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毁灭后重建的房子基本都有一个较深的地下室,有些房子还有两层地下室。城镇里也常有地下城,原是做为躲避灾难之处。几百年来人类平平安安,这许许多多地下城也就逐渐荒废。后有人建议用之做商场,一物两用,一方面增加使用率让其不至于荒废,另一方面收点租金。东乡镇事件后,电视里不断重复警告居民,遇警报后得躲地下,所以这两天各地的地下城里人流多起来。T7镇的地下商城有两个进出口,分别在两条街上。这个地下商城挺大,估计能容千人。王妃等人进去后,先是一宽阔的大厅,再往里走就是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面并没有卖布的,倒是有家纹身店引起王妃的兴趣。那店主是个年轻女的,店里没客,她独自在一张纸上画画。她腰上一个纹身很显眼,与一般人的不同,竟然是一个苹果。那女人见王妃盯着自己的纹身看,觉得可能有生意,便邀她进店。文静见状急拉王妃手要离开,王妃却问那女人有笔墨没有,那女人说有。王妃回头对文静说自己累了,想在此休息会,等他们买好布后再到这儿找她。方若天带着文静和布来登往前走,王妃进店坐下。
文静等人出得地下商城来,布来登问文静刚才是咋回事,文静不想说,布来登也就作罢。街上的店多没开门,买不到布。文静带二人直接到一裁缝家里,敲门进去买到一捆布料,白色的,宽三米,长三十米。出来到大街上,见一警官走过,挨家敲门,说镇上有要事,请大家去地下商城。
回到地下商城,经过纹身店,王妃并不在里面。走到前面空旷处,只见鲁尔夫与镇长站在石阶上,李白雨等全副武装站在石阶下面,面对进口。王妃站在一角,左右手各拿一支大笔,脚边两罐染料,看见他们,招手示意。三人轻轻走近她,看那两罐染料,却是刷墙壁用的。方若天想问,王妃作势要他嘘声。
此时进来的人三三两两不断,大厅里约莫有两三百人,人群熙熙攘攘。鲁尔夫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清清喉咙,然后大声开始他的演讲:"地球上的人类同胞们,我是51T8分区的鲁尔夫上尉。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人类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但是我们不能放弃希望,我们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我们的文明有尊严地延续下去。"鲁尔夫把话停住,他扫视人群,等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那儿。"外星人的强大与先进毋庸质疑,但我们是与他们平等的智慧生物。据我们推测,外星人正在研究我们,以图判定我们是否与他们一样是智慧生命。他们的一个标准是,我们是否会说他们的语言。在场的可有能说几种语言的?"没有人说话。"这几百年的同语教育挺有效果。"布来登低声对王妃说。
鲁尔夫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写满"我们是同类"的纸,高举手上。"如果外星人判定我们不是同等的智慧生物,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我不敢想象,相信大家也有耳闻。这些外星人,他们可是会多种语言。据消息来源,他们会说的那些种语言都在这里,都是我们人类以前会说的。现在呢,只要我们能把这些字写在一张巨大的布条上,展示给外星人看,他们就会懂得,我们本来也会他们的语言,我们与他们是平等的智慧生物。"
"就这么简单?"一个声音从大厅中央处传来,随即一个人举起一只手,他是高中学校的校长。
"是的,就这么简单。大家有疑问可以待会慢慢问。"鲁尔夫提高声音。"现在需要大家一同努力,把这些字临摹到一张大布条上面去,请会写字会画画的一起帮忙,这字要写得尽量大。"鲁尔夫上尉的军装和他旁边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仿佛就是一种权威,居然没有人质问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也许因为大家这些日子的神经过度紧张,如今极度疲劳害怕,对任何方案都怀有希望。
方若天把布捆往地上一倒,几个人帮忙铺展,在大厅横着铺出一条线来。校长走过来,他先是与鲁尔夫自我介绍一番,然后问鲁尔夫有没有其它消息。联合区政府呢?五十一区呢?鲁尔夫安慰他,五十一区正在组织反击。
王妃和布来登一人一支笔,站在布条前,无从下笔,这么大的字,从来没有写过。人群里没有人主动要帮忙写字。
"我来帮写,"那纹身店的女店主走出来。人群有些议论,她立即红了脸。王妃迎上去,把笔递给她,连声说:"谢谢你,琳达。"琳达接过笔,正要向前时,一句软绵绵的话大声响起,让她退缩回去。
"这是我的长项哦。"
"这是初中的文艺老师李村仆,"镇长介绍说:"我专门要他来的。"
"上尉,我错过你的演讲,能否再给我补补?"李村仆走过来问道。鲁尔夫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上尉,你的方案好神奇。"李村仆好像话中有话。
"你有更靠谱的?"鲁尔夫反问。
"外星人都能来地球,估摸也是很高级的文明了,他们会这么天真?"
"越文明越天真,越高级越天真。"
"希望如此哦,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李村仆放下挎包。
"谢谢李老师帮忙。"
李村仆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他一旦开始摹仿书写起来,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一笔一横,动作流畅自如。花了约摸两个小时,李村仆从布边跳开,得意洋洋:"一模一样。"
王妃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今天就不收钱了,"李村仆一边收拾一边诙谐地说。
"李老师好书法,辛苦辛苦,来尝尝我们的饭菜。"方父走进来,左右手各提一大袋快餐,后面跟着方母。
"方老板过奖。"
吃饭时大家商议该把这幅字铺在哪里,最后决定铺到高中学校的足球场上去,那里宽敞。李村仆问是不是应该多写几幅,到处铺展,这样外星人容易看见。鲁尔夫回答说这是个好主意,等这幅铺出去后,回来买布再写。吃完盒饭,李白雨和普温度捆好布匹,大家就往外走。方父方母走在最前面,斯诺贝克跟在后面,布来登在他旁边。斯诺贝克和布来登两人边走边说,走上进出口的石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外面几声尖呼,还有远处传来的炮声。方父方母回头就跑下石梯,却与本能性提枪往外冲的斯诺贝克撞个满怀。就在这一刹那间,白光闪过,方父方母和斯诺贝克被吸上天空,瞬间不见。地下商城的人群乱跑,方若天大声哭喊冲上石梯,却被鲁尔夫死死抱住。
前天东乡事件发生后,虽然对大家很震撼,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侥幸心理,或多或少希望惨案只会发生在其它地方,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当事故突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般人多会被彻底击垮,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英雄,一个能带来希望的英雄。大厅里百余人就地散坐,安安静静,偶或有抽泣声。各自都有家人或知已被吸走,或不知生死。王妃站起来,走到纹身店处,琳达呆坐店里,所有灯都开着。王妃问能否借电话用用,琳达头朝电话方向动动。王妃拨一个号码,能打通,没人接。她又拨另一个号码,还是没人接。"妃,帮我打个电话。"文静走进店里,对着琳达苦笑一下。
"我刚才打了,没人接,兴许他们都藏在地下室里不敢出来接电话,"王妃回答。她向琳达道谢后出来,与文静一起走回大厅。
鲁尔夫脸色也很难看,但是他没有什么表情。他看见王妃走回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白忙活。"
"是他们收割的季节。"王妃低语。
"你说什么?"
"这些外星人的行事似乎有规则可循。他们的行为在发生之前也许难预测,但发生之后其实可以解释。"
还没等王妃接着说下去,布来登气呼呼嚷嚷:"你解释听听,你解释听听,有什么用!"斯诺贝克在自己眼前被掳走的事实让布来登对外星人充满仇恨,然而王妃说话的语气竟然平静得似乎没有感情,这让布来登非常生气。
王妃没有理睬他,等他嚷完,自个儿说下去:"前天他们放过孩子,说明什么?他们不想赶尽杀绝。他们需要食物,他们想我们自动繁衍,然后再来收割。外星人并没有摧毁我们的其它设施,电灯电话都能用,为什么?设想我们遇见新的食品物种,我们肯定也会取些样品试试。所以前天他们取了少量样品,不单是人类,还有其它家禽。现在确定了需要的物种,所以大举收割,他们看中的是人类。"说到这里她苦笑一下。
"这帮混蛋。我宁可死也不做他们的盘中餐。"李白雨的话里混杂有恨意和无奈。
"如果他们需要人类,他们去大城市不是更快,为啥到这里来?"有人插进来一个问句。
"他们把孩子也抢走!"一个妇女的哭声。
"你就是猜测猜测,凭空猜测。"布来登今天火气有些大,他开始对王妃有些厌烦。
"都啥时候了,还说些无聊的?"人群里有人喊。
"就是啊,骗得我们到这里来!"有人附和,愤愤地。
"妖女!"不知道谁说了一声,王妃的脸霎那间苍白,但很快恢复平静。
鲁尔夫有些生气,他站起来大声喊:"要是没到这里来,你现在正和外星人在一起!"
人群稍静。
"王妃你接着说。"
"我真的只是猜测,有些事我也解释不来。但我相信外星人是在狩猎收割。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就是把这布挂出去,就近铺展在大街上或屋顶上,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王妃提议。
"不要挂在镇里!我们不要你的霉运。"有人抗议。
"也行,铺到大旗山顶最好。"王妃同意,她没有生气。
"那能有什么用?他们真的就会因为这个放过我们?"方若天冷冷地说。
"我们需要向他们证明我们是同等的智慧生命。"王妃辩论,她脸上毫无表情,有一种高冷。布来登突然发觉,她本来的这种迷死人的美,是无比的残酷和冷漠。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几乎愿意抛弃一切,而她对自己最多只有轻描淡写的谢谢,好像自己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她都受之无愧。他忍不住大喊:"我们为什么要向他们证明?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比我们强大?"
是啊,为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想问,他们都看着王妃,王妃感到些寒意,她想起那声"妖女",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是啊,为什么,她也想问,但是能问么?但是这答案不是明摆着么?
"我,我们,"王妃终于吃吃地说,她镇定下来:"我们做学生努力学习为啥?我们工作努力为啥?不也就是要证明我们的能力?我们一生都在证明,现在更加需要。"
"你真会强词夺理。我们工作的努力,证明不了,会送命吗?证明给外星人看,乞求他们让我们活着?"布来登愤怒着。
王妃感到累,她觉得这辩论毫无意义。这些在她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就这么难以让人理解呢?我的辩论不也是要向他们证明,有必要么?她脑海里翻转:"人生的每一级阶梯,我们都在证明自己,不是吗?有些证明似乎可有可无,有些证明确实事关重大。"
"就算我们需要证明,就必须是证明我们能说几种他们的语言?外星人看见我们会写他们的几个字,就会礼貌地邀请我们? 你想得真美,看看刚刚发生的一切!"布来登喊声中带有哭音。
"鹦鹉还会说几句人话,狗对人类忠诚且懂得主人的意思,但我们把他们同等对待了?"方若天附和。
"没把他们当食品啊。"王妃压低声音。但是这时她说的每个字都能清晰地被所有人听见。
"妖女!"这声音又响起。
"是啊,没吃它们。它们有自由吗?它们只是宠物! 你漂亮,我承认,你漂亮,你漂亮得很,你去做他们的宠物,去啊!"布来登的愤怒里有着绝望和伤心。"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去,回我的家乡,看看我的家人,"他站起来。文静拉他一下,他甩开,起步往大厅进出口走去。
"布来登!"王妃大叫,"你不能走。"
布来登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普温度冲上去把他拉住。王妃几步赶上,轻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留下来,好吗?现在外面很危险。"
布来登回头看着王妃,这是张绝美的脸,眼里闪着的关怀,他有些不忍拒绝。
"这些外星人也应该是白天干活、晚上休息,白天一定要藏在地下,"王妃接着劝他。
"谢谢你的提醒。"布来登突然甩开普温度,一扭身,冲上阶梯。
厅里安安静静,连小孩子也安静下来。王妃靠着墙坐着,文静挨着她。她心里好累好难过,也很委屈。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她的过错,寻找对付外星人的良策也不是她的责任。那捆布就在那里,她也不知道是否有用,但试试总比啥都不做好。她知道自己很漂亮,自从稍稍长成人就听周围的人这样说,她已经习惯了,她印象里很多人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语气并不正面。所有夸赞自己漂亮的人,除了文静,她从内心底处想保持一点距离,她知道这与她在父母离世后的孤苦伶仃有关。她看一眼这几日新交的年轻朋友,这几个军人,又想到布来登。这些人,愿意帮我,就是因为我漂亮吗?她突然也有厌烦的感受。她又看一眼方若天,这是一个内心文弱的男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是因为我漂亮?我其实有点喜欢他,他是有求必应。王妃胡思乱想一会,她感到很闷。天已经黑了,厅里光线有些弱。恐惧悲愤之后,容易疲劳。多数人在沉闷中睡去,王妃不敢也不想入睡。她把文静搭在自己腿上的手挪开,轻轻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来到街上,抬头一看,月黑无风,世界涅槃般寂静。王妃站立一会,犹豫该去哪里。"妃,陪我回家里去看看?"文静的声音吓她一跳。"你像个幽灵,"她轻嗔。
"你确定晚上安全?"文静问。
"安全,"她坚定地回答。她想,其实这真的没有多大区别。
路上都是玻璃碎渣,打得粉碎,踩上去有低低的声音。十几分钟后走到文静家楼下, 这是一座公寓,文静家在二楼。走进房间,文静呼唤父母妹妹们,没有人回答。她有些心慌,忙下楼到底层去看,里面只有一家人在,看见她们进来显得很开心。文静赶紧退出,靠着王妃抽泣。
"别怕静儿,我们能把他们找回来,你相信我,"王妃又充满信心。过好一会,文静停止哭泣。她们回到文静家,走进厨房,把灯打开,找到些许面包等干粮,全部装进袋子,关灯后又往地下商城走去。
"发觉你们不见,正担心,"方若天说。
"晚上安全,"王妃回答。
"拿了些吃的来,"文静语气里的悲伤仍在。
东西并不是很多,大厅里却有百余人,每个人只有一小块。王妃拿一块去给纹身店的琳达,却在路上碰见她。琳达摆摆手说:"你不是说晚上安全吗?要不我们去方家餐厅做点食品来。"
方若天听见,大叫:"我不想去!我父母才失,你们就想去打劫?"他又伤心起来。
"我们都很难过。方叔方姨对我很好。"
"你哪里懂?你都没有父母,我父母就在我面前被……"方若天很激动,他说不下去。
王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方若天的话刺到她的痛处。胸部突然很重,像有块石头在往下压,她感觉自己撑不住,就地坐下去,靠着墙,闭上眼睛。琳达看见王妃泄气坐地上,也就在她旁边坐下。
夜已很晚,厅里的孩子都在叫肚子饿。方若天推推文静,朝王妃处示意。
"妃,走吧,快半夜了,我们去做点吃的来。方若天,你有钥匙吗?"
"门肯定就没锁。"
"好吧,我们去做些米饭来,"文静把王妃拉起来。鲁尔夫看一眼手下的士兵,李白雨和普温度自告奋勇陪同。一个多小时后,王妃,文静,琳达,李白雨,普温度等回来,王妃背着背包,李白雨和普温度各提两个袋子,全是白米饭。没有人嫌弃,纷纷吃一些填填肚子。
吃完饭,王妃提议趁天黑去把布铺在大旗山顶。看没人吱声,文静附和:"有个办法总比没有办法好,至少我们有希望。"
"我认为早先布来登说得有理,外星人不可能看见我们会写几个字就与我们和好。他们已经抓去不知多少人,看见我们的字就愿意和谈?把抓的人放回来?"鲁尔夫反驳。
"我是白写了,"李村仆坐在地上,叹口气。
"我没法向你们保证,"王妃大声喊,"但这是一种可能。"
"那是不真实的希望,"鲁尔夫冷静地回答。
"总比没有好。"
"比没有还可怕!"
人群议论纷纷,鲁尔夫就是他们现在内心的领导。既然鲁尔夫都从相信变成反对这方案,大家自然一致认定这只是天方夜谭。王妃有些气馁,她坐回地上去。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凌晨四点过了,王妃摇醒文静。"小静,我一个人做不到,我们两人就行。"她示意那捆布。文静点头,两人起身过去,抬起布捆就朝外走。
"等一下,"鲁尔夫大声喊道,他被她们的动静惊醒。他招呼士兵们一起追上来,方若天有些不情愿,但也跟来。
"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鲁尔夫在路上抱怨。
一行人扛着布匹和工具,直奔大旗山去。天黑路难,方若天走在最前面带路,王妃和文静跟在后面。王妃总觉后面有人,她突然回头,却发现是琳达。王妃与文静停下来,等琳达到面前时问她来干嘛。琳达说她觉得与王妃在一起安全。王妃要她回去,答应回来以后都带着她。琳达一步一回头离开。就这功夫,鲁尔夫等人已经走得挺远,王妃与文静加快脚步往前赶。
大旗山下树木成林,山坡上却树木稀少,大石林立。王妃与文静赶到山脚时,鲁尔夫带着士兵正在爬山,已经过半。方若天走在最前面,背一小包。这时天略有光亮,他回头看王妃文静,猛然看见正前方天空几个红点,直奔过来。他大喊一声:"外星飞船!"肩上的挎包掉落地上。鲁尔夫把扛着的布匹一扔,急着拔枪。几个士兵也慌忙丢掉手上的东西取枪,押后的金珠峰上回身就往天上乱开枪。太晚了,枪声刚一响就停止,一股强大的气旋波冲击而来,人体一下子就被冲击在空中旋转,好像被龙卷风卷起一样,此时飞船正好减速到达,噗的一声,吐出一个网子捞住几人,网子一收,又加速飞走。整个过程就两秒钟,完成得天衣无缝,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王妃文静在林子里看见,惊得目瞪口呆。二人靠着树干,慢慢坐下,一言不发。过去好半晌,王妃低声说:"外星人改用小飞船了,真正的狩猎开始。"
文静爬过来,抱着王妃,想哭却又不敢。绝望比这树林更大,压在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身上,让她们动弹不得。两个人就这样互相靠着,看着天一片片亮起来,也不知过去多久。
"静,醒醒,"王妃摇摇文静,她自己也睡着了。
"我们还活着,"文静睁开眼。
"外星人没有来抓我们,看样子他们不进树林。"
"我们该怎么办?"
"我咋没想到他们会用小飞船呢?"王妃接着说:"我们只能待在这树林里,现在不要出去。"过会她又言语:"外星人肯定有办法对付我们,不论我们是藏在树林里还是地下。他们刚刚开始狩猎,接下去,如果他们收割得不够,他们一定会把藏在地下的人群逼出来。"
两个人从树叶间望着一小片天空,只有丝丝白云。"好希望自己是个小孩,永远长不大。"王妃感叹,她想起那天被飞船退回的小孩子们。
"我也不想长大,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多好。"文静把话接过去。
"静儿,我还记得初中和高中时,你每天早上在三岔路口等我,我只要看到你,心情就好很多。谢谢你。"
"等你的时候是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我还能感受到那时的心情。最最开心的是看到你从拐弯处出现。"
"还记得高二那次,我发高烧,又下雨,你一直等我。"
"你来了。"
"我就怕你会等下去。"
"我相信你会来。"
"静儿,除你外,我这世上就没有亲人。有你在,我才有勇气和胆量,才不怕。"
文静看着王妃,她的眼里满是爱意,一种对至亲之人的爱意,超越爱情。
"妃,我现在不怕,我啥都不怕。"
"我也不怕。走,我们去把布匹找到。"
"现在去?"
"现在去。他们来过一次,也许今天不会再来。"
"要来了呢?"
"我们就死在一起,"王妃看着文静,她把额头碰在文静的额上。"我们要活着。"王妃坚定地说。
两人站起来,慢慢走到树林边,朝天空四方观望。
"大概几点?"王妃问。
"快中午吧。"太阳正在上空。
"如果他们与我们一样,他们也许正在午餐。"王妃安慰自己。
两人一路奔跑,爬到半山腰,看见那捆布卡在一大石头下。真巧,王妃心里想,幸好布匹捆得扎实,要不就被吹没了。两人搬出布匹,又寻找到一工具包。文静把包背上,与王妃抬着布匹急往大旗山上走去。
大旗山顶平秃秃的,了无生机。王妃与文静似乎已经忘记外星人的存在,从容把布匹展开,在布上每隔一段距离钉下一根细木条。此时微风袭来,布匹波浪般起伏。二人又捡些石块压住,满意后,背靠着一块大石头面北坐下,远远看着T7镇。
大旗山北坡少树木多石头,南坡却是半人高的草丛,草丛下挨着一片树林。大石在南边上,文静与王妃坐在石头下,看着天空,天空阳光正艳,没有一丝白云。
"这真的可行?"
"也许吧。"王妃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有信心,她其实一直感觉少了点什么,但是她不知道到底少了什么。
"妃,你想过结婚吗?"
"没有,谁会真的想娶我呢?"
"布来登特别喜欢你。"
"他没有说,他也只是爱慕我的外貌。"
"方若天也喜欢你。"
"他应该是喜欢你,我看得出。"
"不是,他们都喜欢你,你这么漂亮迷人。"
王妃叹口气,她没有说话,沉默一小会,然后说:"我脸上从没有拒绝两字。你知道的,我的名声在外,在家乡,大家都知道我噩梦缠身,似乎就是个妖女,克死我爸妈。初中高中时同学们对我议论挺多,我都当没听见。那些年我好盼望能有个男英雄出现,但是没有,幸好有你。大学里同学们对我的议论我有时也听见一些,我尽量不去想。"她说到这里,想起大学里管理宿舍的劳丝女士。劳丝女士为照顾她,专门安排她住单间。她接着笑笑,"妖女嘛,都是漂亮的。静儿,你对我真好,你不怕我克你?大家都知道我很灵验。"
"我爸妈一直认为是我带给你噩梦的,我家的亲戚们也这样认为,我从小受嫌弃,只有你对我一直好。"文静眼里似乎有泪光,但是充满笑容:"谁克谁呢?"
"你长期和我在一起,同学们也对你疏远,也没人敢追求你。"
"妃,我真高兴你的噩梦有了答案,对我来说,这比外星人的事更重要。也许今天就是我们在世的最后一天,但是我了无遗憾。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十岁生日那天,干爹干妈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我一直做你的好姐妹,不要抛弃你。我当时就对他们发了誓,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我很自豪呢,我做到了,我对得起干爹干妈。"
王妃眼里闪动泪光。
"我们怕是躲不过这劫。"文静突然说。
"躲得过。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看着你嫁人,做你孩子的干妈。"
"我一定要你同意我才嫁。不把你当亲人的,我不要。"
"你为我受这么多连累,我发誓,你不嫁人我不考虑。"她说完笑笑,"我这誓发得有点虚,我从来就没想过恋爱嫁人,我早死了这条心。我喜欢的,还没有出生,或者早死了。"
"那你赶紧收回。"
"我王妃,虽然是女儿身,但是言出必行,要不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你。"
两个女生,在绝境之下,尽在幻想未来,竟然忘记危险。
"他们来时,我们该咋办?" 文静问
"也许我们应该站起来?"
王妃站起来,四处走动。"我想我应该把特帝先藏在哪里才对。"在她们背靠的大石旁边,有一道缝,约两尺宽两米深。王妃跳下去,把包脱下来,四周查看后,把包塞进一空穴处。她寻找支撑的地方,想爬上来,文静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往上蹬了三步后,王妃身子悬在空中只差半步就站上来了,她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重心,身体被一推,就从南坡滚了下去。她来不及反应,只是感觉到一波轻微震动。等她的翻滚在树林里停下来,天空依然的平静,空空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嗡的一声,王妃失去知觉。
半晌以后,王妃迷迷糊糊中听到救护车呼啸而来,自己被移到担架上送进医院。醒来后已经是早上,病房外面阳光灿烂,树林绿油油的。王妃正想坐起来,门被打开,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走到病床边。"你恢复得挺好,"医生说,"今天就可以出院。"医生说完转身离开,一个护士跟着出去,留下的护士给王妃量血压、查体温:"你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
"你们是谁?文静呢?"
"我们是医护人员。文静是谁?"
"这是哪里?"
"医院。"
"是地球吗?"
护士看着王妃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看见一个精神病人。
"是地球吗?"王妃追问。
"不是地球会是哪里?"
"我可不可以起来?"
护士点点头,转身离开,顺便关上门。王妃赶紧下床,看见卫生间,推门进去,打开灯,对着镜子看看自己。镜中的王妃一身白衣,头发飘飘。从卫生间出来,王妃直接把病房门打开,外面走廊空荡荡的。王妃试着轻走两步,然后开始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查看。每间病房都有一个病人,但都不认识。王妃就这样检查了几十间病房。这走廊好长,王妃在想。王妃不再检查病房,她一阵快跑,前方光线暗下来,她停下,试探着前行。走廊的尽头立着一道双扇门,好像很重。王妃努力推开门,一阵冷气袭来。她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厅,摆放着许多玻璃箱子。走近一个箱子一看,里面睡着一个人,浑身赤裸。她有些害怕,径直往前跑,跑到大厅一端,却见密密麻麻堆放着成千上万的人体,叠得整整齐齐。王妃大骇,看见右边一扇门,冲跑过去,推门疾出。外面好亮,王妃不由得用胳膊挡住光线。待适应后,她发现自己站在草原上,开满鲜花,尽眼望去,蓝色的天空在远方没入绿色的森林。这不就是自己常梦见的地方? 怎么居然是真的? 王妃四下环顾,哪里有啥医院?我在梦里! 这时远方树林里冲出许多怪人来。不对,他们都驾驶着小飞船。王妃扭头就跑,一下子又撞进那个房间,里面仍然是那个怪人,他一抄手握住王妃:"你不是我同类。"
"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
"我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
大怪人请王妃坐下。
"你会多少种语言?"王妃问。
"二十"。
"你能用这二十种语言把我们是同类这句话写一遍?"
"当然可以。"大怪人手在空中一伸,顿时手上多出一支笔。他在空中一行行写,空中就亮出一行行字。写完十九行后,大怪人停下来。
"还有一种呢?"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忘了!"
"你本来就只会十九种,"王妃说。
"不,不对,一定是二十种。"他说完伸出双手,他的每只手上是十个指头。"二十。我头有点疼。"他说道,一只手压住头,一只手抓住胸前的牌子,口中又低声念一句:在最美的地方,想起最美的你。
王妃见过这个牌子许多次。牌子背景是淡绿色的,但中间部分上有许多字符,金黄色,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组成一个橙子的样子。
"这是个啥牌子?"
大怪人把手从头上放下,他的头疼好像已经消失,"我的存在。"
"你的存在?"
"我们都会死去消失。比如我,我会彻底消失,但是这个牌子会留下来。"
"你是被设计出来的智能机器人,"王妃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我是被人类设计的。你呢?你是被谁设计的?"
"我不是被设计出来的。"
"我们都是被设计创造出来的,我是第一代,所以我记得我的创造者。你呢,几千代以后,你哪里知道谁设计创造了你的祖先?"
"那我们还是同类不?"
大怪人直直地看着王妃,突然又开始头疼,他把帽子拉下,挡住自己的脸。
"你的牌子好漂亮,我看看?"
大怪人又恢复如初。王妃走近,仔细查看字符,原来这些字符与那十九种语言里的一种类似。
"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最美的地方想起最美的你?"
"是的。"
"这像一句诗,你原来还是个诗人。"
"我不是诗人,我应该不是人。也许我是,对吗?但我能做许多许多事,比人能干得多。"
他说完坐好,转过身,他的面前出现一个操作台,上面各种塑料或玻璃做的器皿。
"我的专长之一是做实验。"他的手很灵巧,可以做许多想象不到的扭曲。他的手把器皿移来移去,看得王妃眼花缭乱。
"你看,"他左手拿着一瓶子,转过身来。他没想到王妃已经走到他左边身后,他的手碰到王妃,瓶子里面的液体荡出来,溅到王妃身上,王妃惊叫一声。
王妃醒过来,已经是黄昏。她躺在地上,盯着树梢上的天空,想起文静:"她救了我。"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文静的,这让她更加黯然神伤。她的手轻抚衣服,感觉这衣服现在就是世间最重要的所有,是自己唯一的安慰。她就这样痛苦着,不想动弹。过一会她又想起方若天,布来登,鲁尔夫,还有方父方母和士兵们,他们都不见了!树梢上的天空开始膨胀成一个无比巨大的球,慢慢倾压下来,她感到窒息,感到孤独,然后害怕。这份害怕也开始膨胀,膨胀成一对硕大的眼,从太空盯着看向地球,地球上只有她一个人。孤独的惊恐让王妃有些颤抖,顿觉生无可恋。人类多少万年下来,已经把群居的文化植根于人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丝魂灵。深夜的寂寞,是在人群里没有对象诉说,而孤独,是已经没有人群,只有自己。王妃闭上眼,在心里呐喊:要是还有一个人,要是还有一个人。谁能帮帮我? 她把手伸出去,好想有个人来拉自己一把。
一只并不温暖的手拉住了王妃的手,她睁开眼一看,是琳达。
"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回地下城。我在林子里眺望大旗山,看见飞船抓走上尉,我吓得躲在树根下。后来我大着胆子出来,又看见你和文静在山顶,我想你们已经把布铺好,后来你们就不见了,应该是在山的南面。我见你们不害怕,正要走出林子上山,却看见一艘飞船从南飞过山顶。我以为你和文静都被掳走,但我不死心,也不敢走出林子,好不容易左拐右拐绕到这边,终于找到你。"琳达解释完,把王妃拉起来。
"我害了他们,我得把他们找回来。"王妃坚定地说,她看着身上的衣服,在心里默念:静儿,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单单死去。
"你一定行,求你带上我?"
王妃点点头。她看着琳达腰上的纹身,心中一动,一丝光亮照进大脑。
"你能不能给我纹身?"王妃问。
"我怕我手艺不够好。"
"太好了!谢谢你,琳达。我们等天黑以后摸回你的纹身店,请你给我纹一个,我把图样画给你。"
琳达点点头。
"你说外星人与我们是同类,但是他们多残酷啊。"琳达感慨。
"他们现在视我们为动物,对待我们就如我们对待地球上的动物一样。也许,我们比他们更残酷。"
"我,我今后不吃肉。"
"今天例外。"王妃苦笑一下。
琳达接着说,她早些时候听见镇上有人尖叫,应该有飞船飞过。王妃解释道,外星人是狩猎者,他们一批批地收割人类,只要他们没有收割够,藏地下的,树林里的,他们都有办法给活捉。琳达倒吸一口冷气,急问:"现在呢?他们收割够没有?"王妃看看天色已晚,让琳达带路,要绕回大旗山北面。她边走边低声解释,现在残存的人类多藏地下,外星人会先收割地下的。她心里祈祷他们还没有收割够:"静儿,等着我。"
王妃和琳达在林子里等到天黑尽以后才走出林子。"天黑后外星人看不见么?"琳达有无穷多的问题,她紧靠着王妃。
"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他们的仪器能看见我们。"
"那他们为啥晚上不出来抓我们?"
"别说不吉利的话,他们也要休息。"
"没有个别加班的?"
"你再说,也许就有加班的来。"王妃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她现在好饿,她肯定自己会吃肉,如果有的话。
两人趁着黑夜摸进琳达的公寓。琳达先去厨房找些吃的干粮,就着些水二人狼吞虎咽填进肚子。吃完后二人来到琳达的工作间,原来琳达家里也有一套纹身工具。王妃要来纸笔,按照记忆把大怪人的胸牌画出来,标明颜色。她交代琳达,一定原样纹上,尤其是那些字符。
"我去洗个澡,请你等我一会儿。"趁着琳达在准备,王妃去冲了个澡。出来后,她坐上纹身的靠椅,把上衣脱去,裸露出上半身,指指胸前,说:"就刻这儿,请记得大小也一样。"
琳达走过来,看见王妃裸露的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明亮的青春气息。
"快来啊,等啥呢?"王妃在椅子上半躺着。
"马上就来。"琳达把纹身的笔刀准备好,双手摸上王妃的皮肤。"好美。你真的要在这里纹上去?"
"必须纹上去,就在这里。琳达,"王妃突然抓住琳达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琳达的手有些发抖,她感到好软好有弹性。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能够找回我朋友们的方法,请你一定帮我。"王妃看着琳达,有一种期盼。琳达看着王妃坚定和期盼的眼神,深吸几口气,开始聚精会神地纹身。
偶尔有一点痛,王妃没有动静,脸上的表情如深秋的湖水,平静,幽深,高贵。琳达越纹越兴奋,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精益求精,自己的纹身手艺从来没有这么高超如意。她做完后,长吸一口气:"完美,完美。你别动,得这样休息一小时,让颜色沉淀。"
"这个图像是啥意思?"琳达问。
"在最美的地方想起最美的你。"王妃回答,她低头看看,伸出大拇指:"比我想象的还好许多。"她随即问道:"听说每一个纹身都是一个故事,我的也是。琳达,你腰上的也是吗?"
琳达点点头,然后脱下上衣,也把上身裸露,转过身,原来她背部靠左右肩处各有一个纹身,都是粉红色的五瓣梅花,"这也各是一个故事,"她边穿衣服边说:"我是两年前从T8镇嫁到这里来的,我老公去年死了,他是我第三任老公。我听说过你,"说到这里她犹豫片刻,"如果我们活过此劫,我要再刺一个。"
"我等着看呢,到时你一定要给我看看。"
"一定,我也纹在胸前,就像你的一样。"
"琳达,明天我要从这里往南边走,在白天走。我睡一会,好困。"
"你说要带着我的。"
"可我就是准备着被外星人抓去的。"
"我不管。我要与你在一起。"
"被抓去,也许就变成外星人盘中的食品。"
琳达突然坏坏地笑了,"最好他们把我们一起做成食品。你说,是不是很浪漫?"
王妃笑了,大笑起来。这肆无忌惮的笑声,把死一般的夜,哗啦啦震碎。琳达也大笑起来,笑声在外面大街上像雄赳赳行进的队伍,引来一间屋子里咳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