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篇所述,马勒的第一乐章引人步入神奇的自然之界,“日神高奏凯歌,春神带来奇迹,万物因而复苏,生息,盛放,歌唱而欣欣向荣。”,夏日盛大登场,但又夹杂着马勒音乐所特有的压抑不安和躁动。随后的第二和第三乐章则分别沉浸在花卉和动物之中,直到第四乐章,马勒的视角才从浩瀚宇宙回到人类自己的身上。
第四乐章中马勒采用女低音(中音)独唱《夜告诉我》,歌词取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刻画了人对快乐的渴慕和处世的孤寂痛苦之感:星空之下人的灵魂从梦里醒来,沉重的黑夜拽着人不知所往,内心的一丝亮光是对快乐的向往,但永恒的故乡又在何处。
虽然马勒采用尼采的诗句,但他的思想却显然与尼采分道扬镳,在《未来的同代人》一书中称之为“对尼采的批判”,是由于“这支歌是他(马勒)从尼采建筑中挖掘的一块石头,恰恰是那块认不出是超人结构中的石头,其余的都被抛弃了。”
马勒要求演出“极为缓慢、神秘地”,弦乐如夜曲般宁静悠长,深情的女声缓缓拨动心弦。请听以下著名德国女中音路德维希(Christa Ludwig)极具感染力的演唱,她以演绎歌剧和德语艺术歌曲(lieder)而闻名,其艺术生涯横跨194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其间留下了诸多经典之作。
“人哪,听着!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深沉是世界的痛苦;
快乐比起悲痛更深更沉;
痛苦在说:“走吧!”
可惜快乐渴望永恒
深沉,深沉的永恒。”
在表达了人类深刻的困惑之后,马勒的眼光先向上凝视天使,而不是把希望寄放在尼采的超人的身上。“如果说某个地方还能忆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某些东西的话,那它们就被(第五乐章的)钟声和童声合唱的“叮当”清除掉了。”
第五乐章由女低音,童声和女声合唱团合唱,先以童声合唱模仿钟声而反复“宾、邦”,歌词为《少年的魔角》中《3个天使在唱快乐的歌》,里面的诗句深深触动马勒,那是天使所赞美的神的赐福与赦罪恩典。马勒要求用“爽朗的速度及尽情表达”以唱出喜乐之情,因为永恒并非虚无不见,神的爱普照每个世人。
“三位天使唱着甜美的歌,声声喜乐,响彻天国。众天使们齐声欢呼著说:彼得的罪得赦免!
坐在桌前的主耶稣,正在跟十二门徒用晚膳。主耶稣说:你站着所为何事?我看得见,你为我而哭!
仁慈的主!我怎可能不哭?我犯了十诫!漫无目的地走着,苦苦痛哭!主啊,求你怜悯!
若犯了十诫的话,必须跪下祷告,及发誓以后永远只爱神!因为喜乐由神所赐!
天赐的喜乐是有福的城,天赐的喜乐并无终结!天赐的喜乐由彼得来领受。耶稣将喜乐赐予彼得,也永远赐予世人。”
在“叮叮当当”的童声结束后,马勒直接把人带入永恒的源头——上帝之中,虽然最后一章(第六乐章)初标题是:爱告诉我。但他后来解释道:“我几乎可以把这乐章题为上帝告诉我。此言不虚,因为人只能以爱来感知上帝…….”
最后一章是美轮美奂的慢板乐章,充满了布鲁克纳式的静谧冥思,此乐章毫不逊色于马勒最著名的第五交响乐中的柔板,本人认为反而更具圣洁之美。
该乐章采用回旋曲式,先由弦乐奏出极为优美的主题。在音乐会现场,当响起这个宁静柔美的旋律时,坐在我前排的一人双手合掌,一副身心投入的虔诚,着实令人感动。此一主题也可视为纯洁的爱情,但以后将渐渐升华为神的圣洁之爱。7:45处音乐开始增加戏剧感,情感加深,圆号的演奏推波助澜,令人想起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里的情海无涯。随后音乐又归平静。
音乐缓慢推进,0:41木管奏出副主题,爱越来越深入,简直如海洋般一望无边连绵不绝,个人竭力想融入到爱的海洋中,随着波涛而翻腾起伏,5:30处左右趋向高潮,5:54忽然出现第一乐章的压抑主题,6:31再回复该乐章宁静柔美的主题,又慢慢加大力度,8:29纠缠着第一乐章中的动机进入高潮,人的情感处于浪尖而久久不能释怀,9:56长笛安详带领整个乐章进入最后的圣洁之境。
该节的音乐仿佛印证了人的灵魂正在挣扎着向神呐喊,挣扎着归向于神,如十四世纪英国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名作《未知之云》(In The Cloud of Unknowing)所说:“让你的灵魂向你所爱者呐喊。因为,如果你在这一生中希望感应并找到本来的真神,他必定在那黑暗和云团里。”
0:45铜管以圣歌般奏出主题,马勒要求“不要用粗俗的力量。而是饱满高贵的声音。”铜管缓慢前行,神圣的光芒眩人双目,天人合一的境界真实来到眼前,“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而是基督活在我里面!”(加2:20)。
“其尾声更仿若天国之门洞开,天地万物浸沐于无所不被的荣光之中。”此乐章不像大多数的交响乐以短促强烈的节奏结尾,而是缓慢结束臻一片光明之地。
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吕斯布鲁克(John of Ruy*****roeck)说过:“神是那潮汐涨落的大海,涌动不息。”第六乐章就是神的大爱的海洋在涌动起伏,人经过挣扎而最后一跃入海底与神结合为一。
最初马勒准备引用《少年的魔角》中的一首歌《天堂生活》作为第七乐章(孩子告诉我),但他很快发现在如此美妙光辉的第六乐章后再接一个乐章,无疑是画蛇添足,因此他决定把首歌用作第四交响曲的末乐章。
马勒的好友兼弟子著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写道:“我被他这首交响乐创作散发的热力与狂喜震慑住了…而他整个人似乎和自然万物神秘地融而为一。”不错,马勒的确同自然融而为一,但最后更是与上帝融而为一。整首第三交响乐不妨看做是马勒通过对自然万物的冥思而上升与神合一的体验,这个过程在最后的第六乐章中达到了最高点。
吕斯布鲁克:“我们全神冥思的,正是我们所是的;我们所是的,正是我们冥思着的;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本质完全被举起,与真理,也就是神合为一体。因此,在这个简单而专注的冥思中,我们与神有着同一生命和同一灵魂。我称此为冥思的生命。在这最高境界,灵魂不经任何途径而与神结合;它沉没到神的巨大黑暗中。”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为更加抽象的音乐艺术,那更是人人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何况在不同时间空间也会有不同的理解,但这也正是音乐的魅力所在。以上仅是本人现在的体会,加上马勒音乐的录音版本众多,实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仅做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