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陈默放开他抽出身去。
不大的厨房好像被龙卷风席卷而过,遍地是揉得稀烂的菜叶,豆荚,压成了渣的老豆腐,和碾成肉泥的尚有温度的红肠。一罐烧菜用的黄酒坛子摔得粉身碎骨,黄汤流的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既甜又腻的腥气。
港生一动不动的伏在厨房的瓷砖地上,衬衣的背部从中间粗暴的扯开,实在是连叫它一块抹布都有些勉强了。摊在身前的右小臂被一块碎瓷片划出了一道深而丑的割痕,此时已经凝成了一条深紫色蚯蚓,触目惊心的盘附在死气沉沉的手臂上。
良久,他“啊”的一声呼出口气来,困顿已久的四肢渐渐回复了知觉。
他试图翻身坐起,却发现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不知因为牵动了那块错位的肌肉,竟然异常的艰涩难行。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自己从横的掰成竖的,他背靠橱柜,低头看了看身上不能蔽体的衬衣残片,下意识的把布片往下拽了拽,遮挡住重要部位。
陈默跪坐在不远处的地上,苍白的脸上一片红潮,眼里的红霾已黯然散去,淡琥珀色的双瞳有如退潮后的沙滩,浑沌中点点躲闪的晶莹。
仿佛一只犯了错的小兽。
一条雪白的手臂伸向港生,试图拉他起来。
“躲开!”港生一把打飞面前的手臂,自己抵着橱柜门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八仙桌前,拽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蓝底印花毛毯,象系围裙一样系在了腰间。扯成几片的衬衫布料从他肩头纷纷滑落,露出深一道浅一道的瘀痕和大大小小的新鲜伤口。
一件巧克力色的皮衣递了过来。皮衣的主人半垂着眼睛,并不敢正眼看他。
港生接过皮衣披在身上,“嘎嘣”一声坐在了八仙桌前。他微微抬起下巴,撩起眼皮来冷冷望着眼前局促不安的陈默,哑声道,“狐族少主是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他妈有多大能耐是吧?”
陈默见他这样,上前一步试图要解释。
港生蹭的拽过一把椅子横在两人中间:“你干嘛?这么刺激的玩法一次也就够了!再来,再来我可就要报警了。”
“港生!你别这么说,”陈默被他“刺”得满脸通红,眼神受了伤的小鹿一般,“至少......,至少让我给你瞧瞧伤口。”
港生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楚楚可怜的尊容:“哎哟,你他妈能不能别猫哭耗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陈默被他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低眉垂首,沮丧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你别这样......,是我错了,怎样才肯原谅我?”
港生好像没听见似的,别过脸去注视着窗外几簇红彤彤正开得热烈的美人蕉。
良久,他转过头来玩味的看着仿佛石化了的陈默:“你过来,给我趴桌上!”
陈默闻言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竟然一声不吭地原地趴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港生见他红潮消退的脸庞贴着猩红的地砖惨白得触目惊心,忽然心烦意乱起来:“滚!有多远躲多远去,老子没胃口了。”
陈默爬了起来,言听计从 “有多远躲多远”的滚到了离港生最远的斜对角的座位上。他偷瞅了一眼港生似乎软化了些的轮廓,低眉顺眼地小声问:“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原谅?”港生斜睨他一眼,面带讥讽,“你又没做错什么,谈何原谅啊?
你聪明绝顶八面威风,在你们兽族能和盟主称兄道弟,在我们人族学校里能蝉联联考第一。
你要是喜欢,我们便在一起,你若是说声不合适,我们就一拍两散。
这里面,从来有过我王港生什么事儿么?我他妈就不该攀你这狐族少主的高枝!“
陈默默不作声的凝视着港生,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如珠如宝般供在心尖上的“混世小魔王”,如今却衣衫褴褛的在面前说着酸不溜丢的混账话,字字诛心。我是真的错得太离谱了吗?他想。
早先在师父的劝诫下他曾试图远离港生,可是偏偏越禁忌越渴望,两人走到一起后他也时时告诫自己人族兽族大有不同,要徐徐图之。可是偏偏又一路狂飙完全踩不住刹车,直到忍不住有了亲密关系,直到被萧雯雯所伤将自己刻意淡化的另一重身份赤裸裸地曝露在了港生面前。
“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相亲相爱”真的是一个奢望吗?
“我姨父说李毕春厂子的案子有了重大进展,城南朱家帮的头子武哥畏罪潜逃被当场击毙......,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儿么?”他的思绪被港生的发问猝不及防地打断。
港生面有倦容,深邃的五官却透出少见的咄咄逼人。
陈默收拾了一下柳絮般飘零遍地的心思,抬起眼来盯着港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对,是我在朱心武身上用了摄魂术,他才会自寻死路的。”
“那是校长指使的,还是天灵会的知非?”
“知非。”
“那北阁开膛破肚死得很惨的那两个人呢?也是你的手笔?我记得当天我和小姨夫赶到的时候,你已经在场了。”港生的眼神象利箭一样射过来。
陈默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港生:“你......,你是不是早就起了疑心?”
港生并不答话,手指不停摩梭着八仙桌有点掉漆的一块桌棱,语气平淡:“张大年留在你那儿的旧案宗,还是暂时由我来保管吧。”
陈默胸口起伏了一阵,忽地起身回了自己房间。气力哐啷一通之后,手里捧着一大摞东西又折返回来。
“喏,你姨父张大年留下的陈年案卷,”陈默指尖轻轻一点,发黄的文档便呈扇形在八仙桌上码开,几张正好曝露在外面的黑白照片里受害人的惨烈死状一览无余。
“通城石化的恐袭案估计这一两天就会结案了。可是北阁凶案还悬而未决,当初街道上流言四起,传言说有什么食人心肝的凶兽。可是你小姨夫和市局的赵继刚就怀疑这背后其实有一个连环杀手或者团伙。
这一摞是近年来市县范围内没破的案子。现在城南黑帮的朱心武倒了,公安忙着结案庆功,估计也没精力去理这些陈年旧事了。
卷宗放在你那里也好,只不过,我怕这里面凶险,如果有什么线索......”
“有线索我会去找张大年。”港生打断他,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套进披在肩上的皮夹克袖子里,拉起拉链,拢起饭桌上的文件便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扫至一片狼藉的厨房,“我带来的东西,多半是不能用了,你叫小疏去菜市场再买点儿吧,多买点熟食,他不会做,你又有伤。” 又指了指八仙桌上墩着的汽锅鸡:“这个够你们吃两顿的,吃完了,叫小疏给我送回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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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疏被陈默差去找三娘,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
狐族和熊族同居钟秀山,拜的是同一个庙,享的是同一方风水。数百年前,熊族逃难至此,当年的狐族首领慷慨相助并结盟。可如今狐族式微,人丁凋零,而熊族在熊四的经营下攀附上了城南黑帮头子朱心武,吹了气似的日益壮大。当年的便宜誓言,早就和老首领们一道埋进了一抔黄土里化了灰。
眼下两族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刘天宇和熊四的不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十七啊十七,三娘虽说是你的干娘,可她明明就是个母夜叉啊,”白疏一边走向钟秀山后山熊族的据点“梨花洞”,一边暗暗叹气。
熊族三娘沈竹婳,在熊狐两族少年人的眼里都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沈竹婳少女时代在熊族和外来的土狼族混战中舍身护主,救下熊族老首领一条性命,一战成名。沈竹婳画风硬朗墨守成规,可偏偏最要好的朋友,狐族陈木君,是个天底下最最娇媚最看不上条条框框的小姑娘。两人玩笑将来要结娃娃亲,可是沈竹婳不婚,陈木君早薨,结果三娘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陈木君独子,陈默,的干娘。
白疏从小就有点发怵这个熊族的三娘,可是既然答应了陈默,也就只有硬着头皮前往。
“梨花洞”相当于三娘的私人会客室,洞口设了一个结界,所以常人看起来就是一片灰色的山岩没有什么出奇。
白疏亮出手心里陈默画的一张二十四小时作废的隐形门匙,忽而眼前一亮,出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茅屋。茅屋的柴门虚掩,推开进去原来里面别有洞天。不但大小家电一应俱全,还配了一套时下最流行的原木色组合式家具,既摩登又古色古香。地上贴着菊花花瓣状的花砖,小女儿十足。
白疏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虽然知道这些摆设都是三娘在山洞里设下的障眼法,没一样真的,但是一想到平时“青面獠牙”的三娘也会赶时髦,便觉得她其实也并没那么难以亲近了。
他这一笑,惊动了原本背对着他坐在小茶几旁聚精会神摆弄着什么的高挑女子。
这女子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裹着件黑色长袍,衬得她宽肩细腰,修长华美。她一头油亮的青丝编成小孩拳头般粗细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转过头来时,一双宝石般的美目夺人魂魄,竟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
白疏对着那垂在腰际的乌亮长辫愣了个神,心想:手感一定不错。
心猿意马了片刻,他猛地回了神,因为狐族的嗅觉已经捕捉到了一股铺面而来的“夜来香”花香,和花香下难掩的浓郁腥气——此人必是蛇族无疑!而且绝非什么竹叶青之类的“小可爱”。
白疏心里暗暗叫苦:熊三娘的私密据点,竟然有蛇族的人,八成熊族早就和天灵会知非那帮孙子暗通款曲了吧!
十七啊十七,你这是假聪明真糊涂啊,竟然还担心他妈熊族的安危。眼下看来,熊族首鼠两端,明面儿上给城南朱家帮攻城略地,掉过头来就和天灵会的人穿一条裤子。难怪那朱心武最后被嚼得连碴儿都不剩!熊四爷耍的两面三刀的好手段!
他目光匆匆往四下里扫过,只见结界并无破绽,典型的“有进无出”,无人放行的话想要自行“溜走”恐非易事。
唉,十七啊,你这不是坑我吗?他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正七上八下,那黑衣女子发话了:“小狐狸,你是陈默什么人?”
阿弥陀佛我的妈!白疏一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又是蛇族,又特么认识十七,难不成自己撞了大运,竟然和天灵会盟主的爱将,萧雯雯,独处一室?
他内心虽然颤抖得厉害,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缓缓踱至小茶几前,凑过去一看,只见茶几上摆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白子焦灼,杀得正酣。
白疏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手指向西北角的一片白棋道:“这一片要做活了,黑棋难道坐视不理?”那黑衣蛇女手执黑子似乎有些吃惊,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对面身长玉立的俊朗少年:“你也懂棋?知道兵法里有一计叫做‘欲擒故纵’么?” 她说着眼波一转,瞳孔里折射出莹莹绿光,“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和狐族少主陈默是什么关系?”
白疏正欲作答,忽然茅屋的门从外面打开了。只见一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她剑眉星目,硬朗得好似男人一般。正是“梨花洞”茅屋的主人,“熊三娘” 沈竹婳。
沈竹婳见到两人似乎并不吃惊。她亲热的拉起白疏的手来:“小疏好久没来看我啦,默默呢?怎没一起来?我刚好做了些新鲜的兔肉脯,你帮我带给他尝尝。”说着便解下背上一个硕大的军用背包,从里面拿出几袋东西不由分说塞在白疏手里。
紧接着又道:“小疏啊,今天三娘和萧姑娘有正事,就不留你了,改天你带上默默一起来!”萧雯雯还没来得及插话,白疏便被沈竹婳送到了结界外面。茅屋的门一关上,便又还原成岩石一块,藏身于茫茫山林之中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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