人,人过三十不学艺。30年前,对于守候在产房外的单纯的阎阳生,肯定无法预料到如此丰富爆炸的未来生活。
阎:1966年,我18岁。在我考上顶级的清华附中后又被选入空前绝后的清华预科。我的理想是工程物理系,目标半径是美帝苏修。但青春的动力使我依然觉得太漫长,我决定跳级提前参加高考。尽管在圆明园晨雾中碰上早读的女生已使我怦然心动,但我会用一桶冷水浴压抑住自己的欲望。
但第二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使这一切突然转向。而且我本人就是向精英教育路线开火的红卫兵发起人之一。当宣布暂停高考时,我竟有一种压力骤然释放的解放感!我们睡在火车的行李架和扒着卡车的拖斗串联了整个中国。
每一代人的青春都是独特的,就像最敏感的胶片。我忘不了在松软的雾汽中泛着水光的年轻身体,我要感谢上苍使我在大自然而不是在发廊认识了女人。
当我们意识到运动的荒唐时已经太晚了,暴力和武斗如野马脱缰把我们也被掀翻在地。取消高考造成了十年的文化荒漠,我们遭遇到人生的第二次饥荒:继“三年灾害”中对食物饥饿后,“十年文革”中对知识的饥渴。
清华附中红卫兵部分发起人,左起宋柏林、王铭、骆小海、张晓宾、邝桃生、袁东平、卜大华、阎阳生
美:30年前,一文著成天下名的阎阳生,不过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参与竞争的机会。泱泱人海,有这个机会曾经已是时代的创举。
阎:大学四年在舞会和球赛中一晃而过,又是一段找回青春的另类时光。当时大学生民谣:“好男不娶二外女,好女不嫁建工郎”。
从建工学院毕业后,人生并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我一度被分配单位拒之门外,回到和妻子一起用碎砖废料拼搭的厨房。最终仍是去取污水搞化验,只是头衔从工人变为助工,工资由40元5角升为56元。
但是我们渴望的不正是公平的竞争吗?况且十年一届的状元头衔也并不是御赐而是来自民间,正如他们在传抄时给他的昵称“不称职的父亲”。如果那时被戴上一顶乌纱,我就不会横心出国留学,并由此走遍世界;也不会毅然辞职下海,感受到市场大潮的初起。
我们老三届历尽工农兵学商,永远是追赶末班车的人。当我们终于争取到竞争的环境时,却失去了竞争的能力。但我庆幸经历了毛泽东和邓小平两个伟人时代的剧变,而且在机会到来时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我作为造反的学生、客串的教授、另类的官员,不仅得到了社会的容纳,有时还得到民间的偏爱,实在是碰上了走向多元的时代。
1973年,38军足球队在湛江。右起刘历远、朱永、张葆光、高宝华、阎阳生、王凯
美:直到30年后的今天,我们还生活在武则天制定的科举崇拜里。历史爬进了一个什么石破天惊都不能令人感动的年代。在今天许多人眼里,勾选更多的内容才算是战斗着,活着,答卷着。
阎:1977年是唯一在冬天的高考,十年一届的激烈竞争使录取比例是28:1。我看着同场的考生争先恐后地交了卷。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考上大学,但他们高兴有机会参加了高考。
1997年,吴菲写了《两代人的高考故事》。我看着大女儿和同伴们头也不回地走进考场,她们承担着在烈日下等待的老三届的大学梦。
2007年,小女儿没有参加国内的高考,她直接报考了加拿大。这使她有了三年多彩的高中生活。现在她在零下30度的冰雪中,独自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从形式上看,1977年恢复高考只是对1966年取消高考的否定之否定。在2007年回顾那段历史并非自恋,是因为我们面临又一轮的否定。
1987年春,阎阳生(左)和法国学生在凡尔赛
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三个十年后,连他襁褓中的女儿都30岁了,“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穆旦)”。
阎:居住的污染使女儿刚上小学就得了重病。医生让我们放弃,但我觉得这个在我30岁生日出生的女孩儿是我的宿命。我趴在她的枕边,听着她越来越细的脉搏,感到万念俱灰。我最大的奢望就是祈求上帝,使她能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长大结婚生子过完一生。
但如今她穿梭在欧亚之间,就是不愿成家。生日那天,她把我接到苏州度过花甲。“老不出塞北,少不下江南。”在拙政园的夕照中,她看着我打太极拳。
在吹灭两个蛋糕的蜡烛时,我心中为她祝福:感谢上苍额外赐予的健康和收获,保佑她完成普通女人的生活。
美:1977年,在我爬行的记忆里,自然没什么可能写一篇高考宏文。三个十年翻过去,人生大势已定。30年前爬在考桌前奋笔疾书的人,30年后他依然是一介陌生人,爬在生活的蹉跎之下。
2005年清华附中校庆。左起阎阳生、史铁生、章立凡
阎:我试着面对1977年考题,回忆我2007这一年。
年初,我被要求自愿提前退休。我飞到塞班,眺望北玛利亚纳海沟在浩瀚的海面划出一道深蓝。当时间和空间突然变得无限的时候,内心涨满一种莫名的虚无。在美日惨烈抢滩的岩洞,我的摄像机被激浪打入海底。我不再需要人为的记忆。
六十年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