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2-09-18 20:43:28

 

姐姐,唯愿你下辈子不再做女人

 

 

 

父亲三十五岁才结婚。

 

我长大后,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贵州人。她来到我们村里要饭,被奶奶留了下来,到了第三天,父亲请了一些亲戚和村里人办了一场简单的酒席,那场酒席就成了他和母亲的婚礼。

 

父亲比母亲大十三岁。

 

父亲还对我说,那时母亲告诉他,她以前那个男人带着他们五岁的儿子坐拖拉机去镇里,拖拉机掉到河里,她男人和儿子当时就死了。真是祸不单行,男人和儿子出事不到半年,家里的木房子失火,所有东西都烧光了,她只好出来要饭。

 

父亲说,你母亲说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谁知道呢?不过现在想来,我还真应该感谢她,她给我留下了你,就这一点来说,她是个菩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说,母亲在我三岁时,和一个做柑橘生意的外地男人跑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腰间总是挂着一个小酒壶,银灰色的,有事没事他就取下来嘬两口。有时他会喝醉,喝醉了就骂人。他骂得最多的是我那个早已远走高飞的母亲,骂她不要脸,没良心。

 

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了两岁,却要做家里的所有家务。她不但要做家务,还要喂鸡,喂狗,喂猪,放牛,还要打猪草,割牛草,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父亲喝醉了,有时也骂姐姐。姐姐总是埋头干活,一声也不敢吭。那时的我,觉得父亲很可恶,虽然父亲对我非常宠溺。

 

父亲从来不要我干活。我每天在外边玩,玩累了,就回家找吃的。父亲买了一些糖果藏在家里,都是给我吃的,姐姐不能吃。有时我会偷偷给姐姐一点儿,姐姐就摇头,说:“我不想吃,你吃!”

 

我知道姐姐在说假话,其实她很想吃。姐姐不吃,是因为她不敢吃。她怕父亲骂。

 

姐姐对我很好,每天晚上给我洗脚。我和父亲的衣服,都是姐姐洗的。我晚上起来屙屎屙尿,不敢一个人去房间外蹲茅坑,姐姐就打着手电筒在茅坑门口守着我。

 

姐姐从山上采的野果子,都会带回来给我吃。

 

有次我和村里一个男孩子吵架,被那孩子打伤了,额头上流了血,姐姐抄起灶膛前的一根吹火筒就往他家跑,追着他要打,要不是他妈妈拉住了姐姐,他一定会挨姐姐一吹火筒。

 

那次父亲不但没有骂姐姐,反而和姐姐破天荒地“站在了一起”。在父亲的交涉下,那孩子的父母给我家赔偿了一只老母鸡,并且向我父亲道歉。

 

姐姐对我说:“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 ,你就来叫我!”

 

姐姐也挨过父亲的打,但那只是唯一的一次。

 

那次父亲又喝醉了,骂骂咧咧了半天,恰好碰到在炒菜的姐姐打破一只菜碗,父亲捡起灶膛里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棍朝姐姐扔过去,砸在姐姐光着的脚背上。

 

姐姐的脚被烫伤,敷了一个多月的药。

 

那一个多月姐姐忍着伤口的疼痛干活,我看了心疼,问她恨不恨父亲,姐姐摇头,说,妈妈跟别人跑了,爸爸心里难受,我不恨他。我们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没了爸爸,我们就会受别人欺负,还有可能会去要饭,当叫花子。

 

 
我八岁那年上二年级时,姐姐才报名上一年级,那时她已经十岁了。每天她把早饭做好,我吃了就去上学了,而她还要把猪食煮好,喂了猪,喂了鸡鸭,把所有家务活做完才能去上学,所以她经常迟到。

 

姐姐说,每次迟到,老师都要她在讲台上罚站。她勾着头,不敢看讲台下的同学。有时,她背对同学们站着,老师喊:“转过去!”她装作没听见,老师再次大声地喊:“我叫你转过去,听不见?”

 

她只好转过身,头勾得更低了。

 

放学后,老师罚迟到的同学打扫教室,背诵课文,这样,姐姐回家时天快黑了。学校和家相距三四里路,而且都是山路,路边是很阴森的山林,还要经过两处坟地。

 

有一次她天快黑了回家,掉到了路边的一条深水沟里。她说她在坟地边看见鬼了,明明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披着齐腰的长头发,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吓得拼命跑,一脚踩空,就掉沟里了。

 

她再也不愿去学校了。老师来家访,知道了情况,说可以对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允许她迟到,不罚她了。但她下了决心,死活不去了。父亲说,老师你别费心了,不上就不上吧,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不到一个学期,她就失学了,完全成了一个文盲。

 

我知道,其实姐姐是很想上学的。晚上我坐在灯光下做家庭作业,姐姐干完活就会凑过来,坐到我对面。我抬头时,总看见她一脸羡慕的样子。

 

我并不喜欢读书,喜欢玩。我对姐姐说:“你不读书,我也不读书了。”

 

姐姐听了很生气,像个大人一样严肃,骂我没出息。

 

我说:“你不也不读书吗?”

 

姐姐却说:“你怎么能和我比呢?我是个女孩子,读书没有用。但你不一样,你是男孩子,要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才有出息,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们,为爸爸争一口气。”

 

我搞不明白,姐姐才比我大两岁,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呢?

 

 
十三岁那年,姐姐害了一场病。反反复复发烧,在村里打针吃药。后来不烧了,她却不再是以前那个伶牙俐齿、能干利索的她了。她的眼睛虽然还是原来那么清澈,却不会活泼机灵地转动了,看什么都是呆呆的样子。她的脑袋烧坏了,成了个智障人。

 

虽然她还能做简单的家务活,但经常把饭烧糊,炒的菜要么是没有放盐,要么就是咸得下不了嘴。随着我长大了一些,我把姐姐要干的家务活大部分揽过来。姐姐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

 

父亲喝醉了也不怎么骂姐姐了。

 

他很懊悔,说:“都怪我,都怪我,当时要是把她送到镇医院去检查,而不是只在村子里治,她应该不会把脑子烧坏,变成现在这么一个傻子。还不是因为没有钱吗?”

 

病后的姐姐经常自言自语,又说又笑。她仿佛活在一个和现实生活完全不一样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和家里的狗说话,和牛说话。喂猪的时候,她和猪唠唠叨叨好久。

 

她呆呆地一个人坐着,坐上老半天,脸上带着微笑。

 

智障后的姐姐被村里人称作“傻姑”。她每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笑。

 

很快,姐姐身边就会围起一堆人。姐姐成了别人的开心宝。他们喜欢逗弄姐姐,像耍猴子一样,姐姐让他们天天开心,让他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一伙人围着姐姐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有大人小孩,有男人女人,还有老人。

 

有人说:“傻姑,你把衣服脱了,我就给你一块钱!”

 

又有人说:“傻姑,只要你敢脱,我加一块,给你两块!”

 

接着有人说:“傻姑,把裤子也脱了,我给你五块!”

 

我怒火中烧,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冲进人群:“娘卖x的,是谁在说?是谁在说?你们这些畜生,我打死你们!”

 

那时我已经上初二,长成了一个高高挑挑的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平时看上去温和文静的我,眼睛里喷射着冲天怒火。我忽然的暴怒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众人一下子全部散去。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平生第一次,为姐姐伤心地哭了。

 

我说:“姐,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在村子里到处走了,你看,他们都欺负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好不好?”

 

姐姐不怎么听父亲的话,却很听我的话。姐姐此后很少出去,没干活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家门口,不叫她,甚至可以坐大半天。

 

姐姐看似傻,却又似乎什么都懂。我每次身体不舒服,她都吵着要父亲带我去镇医院看病。

 

她对父亲说:“不带弟弟去镇里医院看病,弟弟也会和我一样变成傻姑。”

 

父亲不说话,我看见他低着头,很想哭。

 

 
1987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一中,那是全县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告诉姐姐,我要去县城读高中了。姐姐咧开嘴笑着,比我还高兴,笨手笨脚地杀了一只老母鸡,说要为我祝贺。

 

每次放月假回去,姐姐都会蹦蹦跳跳跑到村口迎接我,像个孩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大声笑着叫着:“弟弟回来了,弟弟回来了!”

 

有一次,姐姐把一叠零钱递给我,我接过来,数了数,一角的,两角的,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的,一共是九块三毛。姐姐说,这是她在山上摘金银花卖的钱。

 

那时候经常有做药材生意的人来村里收金银花。

 

我向姐姐伸出大拇指,夸她很棒,可是她却一定要把那九块八毛钱给我。我不要,她就生气,伤心,流着眼泪,说我看不起她。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父亲来学校找我,说姐姐不见了。他说,也不知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早上走出去的,反正他早上起来就没看到她,他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问过了,都说没有看到她。村子周围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

 

这个消息,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我感到问题很严重,说不定姐姐已经走了很远,不知在哪里迷路了,或者也有可能被什么人贩子拐跑了。

 

我问父亲:“是不是你又喝酒骂她了?”

 

父亲支吾着,说不出话。

 

姐姐曾经离家出走过两次,都是因为父亲酒后骂了她。有一次她躲在村外河边的拱桥下边,有一次躲在村外的庵堂里,但我们很快就把她找到了。

 

可是这一次,我和父亲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有找到她。

 

第二天我和父亲去派出所报了警,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姐姐正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

 

邻居说,姐姐是被一个大娘送回来的。那大娘告诉邻居,早上,她起床后打开门,看见姐姐躺在她家门口一侧的柴堆上,睡得沉沉的……她把姐姐叫醒,问了姐姐是哪里人,怎么睡在她家屋檐下?姐姐答非所问,只说自己是桃花村人。

 

那大娘知道我们桃花村,也就五六里路。于是她要姐姐赶紧回家,可是她看到姐姐不是个正常人,脑袋有问题,不放心,便先让姐姐在她家吃了早饭,亲自把她送回来了。

 

好在姐姐碰到的是个这么好心的大娘,如果她碰到坏人了可怎么办?真让人害怕。

 

我想要亲自登门感谢那个好心的大娘,可是不知道怎么找到她的家,问姐姐,她说记不清,找不到,我也就只好算了。

 

我对父亲说:“你要是再骂姐姐,姐姐要是因为你出了事,我就不再认你这个父亲了!”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视着父亲,我想我那眼神应该会让父亲感到恐惧。

 

姐姐虽然脑袋有病,外貌却不差。不时有人来给姐姐做媒,父亲看了三个男的,都不同意。不是瞎子就是瘸子,反正都带了点残疾。父亲说,姐姐自己是个残疾,如果找个男人也是残疾,两个人都养不活自己,那将来怎么办?

 

我想,其实,父亲或多或少还是爱姐姐的。他骂姐姐,只是他心里太苦了。可是,他再怎么苦,她也是他的亲骨肉呀,也不能把自己内心的压抑和苦闷发泄到姐姐身上呀!

 

难道,仅仅是因为姐姐是个女孩子?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那时的我无法想明白。

 

姐姐的婚事,成了父亲心中沉沉的负担。

 

1987年12月,姐姐十八岁,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男人是个泥水工,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只是说话有点口吃,头顶上长有癞子。

 

父亲很满意,心想姐姐终于有了依靠,他可以放心了。

 

 
可是,不到两个月,父亲去看姐姐,发现姐姐手臂上有被什么抽打过的痕迹,问她,她却只知道哭。父亲再撩开姐姐的衣服看,背上、腿上,好几个地方都青一块紫一块。

 

父亲把姐姐直接带回家,然后找派出所,找民政局,费了半年工夫,终于让姐姐和那个男人离了婚。

 

父亲每日烟酒不离,身体越来越差,白天黑夜不停地咳嗽。五十多岁的他,已经弓腰驼背、白发苍苍,脸上皱纹横七竖八。每次放月假回去,我都劝他把烟酒戒了。我发现他变了,即使喝了酒,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而是沉默寡言地坐着,没过一会,头就低下去,眯起眼睛打瞌睡,涎水从嘴角挂下来。

 

总之,父亲象一辆正在下坡的失控的汽车,快速地奔向衰老。

 

父亲听了我的话,戒了烟酒。

 

父亲说:“我随时都愿意去死,可是,我死了,你姐姐怎么办?是我害了她。有哪个男人能让我放心把她交出去?如果当初我让她好好上学,对她像对你一样关心,不让她干那么多活,如果她小时候那次发烧,我从一开始就把她送到镇医院去检查,她就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这一生,都是我耽误的。”

 

89年9月,我上高三了,不到一年就要参加高考了。那年的寒假,离过年还有几天,村里一个婶子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我家。陌生男子三四十岁,长得很矮小,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西装,戴一顶鸭舌帽子,说一口外地话。

 

我一见就知道八九分了,村里的婶子是来给姐姐说媒的。

 

父亲把我叫到一边,问,你看这个男人怎样?我说,这么老了,你应该叫他弟弟!而且,身体矮小得像个小人,可能只有一米五吧?你放心把姐姐交给他?

 

父亲却很高兴,说,这个人年纪是大了点,三十六了,比你姐姐大十六岁,但是,年纪大一点,对你姐姐可能会更好一些,懂得关心人。我不也比你那个妈妈大了十三岁吗?重要的是,人家头脑灵活,做生意的,会赚钱,虽然不是大钱,但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再说了,你姐姐这个样子,还能挑个什么样的呢?有一点不好,就是地方有点远,出了我们本县,一两百里路呢。

 

父亲说得很有道理,我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但道理归道理,我心里还是堵得慌。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姐姐,为姐姐祈祷,祝她好运,祝她好命,但愿这个矮小的男人是姐姐从此安身立命的依靠。

 

姐姐出嫁那天,我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家里。姐姐见到我,呜呜地哭,说不想嫁那么远。她要我送她去,可是路途那么远,我正忙着高考,是没法送她的。我答应等考完大学,我就去看她。

 

姐姐上了车,还把头伸出车窗外,脸上哭得稀里哗啦,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不放。

 

 
90年夏,我考上了军医大学。上军校不用花家里一分钱,每个月还有津贴,为年老体弱的父亲卸下了一份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压力。

 

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我去看了姐姐。我把自己考上
YMCK10252022-09-18 20:49:39
仙女与豹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