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个是真的
文/老幺六六
(8) 雨打梨花洞开门 ,不是青春,胜似青春
为了抱得美人归,不舍唾手可得的黄昏恋,这些天白无忧一改多年来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德行,旅途中与芊芊姐频频争着埋单,不仅抢着付餐费和景点门票,就连芊芊姐想买的草帽啦、丝巾啦、小装饰小首饰啦等等他都试图替她埋单,但每当这种时候,芊芊姐总是婉言谢绝。台湾大叔三百六十度逆行,弄得芊芊姐后来都不敢光顾商铺商摊了,她可不愿做那种巴不得把男人的口袋掏空的俗不可耐的女人。
不过,芊芊姐倒是一阵阵窃喜,原来这位大叔并不是铜臭十足的葛朗台,至少算得上可以改造好的男人,芊芊姐想,我不能对一个童年受过创伤,患过社会退缩症的人过于苛求,他能够爱身边的人已经是很大的改善了。再说别人凡事对自己言听计从,尤其是拍照的时候,那个耐性呀,可以说是百里挑一。
一提起拍照,她就想起前夫令人匪夷所思的作为。依稀记得,很多年前跟前夫一道回湖北荆州过春节,三亲六戚在她公婆家聚会合影。堂兄拍照的时候,前夫不是嫌他技术不好,就是嫌他太罗嗦,于是,大家都推举他做摄影师。他在众人面前吹胡子瞪眼睛的指手画脚,弄得整个场面毫无生趣。但见人的笑容从灿烂到僵硬,从僵硬到消失,最终木然地接受他发号施令,完毕,作鸟散状,各人打道回府。家族的人都不敢得罪前夫,因为他最有钱,每一次荣归故里都大把大把地烧钱,他不是老大谁是老大。
你瞅瞅,咱们这位台湾大叔可以把温良恭俭让演绎到何种程度。
从上海到苏州,再到杭州乌镇,整整五天时间,他为她了拍无数张照片,全心全意为心上人服务,自始至终乐在其中。
到达乌镇那天,已是中午时分。他们在西栅“水乡人家”客栈稍事休息后,暂且避开游人如织的西栅东栅,利用半天时间潜入乌镇的小众之地南栅和北栅,去体验一下宁静的古朴时光。
这是一个春阳暖心的下午。两人不紧不慢地行走干净清爽的道路上,脸上都挂着无法掩饰的满足感。
柳树抽出嫩绿的细条, 桃红李白芬芳多姿, 和煦的春风把翠鸟的喃喃细语送到他们的耳畔。深深地呼吸,嗅一嗅,感觉空气都是甜甜的。
不知不觉来到了南栅。长街小巷无行人,连商铺都没有,只有几家很不起眼的小卖部,令人意想不到的清冷。
走过吱吱嘎嘎的木桥,小巷两边的一栋比一栋苍老的民房斑驳失色,褪去光阴的门窗诉说着一个个古老神秘的故事。默然走在青石板上,仿佛置身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或者更早的民国时期。
喂,你的打扮和这里的氛围太协调了。来,照几张吧。白无忧提议道,手里摆弄着照相机。
芊芊姐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一番, 蓝白相间麻布唐装配上墨黑中摆裙。你莫说,真像是画中人呢。她笑着自嘲道。
这面旧墙做背景吧!芊芊姐既是模特儿,又是导演。
好呢!笑一笑。白无忧和颜悦色,咔嚓一声,把满腔的爱恋燃烧在手指和相机之间。他久久凝视着镜头里的女人。饱满光洁的额头,蕴藏着超凡的智慧;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明示着善解人意;微蹙的细眉掩映着伤感和疲惫;精巧挺拔的鼻梁下那温润的嘴唇挂着永恒的微笑,好像在鼓励他,想说就说,想爱就爱吧。白无忧内在的潜流开始涌动,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芊芊姐,他的喉头蠕动了几下,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于是,哼哈地干咳了几声。
感冒了吗,大叔!芊芊姐担心地问道。
没……没有,来,站在这扇窗下照一张。他指着饱经风霜的木窗对她说,做出好像在盼望夫君归来的样子。他说的时候貌似平静无澜,倒是把芊芊姐惹得噗嗤笑出声来,说想不到大叔还有点小幽默。
这样站行吗?她踮起脚来,做出翘首以待的模样。
行……他拖足了腔调说,你怎么站都好看。
你什么时候变得油腔滑调了。她嗔怪道。
让我想想,应该是自从你给我加了油之后。他一边对准镜头看,一边笑嘻嘻地说,酷似风流浪子的腔调,和他憨厚老道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
不跟你开玩笑,这位大叔真是不可救药了。她突然觉得他俩都在装腔作势地扮萌,和自己的年纪极不相称。
哈哈哈……她一阵爆笑。直笑得得白无忧站在那里一愣一愣的,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
好半晌,他对着笑得喘不过气的芊芊说道,你也变了。以前不是这么张扬哦。
对不起,大叔。她捂住嘴,把笑声硬生生送回喉咙去。又说,我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是吗?白无忧放下手里的照相机,眯缝着眼睛凝视她,她的眼里有玻璃一样发光的东西。是刚才笑出来的眼泪呢,还是……他向她跨了两步步,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潮湿的美目。
芊芊姐惊慌地往后面退了半步,低头说,哦。换一个姿势再照一张……不好意思,我带上围巾……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条白丝巾,往脖子上一围,就围成了活脱脱民国女知性一枚。
行,行,没有问题……白无忧不尴不尬地退后几步,立马重新进入摄影师的角色。
如此反反复复,芊芊姐在长时间的自我沉醉后如梦初醒,于是,便为大叔的热情周到和自己尽享其成而过意不去。想说几句感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变得不那么见外了。
现在他们从南栅走向北栅。
太阳没有打一个招呼,就瞬间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天空飘下蒙蒙细雨。白无忧撑起了唯一的雨伞。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默然前行。
北栅也有小桥流水、石板路、老屋旧巷,但在烟雨朦胧中比南栅显得更加沧桑和凄凉。除了在雨中漫步的他俩,不见一个游客,往两边的老房子瞅瞅,偶尔有倚门悠然抽烟的老汉和自由自在打瞌睡的老太太。这让人联想到木心吟唱的“从前慢”。在少有的几家铺子中间,居然还有一家卖蜂窝煤的店铺。
蜂窝煤!芊芊姐透过它上面的孔眼,看见了被红卫兵推到在煤炭上面的父亲。奇怪,那时她才两岁半,其它什么都记不住,单单咬住了这个恐怖的场景不放,一辈子刻骨铭心。
是的,你没有记错,当时你爸的脸上立马就印上了一个蜂窝煤。很多次母亲斩钉切铁地对她说,直到他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被押上台去批斗的时候,还有半边蜂窝煤在脸上。
蜂窝煤的每一个孔眼如芒如刺,她的眼睛被刺得生痛,随即视线模糊起来。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白无忧似乎感觉到她身体不适,正想伸手搀住她,这时,她的一只冰冷僵硬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台湾大叔的手臂,他将她的手紧紧夹在自己温暖的臂弯里, 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温度,因为那只手仿佛根本就不是她的。
他俩依然慢慢地默然前行。
许久,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他提起父母和关于蜂窝煤的故事。大叔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父母很温和很宽容,他们一直都说那些红卫兵年少无知,应该原谅他们。
令人钦佩的长辈。白无忧感叹道,然后轻声问道,我想他们对你这个独生女儿更加宽容吧。
是的,他们很爱我,可是我曾经伤害过二老。芊芊姐把手抽了出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她用只有近在咫尺的他才听得见的声音,缓缓地倾诉父母如何阻止她和前夫婚恋,前夫如何让她从希望跌落到无望,从失望走向绝望的经历。
你知道吗,生我的时候,父母的年龄都老大不小了,父亲已过不惑之年,母亲三十有五了。所以,他们特别疼爱我,在我的原生家庭充满了笑声歌声和读书声,父母相敬如宾,从来都不曾吵架,他们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扔给我。我是一个在蜜罐子长大的女孩,非常看重感情,还是在少女的时候,我把爱情看得非常神圣。在我的日记本上有一句这样的话:“爱情存在的唯一理由就在于它的纯洁性。”好像是巴尔扎克说的。我当时接受了前夫求婚的请求并非看重他的钱财,我以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有力量的男人。可惜我看走眼了,而我年老的父母却并没有老眼昏花。真的没有想到我会遇到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男人,他的疯狂举动足以让我的思维抓狂。真的好无语,只好将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吞。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回家向父母诉说。你知道吗,他们当时苦口婆心劝我的时候,我拿出了以死抗争的决绝,先是给他们下跪……后来,甚至和他们断绝了来往……整整两年时间没有回家看望他们……
白无忧听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他感觉到全身的血往心脏回流的那种郁闷。唉,没有想到这个秀雅娴熟,知书达理的女人,却遭遇过如此悲惨的命运。那个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有眼无珠的怪物?不管怎么样,他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变态狂。想到这里,他大声叫了出来,他怎么舍得出手打骂你这样一位高雅的温和的女性。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白无忧的心被一只无可名状的手揪得很痛,为一位遥远而亲近的女子而痛惜。
她听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于是,心里一热,把温和的手放进他的臂弯,他伸出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指尖。他们停了下来,四目相视,目光里释放出同情理解和爱的渴盼,两个人的眼睛都温热湿润。两滴晶莹的水珠从芊芊姐秀气的美目溢出挂在眼角,缓缓地流向泛红的面颊,白无忧拿出干净的手帕为她拭去泪痕,然后,俯下身来,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深深吻了一下。像兄长也像爱人。芊芊姐将头放在台湾大叔宽阔滚烫的胸膛,听见了咚咚的心跳声,她眼里噙着泪花,嘴角顽皮地向上翘了翘,好像在说,谢谢你给我的爱!
天晴了。他仰首望望,边说边收起了湿漉漉的黑雨伞。
熠熠生辉的露珠在树叶和小草上滚动着,天上呈现出一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拱桥。蒙尘的心灵被雨露和阳光冲晒得干净而清爽。