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溪流上面有一座桥,来来往往的人再多,似乎也只是个平常的事。那桥只当作一段特殊的路,过往的人走过了也就走过了。
一条溪流如果没有桥,便需要一个渡口了。渡口需要一只船,一个掌管渡口的人,那人如果是个老者,且家中只有一个少女,祖孙俩相依为命,无论刮风下雨,炎日霜天,都要司守这份职业,把各色人等从此岸渡往彼岸,那它可能就是不同寻常了,就会有故事发生了。
故事发生在湘西。在沈从文小说《边城》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边缘。渡口岸边有一座白塔,那户人家就住在塔下,老人,孙女,黄狗和渡船,组成了一切。故事发生在三十年代,湘西远山古朴的自然里。故事里这个叫翠翠的女孩透明如水,芬芳如山杜鹃,温顺如幼兽,而淡淡的忧伤如晨雾一般弥漫。沈先生把她从老家唤出来,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新世纪之初了。我在读了先生的小说之后,对先生的故乡产生了神往,亦如我在读了贾平凹而对商州的神往一样。我有时想,地域对于作家可能至关重要,有时往往是起决定作用的。沈先生写湘西,那片山水的风土人情,古老的民俗,纯朴的心灵,是已经把地域写尽写绝了。一部或者两部作品,能够承载那么多的地域内容使人匪夷所思,它透露了作者对于故土的爱,它同时也召引后人跟着他去追寻。
二00二年春天,我终于有幸踏上湘西这块土地。尽管我只能按照旅行团安排随队而行,但我一进入湘西,便被那里的山水之美吸引住了。我知道在四川和湖南边界,真的有一个叫“茶峒”的地方。我在一本很旧的地图册里面,找到了它的位置。湘西山多山奇而秀美,湘西水多水清而静柔。湘西有武陵渔人,他们那里有一个洞天福地桃花源,祖上为先秦遗民,有一种“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的逍遥。这也是全中国有读书的人都知道的一桩事。我还知道楚国的逐臣屈原,当年是沿着洞庭湖的支流沅水溯流而上的,“沅有芷兮澧有兰”,这些叫芷叫兰的香草香花至今还生长在沅水的两岸边。导游是一位年轻小伙子,我们从长沙驱车北上,沿途七个多小时。一路上,我们是伴着歌声前行的。那歌是导游教给我们的湘西民歌。导游说,湘西是土家族和苗族的故乡,那里的人自古以来能歌善舞,在学会走路时就会跳舞,在学会说话时就会唱歌。湘西的民间小调,地方小曲,说有多好听就有多好听,不信你们听听宋祖英。他说宋的成名曲《小背篓》就是歌唱湘西风情的。他边说边给我们唱了几首小曲,他教给我们唱一首《小小么姑》,他说么姑是小姑娘的意思,土家族管小伙子为阿可,小姑娘为阿达,么姑是呢称——
小小么姑哎,小小龄罗喂,
三月清明哎,去游春罗哎;
小小么姑哎,小小龄罗喂,
山歌悠悠哎,世上行罗喂;
去年爱坏哎,张果老罗哎,
今年爱坏哎,吕洞宾罗喂,
惹得仙家哎,都害相思病。
我们戏称导游为阿可,他唱得声情并茂,他眯着眼睛而唱出的那些“哎罗喂”虚词我们怎么也学不好,而那正是歌曲里最深情最传神的部份。这首歌其实里面还有几句,唱得是小小么姑上身穿着红绫袄,腰间配着水罗裙,好似仙女下凡尘,而且爱坏了人。他说过去土家族的阿可和阿达都是站在河岸边对唱情歌的,有时在月光笼罩的树林里,歌声会把有情人的心像梦一般轻轻地托起来,人会不由自主地从茅屋里浮出来,来到心上人的身旁。我想,那时候的爱情可能是纯然如月光,美丽得如同一株山间的含羞草。我在沈先生的书里面还看到过,除了那位翠翠之外,沈先生还写到一个叫“夭夭”的小小么姑,“第三个长得最美最娇。三女儿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我不知道三十年代的小小么姑为什么都那么黑,那时候太阳离她们近吗?沈先生写她们,为什么给我的感觉好像描写小动物一样?我于是一路上陷入沉思,留心观察。可我透过车窗看到田野里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妪,她们弯着腰正在劳动着。偶尔在农家的院里门外看到一两个年轻女子,也是穿着现代服装的。那天下午,我们直接驱车进了索溪峪到了景区宝峰湖,终于可以看到如同小说里和传说中的那种情致。我们在童话一般的深山里,在琥珀一般的湖上,看到几个水上花亭舞台。当我们乘坐的船只缓缓过去,舞台上便跳出几个穿着古装的人在舞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舞,只见他们又跳又喝,身姿矫健,充满一种野性的粗犷之美。在一只画船的前头,突然站出一个小阿可,他对着我们拉开嗓子唱了起来,湖上的导游小姐竟然跟他对唱了几句,羞答答的神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我问小姐唱得是什么,她告诉我那是一首《叫我唱歌就唱歌》的情歌,歌里唱道:“韭菜开花细茸茸,有心恋郎莫嫌穷,只要俩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
我又想到沈先生《湘行散记》里的描写,他在散记里写得最多的人物是水手和妇人,他们通过流水、行船和吊脚楼联系在一起。夜晚来临的时候,行船泊在小湾里,吊脚楼里飘出小曲和笑声,透过那扇漫卷花帘的木窗,水上的人可以由此获得短暂的温暖。这种温暖有时会伴随他一路的风雨飘泊,楼上的人往往极有情意,分手时依依惜别,分手后倚窗夜夜把那轮明月守望。这当然是在三十年代,在一个连强盗和娼妓都会显示纯朴人性的年代。在一个爱情不为世俗物质所左右的年代。沈先生轻握笔管一路写来,把它们保存在书本里,形成了我们的传统,让人永远怀念。可它们现在在哪里呢?有些似乎还保存在风景区仿古的建筑上,有些被针线描在染布上和小包上,有些当然在歌里,而更多的已经如雾一样消溶在大山的深处。
那晚我们住在山里。导游说,今晚带你们去山寨看土家族的篝火,参加那里的歌舞晚会,还可以让你们当当土家人的女婿。但他告诫说,进去了可要小心脚下,别踩了人家小阿达的脚丫子;如果哪位踩了,人家又看上你,反踩你一脚,你就得按照当地风俗为她砍三年柴,做三年的活,成为土家人真正的女婿。我们唏嘘不已,又充满神往。可惜那晚老天不作美,天下起了雨,我们只好关在旅馆里听窗外的雨声和水流声。
湘西的雨声和流水声仍然带有三十年代的那股新鲜味。这是我站在窗口对着无边的黑暗而感觉到的,可是我也感觉到有些东西却在这种声音里悄悄失落了。就在我们听窗外的雨声和溪流声的时候 ,以及此后的几个晚上,我们都感受到时代已经变化的痕迹。那是一些当地人开办的旅馆,房屋是新的,里面的装备也都是新的,主人脸上有一种生意人的谦和。他们以一种无懈可击的周全侍候着我们。我们吃过晚餐,躺在床上吸烟,电话铃声响了。话筒里传来悄悄的声音,那是一些飘散着城市烟尘的声音。起先我们还并不在意,但接下去我们因为不得不用很大的力量去应付这种局面而生出无尽的烦恼。过后不久,她们竟然站在我们的门口,脸上带着蒙昧的微笑;她们还大胆地进入房间,表示要提供某种服务。她们在我们的话语中以一种非常自然而坦然的神色对着许多陌生的面孔,这令我们感到吃惊。我问她们来自哪里,她们几乎都说是土家妹子。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问沈从文认识吗?没有一个会反应过来。几个晚上我们不得不把电话架了起来,才能够睡得安稳。同伴因为太累了,在梦中说着梦话,我还听见他在哼着白天学得的那首歌,只可惜他把“小小么姑”哼成了“小小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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