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Dreamers2020-10-11 01:08:06

上回说到田秀英和丈夫老杨出国到了加拿大蒙特利尔,老杨在麦吉尔大学得到一个访问学者的机会,每个月可以从校方领取一些津贴。那是90年代中后期,当时的中国和加拿大生活水平差别还是巨大的,自然来了以后如果有机会申请移民都不会轻易放弃。二人得到了枫叶卡,后又都将枫叶卡转为了加拿大公民卡。田秀英初次享受了一点法语区的福利,那就是魁北克省政府给新移民出钱,让他们免费去学法语。就这样,曾经学过一点俄语、一点英语没学过的田秀英来到加拿大先学了法语,没多久甚至能用法语做一些基本的会话,只是偶尔会将法语和俄语搞混,常常搞得法裔加拿大人一头雾水。田秀英学外语有很多窍门:俄语的“星期六”是“袜子搁在鞋子里”,“请坐”是“杀鸡见血”,“再见”是“打死你大娘”;法语“你好”是“笨猪”,“再见”是“杀驴”。凭她学语言的独门绝技,很快都成了中俄法三语大拿。

起初二人主要生活来源都是靠老杨学校里发的访问学者津贴,虽然不多,好在蒙特利尔房租便宜,交了房租紧紧巴巴够二人生活。访学期限到了,老杨又申请到了多伦多附近的密西沙加读博士后,二人搬离了蒙特利尔。那之后的收入全是靠奖助学金,发完了就没了,还得去打工。于是田秀英硬着头皮也出去找活儿干。她发现认识别的华人最佳途径就是去华人教会。去教会未必都冲着上帝,而冲着“组织”,那里总有热心人帮忙,从翻译个材料到介绍工作,时不时有免费快餐饮料,逢年过节还有晚会活动,虽然号召各位奉献捐款,量力而行,但也不是强求。吃了十几次慈善圣餐,田秀英只奉献过五加元。田秀英起初倒是对宗教活动毫无兴致,但是却乐于在那里结交朋友,在那里可以找到免费司机,偶尔开车带她办点事,也可以找到免费托运,回国时候顺便帮她给国内亲友捎带一个包裹。她还在那里经人介绍先后去了几家制衣公司和几家华人开的便利店,但凭她的性格,没有一家工作超过三个月的。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否则夫妻过不到头。以田秀英的性格,这世上除了老杨,估计没有第二个男人能跟她过到一块儿。田不擅长收拾屋子,结婚前的老杨还算是挺干净利落的一个男人,结婚后也凑合起来,家里只要有一处随意,就有三处、八处、十五处的邋遢开始累积起来,久而久之就成了杂货店一般,几乎无法下脚。田舍不得扔东西,家里活像废品收购站:书橱成了半个碗橱,里面横七竖八躺着老杨的书本、田淘来的瓷盘瓷碗,还放着药瓶、点心盒、购物发票、信件等物。貌似大街上捡来的沙发上胡乱盖着一个床单,一屁股坐歪了,也从来不规整一下。盘子和碗里的剩饭菜,上面再扣一个大碗,就这样放进冰箱里,懒得用保鲜盒。百叶窗有几页脱落了,就永远那么脱落着,似乎眼不见心不乱。田爱去二手店淘画,但是淘回家又迟迟不挂,就堆在墙角,全都落上了灰尘。她爱包饺子、拉面,每干一次活儿案板上、桌子上、地板上全是面粉,那案板擦都不擦,还沾着四处飘扬的面粉就收进了橱柜里。大街上捡来的吸尘器,没吸两个星期就坏了,放在那儿也舍不得扔,期待着有一天突然哪个松了的零件又紧了,机器又可以转动了。旧的不去,新的就不会来。别人进她家如果脱鞋,脏的绝对是袜子。

田倒是一日三餐都给老杨准备得好好的,从不让老杨下厨房。她爱打发老杨去买菜,但是每次都要数落老杨半天:这个菜买得不新鲜,那个菜没买对;这个菜买贵了,那个菜买少了。老杨属于那种十锥子扎不出一滴血的,总是笑呵呵地就过去了。老杨爱收看“美国之音”,只要被田秀英碰到她就开始絮絮叨叨骂那些华人记者、播音员为“汉奸”,所以老杨只好偷偷摸摸收看。老杨是个理工男,不太相信中医阴阳五行理论,总觉得说得之乎者也的,但是不解决问题,而田秀英是坚决捍卫中医的,只要说到这个话题上她总是要拔高调门儿时刻准备吵架的样子。她总要说中医是中国的国宝,西医治标不治本,只有中医标本兼治。但是老杨始终搞不明白,究竟哪个人类难以攻克的疾病,西医无能为力而中医宣告标本兼治了?老杨总会说:“老百姓信中医的多,多半都是人云亦云,古装电视剧上看来的。”

“你懂个屁!你以为你多喝了几年墨水,就比老百姓懂?你不是老百姓啊?你不是老百姓生的啊?” 田这时候总爱这么教训老杨。只要一有爆发战争的苗头,老杨赶紧闭嘴,出门到外面转一圈,琢磨着田的气头缓和差不多了,才回家来。

田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开始埋怨老杨把她带到加拿大来,似乎所有的不顺心都是因为这个国家造成的。看病、化验、取药,只要一有排队,田就一百个不满意,因为她总是恨不得去了以后她是第一个病人,所以她总要挂在口边:“加拿大可真耽误人的病啊!这要是在中国不就立马办了?” 但是老杨不这么认为,他深深记得那一年带他老母亲去朝阳医院看病,带着老太太挂号科、诊室、化验科、药房楼上楼下到处跑,人头攒动、孩哭娘叫,到处是医院的药水味儿不说,取尿的厕所里的茅坑还趴着肉乎乎的蛆虫;老人走不动了,偶尔有电梯,总是有人进了电梯以后迫不及待赶紧按关门键,以至于他们迟迟进不了电梯。有了对比,老杨是既来之则安之的,田秀英则是既不愿意换回中国护照回国定居,还要天天抱怨加拿大。老杨不能劝她,只要一劝,她就会发飙道:“怎么啦?我就不能发表我的意见了?” 他们的儿子天宝早夭了,她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才缓过劲儿来。两人生活在加拿大,稳定下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老杨说还可以再生一个,还起名字叫“天宝”,她马上就会发飙道:“你以为我儿子是猫是狗呢?再养一个还叫原来的名字就行啦?”

虽然一年365天至少有360天田秀英在和老杨抬杠中度过,但并不等于他们没有了感情。田是深爱着老杨的,他们算是青梅竹马,自由恋爱结婚,没有介绍人,没有家长安排,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老杨是田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个丈夫。对于田来说,爱的结果就是抬杠,就是找茬儿;假如她对你客客气气了,那反而说明她对你没有了兴趣。

自来到加拿大,为了省钱,二人一直没有舍得回国一趟。这一年秋季,田秀英接到家里电话,80岁老母亲前两天吞了一枚金戒指想自杀,被家人喂了韭菜拉了出来。她母亲在她出国后被诊断得了老年痴呆,即阿兹海默症,因为总是健忘、失忆、失语,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众人不解她为何要吞金戒指,大家都分析说可能是老人家怕自己的病连累大家,想早点了却此生。田一听赶紧订了机票回国去了。走的时候给教会的牧师、师母和教会的朋友们匆匆打了个招呼,牧师和师母号召大家紧急集体祷告,希望神的恩典降临到田秀英母女身上。

风尘仆仆赶到国内,到了医院,老母亲恢复尚好,很快可以出院。田出国的时候,母亲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常来电话报个平安。等她再回国的时候,她已经不认得她这个女儿了。

“谢谢你,闺女!你从哪儿来啊?” 她母亲攥着她的手,问道。

“妈,我就是您闺女。我昨天刚从加拿大回来,专门来看您来了!” 田秀英心里一阵酸楚。

“哦,你从加拿大来啊。就你一人在国外啊?你爸妈都在加拿大吗?” 母亲脸上十分安详,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是如今又那么陌生。

田秀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她暂时住在她二姐家,晚上回到家就开始连夜祷告。大洋那边的加拿大密西沙加,华人教会里的弟兄姊妹也在为她母亲祷告。第三天,医院说她母亲没有什么危险了,可以回家了,于是他们把她接回了家。等她再去看望出院的母亲时,她惊呆了,这一回她母亲竟然认出了她,老泪纵横道:“秀英啊,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再聊几句,田和姐妹们发现她们的母亲老年痴呆症竟然痊愈了!不仅思维清晰,记忆力恢复,而且还能跟人打麻将。这之后她母亲又健健康康活了四年,直到84岁时候寿终正寝。

田秀英跟她们的姐妹们议论道:“这简直太奇怪了。难道妈的老年痴呆症是因为吞金戒指吃韭菜好的?” 二姐哈哈大笑,道:“希望如此,以后凡是得老年痴呆的都可以这么治疗了!”

她又转念一想,“莫非是祷告被神垂听了?” 她母亲的确是被诊断为老年痴呆(阿兹海默症),医生已经说了,这个病在全世界都是难题,是不可逆的。如果不是因为吞金戒指吃韭菜好的,那一定是因为祷告的缘故。“在神没有难成的事!” 从那时起,田秀英觉得自己真正开始信主了,并在自己的亲朋好友间开始积极传道。

接下来的几天她陪母亲很开心。一天,她和母亲还有两个朋友打麻将的时候,接到加拿大的一个长途,是老杨的朋友打来的,让她赶紧回去。至于什么原因,对方没说清楚,只是说老杨住院了。田秀英顿时感觉不妙,因此改了机票第二天就回去了。

等到她到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她放下行李,和接她的朋友匆匆赶往医院,有个医生专门接待她,告诉她老杨已经脑血栓去世了。田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来走之前无任何征兆,二来老杨从来没有什么心脑血管病史,压根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类似的毛病。等她赶回来,人已经不在了,遗体放在了太平间冷冻了起来。

医生问她要不要看看确认一下。她战战兢兢点了点头,甚至还怀有一丝希望是他们搞错了。她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太平间的,两条腿似乎已经不听使唤。到了那里,看见一面墙全是大金属抽屉。医生拉开一个抽屉,来开尸袋拉链,只见头朝外躺着一个人,熟睡一般。田的两条腿已经软了。她不知应该是恐惧还是悲哀还是凄凉,浑身颤颤巍巍挪步上前。那紧闭双眼的敦厚面庞,不是老杨,又是谁呢?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已经哭不出来。医生在旁边,一脸沉重、无奈的感觉,似乎逝去的人也是他亲人。田不知道看了多久,好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医生没有催她的意思。她最后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老杨冰凉的额头,默默扭身走出太平间,轻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那医生缓缓地把那大抽屉推了进去。他们接下来要跟田秀英商议遗体交接问题,在医院里不能停滞太久,需要有殡仪馆接走,安排下一步遗体告别仪式和火化事宜。

老杨究竟是怎么走的?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就在前一天晚上,老杨和田秀英共同的朋友张志高夫妇二人的台式电脑坏了,总是死机,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电话请老杨来给看看。老杨绝对是个热心肠的人,换了别人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易如反掌,而老杨则不,他可是放下碗筷就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张家,椅子还没坐热,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就开始给他们修起电脑来。只见他蹲在地上捣鼓那笨重的主机,终于快弄好了,想站起来捶捶腰,孰知刚一站立起来,仰着头直直地“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张志高夫妇都在跟前,看到那一幕都吓傻了,趴在跟前喊着老杨的名字,半天也不见反应。他们一不会做急救,二也不知道该先打电话给谁。打到老杨家里,没人接电话;又打给老杨别的朋友找田秀英,都说田回国了。这下子这夫妇乱了手脚。张志高老婆问是不是要报警,而张志高说应该赶紧叫急救,可是张志高老婆犹豫半天,道:“万一过一会儿老杨醒过来了,这叫急救的钱不是白花了吗?” 张志高道:“是啊,这是在咱们家出的事,这急救费账单可是要寄到咱们家的哟!”

就这么琢磨来犹豫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老杨不仅没醒,他二人倒是更慌了——就这么下去麻烦更大,左思右想,看来还是得叫急救。就这样,这夫妻俩硬着头皮拨通了911,十分钟不到,急救车便来把老杨抬走了。到了医院急诊部,抢救了半天,医生说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宣布人已死亡。

田秀英后来得知了真相,起初确实满心埋怨张志高夫妇。但是在那困难的时刻,有教会的朋友们陪伴、劝慰,她很快就原谅了张志高夫妇。她默默道:“这能怪谁呢?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该着了,谁都怪不着啊!”

她的人生还要继续。先是儿子没了,后是老公没了。五十多岁,还可以再走一步,但是她没有再找,对于她来说,谁也比不上她的老杨。人走了,她才意识到是不是以前对老杨刻薄了一些?倘若时间能倒流,人生能按一下“撤销”键,她会好好改改自己对老杨的态度,让老杨多感受一些温存。可是没有如果,过去的,就过去了。从那以后,她的人生主要与《圣经》相伴;寂寞了,教会里还有很多朋友。

我认识田的时候,老杨已经走了十几年了。讲起以前的故事,我看不出亲人的离去给田的心理带来什么阴影;她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喜乐。

一天,她说要带我去见一个灵恩派教会的牧师,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牧师如何受到圣灵感召,能够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甚至发出奇准的预言。她第一次见这个牧师的时候,他竟然能说出她去世的儿子的事情。怀着好奇的心情,我同意随她去拜访这个牧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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