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温哥华定居不久,认识了一对菲律宾夫妇。每个周末,他们都开车带着我去教堂做弥撒。移民之初的日子很艰难,独孤的我经常偷偷掉眼泪。每一次感到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教堂里安静平和的气氛总带给我无比宽慰,沮丧的心情开始舒畅起来。
某个灰暗的深秋清晨,我从教堂返回家中,见到客厅的小茶几上忽然多出了一本旧中文杂志。房东刚刚来巡视过,杂志八成是他顺手留下的。我随手翻了一下,里面竟然有舒婷的一篇旧作《也许》。诗歌的前半段比较暗淡,诗人感叹,“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后半段渐至激昂,充满了乐观情绪, 诗人写到,“也许泪水流尽/土地更加肥沃/也许我们歌唱太阳/也被太阳歌唱着/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越是巍峨/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它选择”。
那时我对舒婷的身世并不了解,只隐约记得她是插队于闽西山区的厦门知青。凭着这首诗,我断定舒婷来自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家庭,因为每个作家都会在有意无意之间通过文字透露自己的信仰。比如席慕容笃信佛教,很自然地写出了精句“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舒婷早在七十年代末期就以一首《致橡树》发出了新时代女性的独立宣言,也算是基督教信仰的一个旁证吧。
过了几天,到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万圣节。夜幕降临后,家附近的几条小街无比热闹。我是第一次过万圣节,特地在晚饭后外出,尾随着一群孩子,观察他们是如何讨糖的。孩子们穿着各种鬼怪或女巫的服装,有的还在脸上戴了恐怖的面具,手里提着小篮子或布袋,往门口亮着灯或摆着南瓜灯的人家走。敲门后,主人笑嘻嘻地迎出来,孩子们嘴里威胁着“Treat or Trick”(不赏赐就报复),总能收获到不少糖果。一路上,我仔细欣赏了不少自制的南瓜灯。人们把圆圆胖胖的橘黄色南瓜挖空了,外表刻上眼睛和嘴巴,里面点上蜡烛,就成了灯笼(又叫“杰克灯笼”)。另类一点的南瓜灯,则有各种几何造型或花鸟虫鱼图案,甚至配上了电声效果,营造烟雾、怪笑等恐怖气氛。据说那个吝啬的爱尔兰人杰克没有资格升入天堂,又因捉弄死神而无法入地狱,只能提着灯笼永远在路上行走。夜色深沉,四周的喧嚣缓缓退去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杰克的运气比较好,他点燃的灯笼不会被大风一一吹灭的吧?
几年后,我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并将父母接到加拿大定居。我成家后,饭后散步成了雷打不动的好习惯。我开始细心观察身边的花花草草,在户外见到了两种被中国人称为“灯笼果”的植物。
一种是茶藨子的鹅莓(gooseberry),果实都躲在茂密的绿叶底下,披着细毛,枝茎之间
长着大量针刺,采摘不易。鹅莓有两个大类:美国鹅莓 (Ribes hirtellum)和欧洲鹅莓 (Ribes grossularia)。其实美国鹅莓的老祖宗也在欧洲,其茎下垂,一旦碰到地面,会生根繁衍,是一种侵略性较强的品种。美国鹅莓的叶子是浅绿色或者灰绿色的,某些品种的叶面上有一层白色的细毛,而欧洲鹅莓的叶子是暗绿色的,叶面比较光亮。美国鹅莓茎上的小刺更多,叶子遇到强烈的日晒更容易枯焦。
(美国鹅莓)
(欧洲鹅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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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莓早春发花,花瓣是浅绿色的,透着一点淡淡的粉色,一点也不起眼。如果没有留心,你一定错过了它的花季。六月中旬果实成熟,欧洲鹅莓的果实近圆形,果皮黄绿色,光亮而透明,几条纵行维管束清晰可见。美国鹅莓的果实较小,是球形果,直径一般不超过1.5厘米,成熟时呈耀眼的酒红色,美得震撼人心,更具观赏性,产量也更高,但口感和风味逊于欧洲鹅莓,所以人们常常选用欧洲鹅莓来制作甜点。
(美国鹅莓)
(欧洲鹅莓)
另一种灯笼果是酸浆属(Physalis)的。温哥华地处北温带,户外常见的酸浆是原生于中国和日本的耐寒品种Physalis alkekengi。夏天的白色小花朴素到令人视而不见,最亮眼的是果实外包裹着的橙色或红色的球形纸质覆盖物,类似于纸灯笼。待到深冬,“灯笼”褪去了明亮的色彩和纸质的外观,只余一层美丽精致的浅棕色脉络骨架,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橙红色的浆果。这种灯笼果以观赏价值取胜,果实酸甜中带着微苦,并不是最美味的。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某些温哥华饕客们喜欢种植原产于中南美洲的两种灯笼果:Physalis pruinosa和Physalis peruviana。这两种灯笼果又被称为cape gooseberry (好望角鹅莓)、ground cherry (地樱桃)等,前者匍匐蔓延着生长,后者的茎干直立,它们的果实金黄或黄橙色,类似小番茄,生食味道很好,果实外面的那层纸质覆盖物是黄色的。只是这两种来自热带地区的灯笼果怕霜冻,在温哥华地区只能作为一年生植物栽培,而且苗圃里并没有幼苗发售。饕客们从当地的超市里买来鲜果,小心翼翼地剥开,取出种籽,每年春末在户外播种,几个月后就能收获鲜美的果实。
(7月底的日本酸浆花与果实)
(日本酸浆5月底花)
(深秋的日本酸浆果)
(生于中美洲的两种酸浆)
小时候年年过元宵佳节,我却没有产生浓浓的灯笼情结。异国他乡的第一个万圣节,南瓜灯照亮了无数条小街,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微凉的空气中。我不禁问自己,不知美好的明天或神赐的奇迹,哪一个更早到来呢?从那一天起,我的内心点起了一盏灯笼,每当人生遭遇黑暗时,总是提醒自己切莫灰心丧气,一定要勇敢地走下去。
我爱灯笼果,仅是因为它们像灯笼,爱屋及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