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贞到办公室,发现徐小姐的椅子是空着,昨天的雨好像不小,徐小姐一路走来的,又要生病,这次是肯定要去回访,别发卡的本领一定比上次好,送什么东西?西点,还是糕饼,唐远贞想到头发蓬蓬的徐小姐,对那个幼稚的门后,孳生了无限向往。
主任说远贞,你病好了?唐远贞问,徐小姐人呐?她也生病吗?主任说,正要跟你说,徐小姐昨天辞职了。唐远贞说怎么会?她另外找了事?主任说是家里来了急信,让她赶紧回去,她今天就走,现在已经在火车上吧。
唐远贞想徐小姐做事情敲钉转角,每次下班,首尾总是收拾的利落,枕戈待旦的,好像知道第二天不来,也许一直就预备着有这一回,家里不知道催了几次,没有办法。
唐远贞走回来,连电车也忘了坐,快到家的时候,发现格外昏暗。两个邻近的路灯同时坏掉,象是约好一起私奔。左右的路灯没有这样的福分或勇气,索性低头只盯着脚下,一点点光线顾不上行人,勉强敷衍身边几只慷慨赴死的蛾子。徐小姐昨天也是这样一路过来,下着雨,打个伞,提了东西,黑的地方,不知道徐小姐是不是害怕,唐远贞又想起自己这是到家了,而徐小姐呢,还要一个人走回去。
大门旁有一个泥脚印,唐远贞记得刘妈说不要像徐小姐那样一脚踩在泥里,这多半是徐小姐踩的。脚印不大,却积了一小捧水,不知道哪里掉了两点光,浮在上面,被泥坑小心翼翼掬在手里,象得个宝。两点光一会儿溶在一处,一会儿又分开,来来回回。唐远贞盯着看,认出这正是那一天电车上的徐小姐和自己。
立秋前,是天恩三合的好日子,唐远贞和徐小姐就在这一天结的婚。沪上的战事虽然结束,可人心却不安定,太太们认定孩子出洋留学,总强过在这里担惊受怕日本人。唐太太坚持出国前要把婚事定下来。唐远贞见过几个女生,刚吃顿饭,看场电影,唐太太就难免催促。父母眼里相亲的子女就是蒸的鲜鱼,打开盖子殷勤探看,恨不能及时出锅亮相,不要烧过了头。结婚的时候,唐太太高兴,存个念头,觉的怎样都比那个没见过的徐小姐强。只有刘妈觉得这个少奶奶,略有些徐小姐的眉眼,相貌上还是差了一点,当然这话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徐小姐结婚是镇上的大事,婚礼破天荒的有了时代维新的气息。镇上的媳妇们看不过,徐小姐坏了多少年的规矩,就凭在上海呆过几天,上海了不起啊,去过就三头六臂,就能铁定生儿子。夫家也觉的儿子太过迁就新娘,虽然岁数大一些,可是徐小姐也不小,晚几年也只能给人填房,找到自家而儿子是她的福气。不过听人说,徐小姐开始还不同意这门婚事,李先生几次上门,都是不冷不热的,倒是一次徐小姐不舒服,李先生专门探望,还送糕饼过去,亲事就成了。李家人后来就说,这真是个糕饼姻缘。
算下来,还是孩子们最高兴,兜里揣满喜果,婚礼上游鱼一样的窜来窜去,好像那一年里天底下顶让人开心的事,莫过于多了两对白头到老,相敬如宾的夫妻。(完)
郭建英 1931年
附一张香港摄影大师何藩(1931-2016)的代表作 Approaching Shadow, 1954,作徐小姐姓徐押题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