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遥默念着那三句话:“......我有一个秘密,哈,还真是个秘密。” 想到这里,她看看身上的胸花,笑了,然后,在走廊拐角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礼貌性地扶了一把目遥,说:“对不起!”
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目遥没多想,也说了句:“对不起。” 又匆匆地赶去拿资料,准备开会。
目遥拉开会议室的门,赫然看见刚才那个人坐在桌边,而他身旁的女士,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认识的朱太太。公司合伙人Pete今天来坐阵,看到目遥的表情,也注意到她和朱太太同款的胸花,愣住了,旋即开心地说:“看来你们和设计师有相近的品味呢!太妙啦。”
演示如计划开始,目遥觉得自己进展顺利,幸亏昨天预演够认真。朱太太一直盯着目遥看,满眼含笑。朱先生则不是很专心,偶尔偷看一下电话,问一两个并不关键的问题。目遥和Pete一看就明白,主要是朱太太拿主意,朱先生不过是来陪妈妈的。她悄悄地瞥了几眼朱先生:有三十六七?保养得宜,应该平时也有锻炼,身材结实适中,穿戴朴素整洁,表情有点严肃。和朱太太比,他似乎有一些东南亚的血统,眉眼轮廓比较深,皮肤有点黑,没有妈妈那么精致,但是也算周正。
会议结束以后,Pete对目遥的表现赞许有佳,问清胸花的事情,更是开心目遥和客户建立了不一样的亲密关系。他说:“我有一种预感,你交好运了。他们如果这次满意的话,会有更多项目给你的。这家人底子很厚,听说在Napa酒乡有不少地产呢。”
朱太太果真对目遥的设计方案十分满意。她贴心地写了一个长长的电邮,表扬了目遥把中国文化底蕴不露痕迹地埋进设计中,没有用那些大家认定的图纹、结构、色彩,而是把简素、留白、平衡的理念巧妙地融入空间布局和建筑细节的考虑中。末了,她邀请目遥周末去她在半岛郊外的家喝下午茶,顺便介绍潜在客户给他们公司。这份邮件也抄送了Pete。Pete走过来说:“看看,我讲的没错吧?好好干啊!祝你好运。”
周六一早目遥就起来了。她对于下午要去赴的约有点不安心。父母都回国探亲旅行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有时候安静得有些令人不舒服。看外面阳光正好,她把简单的早餐拿到自己卧室外面的大露台去吃。
在靠墙的一个小桌前坐下,目遥给Jay发了一个短信:今天该穿什么?
过了一会儿,Jay回了她:“洋装啊!你要是去约会的话我也许有更多建议,因为我比你交过的男朋友多。但是你是去见一群老太太吧?自己看着办好了。记住,不需要名牌,最好没有任何品牌标识,质地要好,我的意思是纯正。颜色要简单,式样要稍微保守一些。但是,记住,你还代表公司的设计品味呢。哎,你怎么现在才来问这个问题!我今天一天都要陪Bob出去应酬,没时间管你啦。祝好运。”
Jay的同居男友是个律师,一到周末两个人就忙得要命。目遥暗自庆幸一大早抓住了他。刚才别看他颠三倒四的,其实给出了很多有用的建议。他在很多事情上真的比闺蜜更有用啊。
目遥一边吃早餐,一边看露台坏掉的一边栏杆。爸爸妈妈走之前没来得及修理,一个长长的梯子还架在那里。目遥没边际地想,打死我也不会去爬那个梯子的。她曾经试着走到没有栏杆的露台边,整个人都难受得要命。虽然才是在二楼,但那种悬在半空的感觉已经让她后背酸寒,头皮发麻了。那种将要坠落的感觉,是目遥最受不了的。
六年级的那天,目遥趴在敞开窗子的窗台上,把头慢慢伸出去。她看着四楼底下的大地,有点远,又不是那么远。在微风和阳光的鼓励下,她把身体又向外面移了移,直到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台外面。那时候目遥并没有恐高,她就是想试试体会一下,那个叫家心的女孩子从四楼的窗户摔下去之前是个什么感受。
家心和目遥同班,算是她比较亲密的朋友。有时候她们放学一起走,去目遥家写作业。家心功课不好,总是抄目遥的。她有很多目遥没听过的故事,比如死人的样子,比如她暗地里喜欢大院里的一个年轻工人的模样,比如她妈妈偷偷藏着的口红,比如她会以大人的口吻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会看一眼目遥说:“你这么好看,得小心一点。哎,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后来家心忽然没来上学,很快就传言说她死了,从四楼掉下去摔死了。有人说是被人推下去的,有人说是她跳下去的,说她不检点,活该。
目遥很害怕,老是记起家心说的“得小心一点”。小心什么呢?她每次经过窗户的时候都有种不安。她把大半身体悬在窗户外,心想,也许家心是自己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呢?
目遥扣着窗框的一只手打滑,差点让她摔下去。她连忙抓紧了窗框,把自己拉回来,坐在地上喘气,出了一身冷汗。这么一来,她又认定,家心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从那天开始,目遥有点怕高了。
胡思乱想中,目遥吃好了早饭,她披上外衣,出门去一个菲律宾人开的点心店买了一盒特色点心,打算下午带过去。又在花园里摘了几朵绣球花,拿丝带绑好,心想,这也是别致的礼物吧。拉开衣柜的门,目遥又琢磨了一下刚才Jay的“指示”,她拉出一件白色洋装,觉得符合要求。
这件纯棉白色衬衫领伞裙洋装是目遥在一个平价店一眼看上的。当时并不是因为便宜,而是因为它够纯,够白。除了一条暗蓝色腰带之外,连纽扣都是白色的。目遥今天穿上身,换了一条黑色镂空皮带突出自己纤细的腰线,再陪了一双黑色帆布面鱼嘴坡跟鞋。鞋跟是漂白软木贴面的,很别致。她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腰身被洋装完美衬托,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Jay刚才说过,要表现公司审美品味的。这个有点太素了,虽然也有品味,但看起来更像是一块不知道如何着色的画板。
对了,自己画!目遥把洋装摊平在桌上,拿出来深灰色纺织品马克笔,在裙摆上勾勒出高高低低的现代都市的建筑物。很快,白色的洋装下摆出现了市中心的天际线。她退后一步审视了一番,又拿出淡黄色的马克笔在画面上稍加晕染,很快就有了清晨第一缕金色阳光洒在城市上的感觉。目遥对整体效果很满意,又在裙摆后面的摩天大楼之间画了一个极小的艳红色的气球。这是她和自己的小秘密,目遥不由得会心一笑,也有些淡淡的伤感。
“红气球”是目遥和儿时闺蜜叶子都特别喜欢的一部法国电影Le ballon rouge。她们曾经跑到商店买了一红一蓝两个气球,挂在自己的窗口。叶子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酒窝甜美。她在目遥赴美移民的时候送给她一包红气球。后来目遥得知叶子在大学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目遥觉得她一定很开心,但是她的来信和电话却越来越少。最终有一天,妈妈说院子里的邻居讲,叶子死了。她从一个很高的楼上摔下来死了。“她是不小心吗?” 目遥浑身发抖地问自己。
“她是自杀。留下了遗书。她说自己对不起很多喜爱自己的人......”妈妈这样告诉目遥。“女孩子太优秀,红颜薄命啊。听说追求她的不乏条件特别好的。唉,高处不胜寒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真是要小心。”
目遥那天拿出来一个红气球,开始吹它。她不停地吹,感到头昏眼花,看着气球越来越薄,终于“噗”地一声爆了。第二天,目遥又拿了一个红气球,去店里让人充气。她把气球带到小公园,说:“你自由了,去陪叶子好吗?”然后她松手,看着它飘远。那天以后,目遥很怕高。很怕那种无凭靠无依托的高度。“高处不胜寒”,目遥恨不能时时都抱着自己的心,蹲下来。
目遥按着GPS找到朱家,发现铁门敞开,于是把车子开进院子里。长长的车道两边是绿色修竹和一排淡紫色的绣球花。目遥停好车,犹豫了一下,没有拿那把花,只拿了点心,走上台阶,按下门铃。
朱太太自己来开门,目遥一眼看见她在淡灰色的缎面衬衫上戴着那个胸花。她把目遥让进门,指着胸花说:“现在这个是我的新宠。”
厨房旁边的小客厅里已经坐着几个客人了。朱太太一一为目遥介绍,还不忘了推介他们公司,帮着目遥发了几张卡片。没想到任务这么顺利就完成了,目遥松了口气,安心坐下来享受好茶和精致的点心。
“对了,你们看看我这胸花,就是目遥自己在匆忙之间做的。”朱太太开心地说。
“哇,我刚才看了半天呢,还在想是哪个品牌的新品?真的很别致,又雅气。小姑娘手真巧。”一个auntie说。
“没有啊,这个是我们公司的Jay帮着做的。他的手特别巧。还会打毛衣,会自己织布呢!”目遥谦虚地解释。看到朱太太要去换一盘点心,连忙上前去帮手。
“你把茶壶拿来吧。”朱太太笑着说。
目遥拿了茶壶跟去厨房。
“今天我让工人回去了,咱们几个比较放松。”
“喔,是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好!现在的女孩子都不会做家务了。目遥一看就是在家会帮妈妈的,对吧?”朱太太一边在盘子里摆上新点心一边说。
“嗯,我会做一点点饭,也喜欢烘焙。”
“那个Jay是你的好朋友?男朋友?这么手巧的男孩子不多见呀。我们家默山就啥也不会,除了喜欢做菜。”
对于这个误解,目遥差点笑出来。“Jay是我的好朋友,他五十多了,是个gay。人很聪明,也很和善。我没有男朋友呢。”
朱太太把一壶新茶递给目遥,笑着点了点头。目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对于朱太太接下来询问她的年纪,也有一种不得不钻进套子里的无奈。
“三十岁,我觉得是女孩子特别好的年纪。不那么青涩了,但是还很有活力。你说呢?男孩子三十四五也是挺好的时候,默山今年三十五。”
目遥这时候有点想逃走。今天的下午茶看来不仅仅是为了胸花的友谊。她暗自祈祷,那个朱默山最好不要回来。她完全不想和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他们的高度不同,门不当户不对,不要浪费时间。再说了,目遥不喜欢攀高枝,她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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