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蛙瓦凹2021-05-06 23:44:30

星光

 

校园内一片喧嚣,校舍楼窗外,却仍旧阳光明媚,农田,远山,小渓,茅草屋,连粪池和挑粪的社员,在我眼中皆成美景。人间多么美好,却如梦如幻,越来越遥远,我仿佛已到生命的尽头,在朦胧中回望来路…… 我留恋这世界,这个世界容留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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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红色恐怖的大标语,已贴上我的蚊帐,白纸黑字打上了大红叉。校舍楼下腥红的海洋中到处翻飞的大字报,频频向我招手,心里一阵寒颤,压抑住了飞出窗外的冲动,难道真的没有留恋了吗?

早餐后,在洗碗槽旁,她挤过人群,磨蹭到我身边,狠狠瞪了我一眼,悄悄说:”为啥躲着我? 别人孤立你,你还要孤立自己?”,“别理我这右派学生了”,未洗好碗,我急忙离去,留在她身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在滴血。

文化革命的烈火,短短几十天,已迅猛无比。 荣获“狗崽子“,”右派学生“的双料头衔,我在这炼狱中倍受煎熬。 工作队已布下了冷酷的铁网,我被孤立在内,成为围猎的目标,同窗五年朝夕相伴的人,似乎都不相识了,射过来的是一双双冰冷有如枪口的眼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交代反党的罪行和动机”,工作队长对我已下最后通牒。

懵懵地活到了弱冠之年,天真烂漫,像小狗一样被地党牵着走,“党就是亲爹娘”。做梦也未敢反“亲爹娘”,何来罪行和动机?

有好友偷偷警告我:“别再影响她了,你是毕业生,很快一走了事,她现处一年级,在校的时间还长。”  我的同窗“知己”,劝她别再同我往来,她却公然宣称:“又红又专的他,决不是右派”。

一个被打上黑五类胎记的人,红自不敢奢望,专业上还有些小才.大约就这些不了然的才气,糊里糊涂的竟成了这学妹的偶像。

毕业班里,我属最年轻之一,常被同班老哥们讥笑为:“未开叫的小公鸡”。这小鸡初次面对异性的青睐,原本受宠若惊,心里甜甜的,蒙蒙胧胧对她也特有好感。风雨中,她冰清玉洁的傲骨,更令我倾倒,她一笑一颦,足以让我消化多日,她的倩影,常在梦魇般的现实中站定在我身后,我自认此生知己红颜非她莫属。 

革命的年代,党叫干啥就干啥,大学生严禁恋爱,我们就不敢越此雷池,称谓违反“交通规则”。虽然在一起有过不少美好的时光,但总是惊惊惶惶,躲躲藏藏,如干地下工作一般。此间滋味,除了青涩,我并没嚼出更多初恋应有的甜味。

我初被孤立时,曾告诉她,可能会被“加冕”,真戴上右派帽后,我准备上峨眉山。她急得连连骂我,眼泪亦快掉出来。

一日午餐,接她匆匆塞来的纸条,趁午休人静时,我们在教学楼大字报棚后见面,她向我透露了工作队刚宣布的政策:低年级不划右派,毕业班一定要抓。我明白在劫难逃,何况几天前受不了栽赃威逼,还嚣张地对工作组长叫板:“我等你抓右派”。

大字报棚边,身影一闪,我认出跟踪者是同寝室的,难怪这些天,老有眼睛在暗处盯着。晚间睡在床上,会有人轻轻拉开蚊帐查看。寝室里的一点可怜的家当,在抄家浪潮中也未幸免。亏得运动的早些时,我已把给母亲买的名牌菜刀送了他人。那钢刀的寒光,在逼人的形势下,时时让我心惊肉跳。这次虽未惹麻烦,但两本思想改造心得,满记学雷锋做好事的日记,却不幸蒙难,遭受化学般的测检,所幸尚未化验一丝出反动思想。

当知道我的破被子在抄家时被扔,她要把自己的香衾给我,小子却不敢消受。在越来越高涨的革命浪潮下,哪能让一个弱女子,去搏击滔天巨浪呢? 她的心意对在文革搅肉机里绝望挣扎的我,如阵阵清风吹来丝丝温情,让我知道,这冷酷的世上仍有一颗善良的心,时时在抚慰我流血的伤口,令我割舍不下对人间的眷恋。 

校园内风声一天紧过一天,知识权威们游街了,挨打了,进牛棚了,大教授上吊了,老系主任被批斗死了……, 满校园风风雨雨,人心惶惶。有一天,外系的一个“地主崽”从宿舍高楼跳下,这消息如风一样传开来。

我又接到她的鸡毛信,约晚间见面。

秋老虎下的山城, 酷暑令人难以呆在室内。文革丢荒的运动场,成了一片歇凉的草地。晚来,三三两两的学生,东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坪上,夜幕中互不相扰,轻轻细语像萤火虫在草上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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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掩护下,来到相约地方,她正急切地等我。我们不着边际谈了一阵,她忽然把话题转到跳楼事件,闪闪烁烁地想问什么,吞吞吐吐,欲说又不敢说,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我,泪花在星光下闪烁。

“你想问什么?是怕我也跳楼吧?”用轻松一笑掩饰了颤抖,我挑开了话题。“傻儿才会去揹畏罪自杀黑锅!” 在心中却牢牢銘刻下,这寒夜中向我闪烁的星光。

一阵突然的风雨把操场上的人打散。 她和我躲在教学楼的门檐下,在风雨中相对无言。

 

四十余年云烟散尽,但那闪烁的星光,却从未被岁月黯淡掉。

 

 2008年稿忆文革

2021年5月理旧稿于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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