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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第一人”在义乌桥头遗址的述说

2020/01/15  |  作者 毛剑杰

摘要:洪荒时代的古老先民,在义乌城西街道桥头村这片田野中静静沉睡了八千年。

一具完整的8000年前男性遗骸,2019年8月在断代为上山文化中期的浙江义乌桥头遗址出土。身高一米七三,年龄三四十岁左右,侧身屈肢埋葬,怀里还“抱”着一只红衣彩陶,人种、死因暂未知。这是浙江迄今为止最古老的墓葬及完整人类遗骸,因此被称为“浙江第一人”。

他离我们如此之远,又如此之近。八千年间,洪荒时代的古老先民,就这样一直在义乌城西街道桥头村中的这片田野中静静沉睡,四周都是民居,以及有密集车流呼啸往来的公路。

村里小饭馆的老板坦言不知道桥头遗址,老板娘则手一指:“喏,马路对过就是。”果然,过了马路,就看见一片四面木栅栏围着的所在,入口处赫然竖着标牌:桥头遗址。

东亚最古老的环壕聚落

这里原本是东阳江畔一片略高出四周的菜地,西距上山文化的命名地——浦江黄宅上山遗址约27公里。

如同大多数沉睡地下的远古遗址一样,千万年的尘土堆积,将古老的历史陈迹一点点埋入历史与岁月的深处,愈埋愈深。若不是人类或冒失或有序地在不经意间发现些蛛丝马迹,又或沧海桑田的变迁,它们将很难重见天日。

桥头遗址也是如此。2012年,义乌博物馆工作人员在这里偶尔发现了一些红衣夹炭陶片,典型的上山文化器物。他们赶紧找来浦江上山遗址的发掘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蒋乐平确认,果不其然。

地底下还有多少秘密?

蒋乐平第一次来桥头村时,就觉得这块高地的西边断崖非常特别,土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当时猜想,这下面或许是个灰坑。2014年9月,桥头遗址开始探掘,发现了厚达2米的文化层堆积,以及数量丰富的陶片、陶器和石器。至于那处土色特别的断崖,挖下去才发现,原来是壕沟。

正是壕沟的存在,使得桥头遗址有了非常特别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一处西面连接自然河道、东西北三面为人工壕沟的环壕聚落遗址。遗址遭耕地及建房破坏,环壕外沿特别是南边,破坏严重,但环壕内沿基本完整。

人类生活史上,农耕先民从山林洞穴向盆地丘陵进发后,开始营造半地穴、屋舍,然后在聚落地周围挖壕沟以防野兽、防外部氏族争斗。考古学界认为,这种聚落是人类文化进入农耕阶段以后常见的一种聚落形式。

上山文化遗址群不是第一次出现环壕,嵊州小黄山遗址、永康湖西遗址都有,但它们和桥头遗址一样都属于上山文化中晚期遗址。而上山早期遗址中,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环壕。

于是,我们就可以想象这样一幅图景:9000年前,住在附近山丘的人们,逐渐走出山丘洞穴,沿着河流步入金衢盆地。在今天东阳江畔桥头遗址这里,他们建起了一处新聚落,因为这里有河道,有小山丘,草木葱茏,是一片未开发的原野。

桥头遗址的环壕聚落,就是先民从山林洞穴到聚落式定居转变的样本。蒋乐平说,这就是桥头遗址最大的价值和意义所在:环壕意味着人类的村落定居已经常态化、规模化、社会结构复杂化,它是后来城邑护城河的前身。“这是人类的一个飞跃,是人类走向文明的重要一步。”蒋乐平说。

2018年,著名考古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把桥头村写进了他的最新著作《先秦城邑考古》:迄今所知东亚大陆最早的环壕聚落,见于浙江义乌桥头遗址的上山文化遗存,约公元前7000年。

在此之前,中国的环壕聚落遗址年代最久远的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最晚者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当人类开始以环壕聚落定居时,聚落中已经有了居住区、墓葬区、制陶区等不同的功能区。

迄今为止,整个东亚大陆上已发表考古报告的环壕聚落共13处。北起辽河,南至长江流域、钱塘江流域的广大地域,桥头遗址为最早。离桥头遗址比较近的,同在南方的良渚玉架山环壕遗址,年代是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但最为集中的,是在距离桥头遗址极为遥远的北方的内蒙古兴隆洼文化。

当环壕聚落的功能进一步完善、复杂化后,早期的“城邑”便出现了。其城墙及其四周的护城壕,就是环壕的直接延续和发展。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仰韶时代后期,在中国,无论长江流域还是黄河流域,环壕聚落都升级成了夯土版筑城垣技术。再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龙山时代,中国大地上便有了许多座庞大的中心城邑。考古学家们认为,这是中国南北史前文化交融的成果,这其中,或有源于桥头遗址的先民智慧结晶。

高台用作古老的神秘祭仪?

也是在2018年,环壕发掘基本结束,开始转移到最关键的中心台地发掘。中心土台大约是个正方形,四周有明显的拐角,边长40米左右。当时,蒋乐平有两种推测:土台要么是中心居址,要么是带有公共功能区域的早期村落中心。

中心土台发掘了一年,台地上已经发现房屋建造遗存的柱洞,还有大量以器物坑形式存放的彩陶,以及墓葬。各种突破性的发现,都在接连印证蒋乐平的想法:这个聚落绝对不简单。

目前,完整的中心土台发掘区,面积约2000平方米。在考古学家们看来,这个规模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不是太大,而是太小。此前发掘过的上山文化遗址动辄上万平方米,小一点的如荷花山遗址也有5000平方米。晚一些的环壕聚落则规模更大,良渚玉架山环壕遗址是25000平方米,至于7000年前的西安半坡环壕遗址,现存面积更是达到了50000平方米左右,规模已不下于城址。

这么小的土台,9000年前的先民究竟是拿它做什么用的?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仲召兵,正在发掘同为上山文化的下汤遗址。他将下汤遗址和桥头遗址作了个比较,分析说下汤遗址的打制石器特别多,是他所见到的上山遗址里最多的,而在桥头遗址少有打制石器,他感觉桥头遗址的生活气息不太浓。

确实,桥头遗址现场,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器物坑,坑里布满了大量彩陶,乳白彩和红彩,不太像住人的所在。“器物怎么会这样放在一起?”“集中填埋垃圾?”“会不会是做陶器的工厂 ?”一连串的疑问摆在蒋乐平面前,且随着发掘的进展变得越来越多。

从上山文化早期开始,就有完整器物坑存在,但普通的垃圾坑和器物坑在已发掘的任一处上山文化遗址,都是分成两个独立区域的,功能分区非常明确。它显然不是堆生活垃圾的,环壕里没有发现一根动物骨头,也几乎没有任何生活垃圾。

更让人不解的是,桥头遗址十多个器物坑里的陶器往往都非常碎,看起来像是有意识原地打碎的。有些器物摆放形态很古怪,一正一反摆着,似乎也有玄机。

一些类似的情况,出现在四川广汉的三星堆疑似祭祀坑中。坑内出土铜器、金器、玉器等文物400多件,埋葬方式前所未见,器物明显经过焚烧和破坏,且都分层有序放置。考古人员推断,这些器物很可能是经过特殊祭祀仪式后下埋的。

陶器、稻作及太阳崇拜

尽管未解之谜甚多,但从桥头遗址出土的众多精美陶器中,考古学家们还是读出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通过对此前其他上山文化遗址的发掘,考古学家们已经确定,上山文化及其所在的钱塘江上游河谷盆地区,是世界稻作农业起源地,以及东亚地区人类定居生活出现的最早例证。而稳定的农耕定居生活须依赖农业经济的支撑,因此对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而言,探讨其中的农业证据是必然的认识路径。

与其他遗址一样,陶器作为史前农耕文明遗址最重要的标志性器物,在桥头遗址也有着鲜明特色,数量多且质量高。大口盆、平底盘、双耳罐、圈足盘……普遍陶衣鲜亮,以红衣为主,也有乳白衣。在已经发现的上山文化遗址中,只有永康湖西遗址堪与之相比。

桥头遗址的许多彩陶上有奇怪的乳白色凸起点,三个一组或六个一组,形状有三条杠,或三个点。郑州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顾万发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个卦象,“像坤卦里的‘坤六断’”。

“古人的神坛,称为央台之丘,这个台地会不会是古人的一个神坛呢,会不会当时的人们已经具备了阴阳概念?”顾万发提出大胆假设。若这一推断成立,那么也是一个颠覆性的发现。迄今为止,关于八卦的最早起源,是追溯到6000多年前山东大汶口早期遗址出土的一件“透雕象牙梳”(獐牙构形器),上面刻有清晰的八卦符号。

还有一种与上山遗址出土陶器同类型的“大口盆”,这是上山遗址的代表性器物。2016年,浦江黄宅上山遗址出土了一件巨型陶盆,它上口直径约33.2厘米,下外底直径10厘米,高9.5厘米,敞口无盖,口子外延远远大于底部,因此被形象地称为“大口盆”。在上山遗址出土的众多器物中,大口盆的数量很多,占到70%,因此“上山文化”又被戏称为“大口盆文化”。

与上山遗址比较,桥头遗址“大口盆”的区别在于,两只当把手的“耳朵”,只在一边出现,很少有双面对称的。蒋乐平称之为“变异大口盆”。会不会是用来穿一根绳子悬挂之用?目前尚不得而知。类似不对称的陶器,在小黄山遗址也发现过,但桥头遗址的陶器明显更精致些。

太阳纹彩陶也在桥头遗址出现了,有三个。“其中一个太阳纹,图案中间划出一道线,表示冉冉升起的太阳。这被猜想为与古越先民的太阳崇拜有关。”在2019年8月召开的论证会上,蒋乐平的PPT放到这件太阳纹彩陶时打出了一句话——“最早的彩陶”,后面加了一个问号。“问号的意思是,到底是中国最早,还是世界最早?起码它是上山文化的9000年彩陶。”

彩陶文化曾经是黄河流域史前文明的象征,尤其以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为代表。此前,萧山跨湖桥遗址也曾出土一批纹饰精美、形式质朴的彩陶,被认为是中国南方彩陶的源头。前者是以彩陶装饰、泥条盘筑法制陶为主,陶质多细泥和泥质红陶的工艺体系;环太湖地区和钱塘江下游,则是以轮制法制陶为主的泥质灰胎黑皮陶,工艺特色是以刻纹和镂孔为装饰。桥头遗址的彩陶出土,显然又把中国南方彩陶工艺出现的时间点提前了。

蒋乐平还强调,彩陶大量出现一定跟中心土台的功能有关联。

论证会上,蒋乐平还提到了桥头人的酒。桥头遗址诸多彩陶中,有一件陶器引起了专家们的特别注意。这件造型完全可以和宋代龙泉窑梅瓶媲美的陶瓶,线条圆润,陶面光滑细腻,用手指轻弹即有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这件陶器被送到了斯坦福大学去做检测研究。专家在陶壶里的残余物中发现了一种加热产生的糊化淀粉,与“低温发酵的损伤特征相符”。低温发酵是酿酒的基本原理,这意味着9000年前的桥头人已经会酿酒了,这只陶壶可能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最早的酒器。目前所知的世界最早酿酒记载,在出土于美索不达米亚的公元前6000年的泥版上雕刻着啤酒制作方法。如果桥头人的酿酒技术得到进一步确认,世界酿酒史将提前3000年。

有趣的是,在桥头遗址正门马路对面,就开着一家酿酒作坊。店主肯定不知道,世界上最早出现的酿酒技术很可能就出土在自家门口。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陶器、器物坑、土台……所有的谜团,最后都被归结到这样一个问题,桥头人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

到目前为止,桥头遗址一共发现了两具人骨,还有一具埋藏浅,有所破坏。“浙江第一人”就是其中一具,出土于桥头遗址中的某个器物坑旁边。之前,“建德人”发现了一颗牙齿,距今5万年。这次是一具完整的人骨,让专家们都很兴奋。

直到目前,河姆渡文化发现的墓葬还是很少,跨湖桥文化则还没有发现墓葬。所以,早在2001年,当1万年前的上山遗址被确认是一种全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时,人们就在期待:“有没有可能像周口店的山顶洞人那样,发现‘上山人’头盖骨之类的遗骸?”

2006年,考古队在上山遗址早期地层中发现了几颗“上山人”的乳白色牙齿。2015年,体质人类学专家从上山遗址出土的骨盆残片中,鉴定出了臼齿、肱骨、桡骨、盆骨、股骨等。但始终没有完整遗骸出土,直到桥头遗址“浙江第一人”出土。

关于“浙江第一人”的人种问题,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张弛认为,遗骸明显不是蒙古人种。根据南方人类活动出现的时代推想,他应该是澳美人种(棕色人种)。但究竟是什么人种,还有待DNA检测给出最终的确切答案。

对于浙江先民存在非蒙古人种的问题,若没有接触过分子人类学,也许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对人类学家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据悉,河姆渡遗址周边,此前出土过有尼格利陀人种特征的先民遗骸。所谓尼格利陀人种,是一种身形较矮、皮肤黝黑的族群。有人称之为“矮黑人”,其实一般被归入澳大利亚-梅拉尼西亚人种,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澳美人种、棕色人种。远古时期的中国南方,从长江以南到华南,存在着大量的棕色人种人口集团。

第二个问题是,古桥头人最后去了哪里?

从桥头遗址出土的彩陶看,与萧山跨湖桥文化有继承关系。距今8000年的跨湖桥文化,遗址结构完整,文化面貌独特,器物群组合、制陶技术等又自成一个整体。然而,它的来龙去脉一直是个谜。

对比桥头遗址彩陶与跨湖桥文化彩陶,可发现前者已经具备了跨湖桥文化彩陶的基本特质。跨湖桥文化彩陶,也分乳白色厚彩、红色薄彩两种,只是在多样性上胜于桥头遗址,桥头遗址的太阳纹图案,也与跨湖桥遗址太阳纹图案一脉相承。这充分说明,上山文化是跨湖桥文化的重要源头。

此外,考古研究表明,上山遗址以及早期属于上山文化的小黄山遗址,两处迄今为止发现的浙江最早的两处遗址中,都发现了上山文化和跨湖桥文化的叠压关系。这对于梳理浙江整个新石器时代的发展源流,是个重要的探索方向。

比如,在跨湖桥文化之前,人们一直认为,带镂空圈足器是在新石器偏晚期开始流行的。因此,萧山跨湖桥遗址中发现的类似高脚杯的圈足陶器,曾让大家对跨湖桥遗址的年代产生质疑。如今,比跨湖桥文化早2000年左右的上山文化,也出现了圈足器,上部与大口盆相似,底部装上圈足,有的还有镂空装饰。

第三个问题,通过遗物分析发现,桥头遗址的环壕修筑于上山文化时代,在跨湖桥文化时代废弃了。为何废弃?

回到器物坑之谜,考古学家们普遍认为,如此集中的器物坑出现,最大可能就是祭祀,或是其他仪式性宗教内涵、信仰表达,甚至有可能是对某种灾变现象的祭祀。

“桥头遗址的器物坑非常完整,应该是在一种突然的情况下被埋藏了下去。就像现在遭遇了台风突袭,桥头遗址也肯定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变故。”浙江省考古所研究员王海明认为,这巨大的变故很可能是遭遇了人类无法抗拒的灾害。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所长林留根也提出来,器物坑的物品这么多,不像是被遗弃的,应该是遭遇了一场灾难。

桥头遗址更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有助于人们深入了解远古南中国。“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证明中国文明史,存在着北边一个世界,南边一个世界。”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赵辉表示,对南边这个世界,随着考古深入,越来越多的信息将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中国南边的这个世界,在当时究竟遭遇了怎样的覆灭性灾难,有没有人幸存?如果幸存,先人们的后代如今又在哪里?

据悉,桥头遗址中心土台还将继续发掘,并扩大钻探范围。河对岸与周边,考古学家们将从更大的地理环境来审视桥头遗址。考古遗址公园和遗址博物馆的建设,也已提上议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